《爱的反垄断调查》安雪洋

4、反垄断晚餐

　　上午九点十分，闻舒准时出现在公司。
　　他换回了自己的西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除了眼底淡淡的黑眼圈，看不出任何昨晚的狼狈。经过开放办公区时，员工们纷纷低下头假装忙碌，但闻舒能感觉到那些偷偷打量的目光。

　　办公室里，白棋已经准备好了龙锦华要的所有文件。

　　“老板，龙先生半小时前就到了，现在在会议室和法务部沟通。”白棋压低声音，“另外，苍月集团早上发了份通稿，说要在智能家居领域‘推动行业共荣，反对恶性竞争’。”
　　闻舒冷笑：“漂亮话谁都会说。他们抢项目的时候可没想着‘共荣’。”
　　“还有……”白棋犹豫了一下，“财经周刊的记者想约专访，主题是‘企业传承与转型’，他们想同时采访您和苍和总。”
　　“回绝。”闻舒想都没想，“就说我近期忙于配合调查，不便接受采访。”

　　白棋点点头，退了出去。

　　十点整，闻舒准时走进会议室。龙锦华和调查组的另外两名成员已经就座，闻氏的法务总监正在解释某份合同的附加条款。

　　“根据反垄断法第十七条，具有市场支配地位的经营者不得滥用其支配地位，排除、限制竞争。”龙锦华头也不抬地说，手指在平板电脑上滑动，“你们这份与德国供应商的五年独家协议，第三款第二项，明显限制了该供应商与其他中国企业的合作。”
　　“但这是对方提出的要求。”法务总监辩解道，“他们为了保证技术保密性和服务质量……”
　　“这不构成豁免理由。”龙锦华终于抬头，目光扫过刚刚坐下的闻舒，“闻总，我需要贵公司提供这份协议的完整谈判记录，包括邮件、会议纪要和所有往来函件。”
　　他的语气完全是公事公办，甚至比平时更冷淡。闻舒点头：“可以。下午三点前送到您办公室。”

　　整个上午的会议，龙锦华再没多看闻舒一眼。他精准地指出每一份可能存在问题协议，要求提供补充材料，提问犀利且直指要害。闻舒不得不集中全部精力应对，连喝口水的间隙都没有。

　　午休时，闻舒在电梯里遇到了龙锦华。狭小的空间里只有他们两人。

　　“龙先生吃过了吗？”闻舒打破沉默，“员工餐厅今天有不错的牛排。”
　　“不用，我带了午餐。”龙锦华盯着电梯数字，“另外，苍总中午联系了我，邀请我共进晚餐。我答应了。”
　　电梯“叮”一声到达一楼。门开前，龙锦华补充道：“我想从第三方角度了解一些行业情况，您不会介意吧？”

　　闻舒的手指收紧。他当然介意，但他有什么立场介意？

　　“请便。”他听见自己说，“不过苍和说话真真假假，龙先生最好多方验证。”
　　龙锦华终于看了他一眼，眼神很深：“我知道怎么判断信息真伪。毕竟，这是我的专业。”

　　电梯门开了。龙锦华迈步出去，没有回头。

　　闻舒站在原地，直到电梯门再次关上。
　　他回到办公室，关上门，解开领口最上面的扣子，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桌面上，白棋已经放好了午餐。闻舒却没什么胃口。他打开电脑，查看股价。
　　闻氏集团今天又跌了2.3%。评论区里，有人猜测反垄断调查的进展，有人议论昨晚宴会上他和苍和的互动，还有一小撮人在讨论龙锦华。

　　“那个调查员好帅，有人知道他背景吗？”
　　“听说是反垄断局最年轻的处长，耶鲁法学院毕业的。”
　　“他看闻总的眼神有点东西啊……”
　　“楼上CP脑收收，人家在调查好吗？”

　　闻舒关掉页面，揉了揉太阳穴。

　　下午三点，他亲自把谈判记录送到龙锦华的临时办公室。门虚掩着，他敲了敲门。

　　“进。”

　　龙锦华正在接电话，背对着门。闻舒把文件放在桌上，准备离开时，听见他说：
　　“苍总，今晚的晚餐恐怕要改期了……对，临时有工作安排……下次我请您。”

　　电话挂断后，龙锦华转过身，看见闻舒站在门口，愣了一下。

　　“文件送来了。”闻舒指了指桌子。
　　“谢谢。”龙锦华走到桌边，翻开文件，却显然有些心不在焉。

　　两人之间弥漫着一种尴尬的沉默。

　　“那个……”闻舒开口。
　　“昨晚的事……”龙锦华同时说。

　　他们同时停下。闻舒做了个“你先说”的手势。

　　龙锦华的手指在文件边缘摩挲：“昨晚的事，不必有负担。酒精作用下的行为，不必当真。”
　　“但我确实吻了你。”闻舒说，“而且我还说了那些话……关于你的……身材。”

　　龙锦华的耳根又红了，但表情依然镇定：“醉话而已。”
　　“不全是醉话。”闻舒向前一步，“至少我说你穿西装好看，是真心话。”
　　龙锦华抬眼看他，眼神复杂：“闻舒，你现在说这些，是因为调查，还是因为别的？”
　　“如果我说是因为你呢？”闻舒反问。

　　龙锦华沉默了很久。窗外，夕阳开始西沉，橘色的光斜照进办公室，在他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

　　“我的调查还要持续至少两周。”最终，他说，“在这期间，我们最好保持纯粹的调查与被调查关系。”
　　“那两周后呢？”

　　龙锦华没有回答。他低下头继续看文件，但闻舒注意到，他的手指在微微发抖。

　　“文件我会仔细看。”龙锦华说，“明天九点，继续讨论市场份额的界定问题。”

　　很明显的送客信号。
　　闻舒点点头，转身离开。走到门口时，他听见龙锦华很轻地说：

　　“两周后，如果你还想问那个问题，我会给你答案。”

　　门在身后关上。闻舒站在走廊里，突然觉得，这场反垄断调查，可能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而心动的代价，也许比任何商业风险都更难计算。

　　接下来几天，调查按部就班地进行。龙锦华和他团队的工作效率极高，每天都会列出新的问题清单，要求提供相应的支撑材料。闻舒这边也调动了所有资源全力配合，法务、财务、市场几个核心部门几乎连轴转。
　　两人在工作场合的见面严格按照日程安排，多是正式的会议沟通。龙锦华一如既往的专业、冷静，提问精准，态度客观，仿佛那晚办公室里短暂的尴尬和那句“两周后”的约定从未发生过。闻舒也迅速调整状态，将所有精力投入到应对调查和稳定公司运营上，只是偶尔，在会议间隙或走廊擦肩时，他会下意识地捕捉龙锦华的身影，而对方似乎也总能察觉到他的目光，偶尔会回以一个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颔首。

　　这种心照不宣的微妙默契，像水面下隐秘的暗流，无人知晓，却真实存在。

　　这天下午，闻舒正在审阅一份新的市场分析报告，白棋敲门进来，脸色有些古怪。

　　“老板，刚收到消息……龙特派员那边，好像遇到了点小麻烦。”
　　“什么麻烦？”闻舒从文件中抬起头。
　　“他们想调取我们三年前参与‘智慧新区’项目投标时的全套技术方案和成本明细，这部分资料有一部分是纸质存档，放在郊区的旧档案库里。”白棋解释，“那边管理有点混乱，调阅需要走流程，可能得耽误一两天。龙特派员的助理刚才来问，能不能协调加快。”

　　闻舒沉吟了一下。“智慧新区”项目当年竞争激烈，闻氏最终未能中标，但那份倾注了核心团队心血的技术方案非常详尽，确实是评估当时公司技术实力和市场策略的重要材料。

　　“你亲自跑一趟。”闻舒做出决定，“带上我的条子，跟档案库那边说，所有调查组需要的资料，优先级调到最高，全力配合。如果需要，可以派人跟他们一起去，协助查找。”
　　“是，我马上去办。”白棋点头，又迟疑了一下，“老板，其实……这种具体事务，让他们自己按流程等也行，我们是不是……太配合了点？”
　　闻舒看了他一眼：“既然决定了要透明，就透明到底。拖沓敷衍反而落人口实。况且，”他顿了顿，语气平淡无波，“那些都是过去公开竞标的资料，没什么不能见的。快去。”

　　白棋不再多说，转身出去了。

　　闻舒重新将目光投向报告，却有些看不进去。他发现自己竟然在想象龙锦华看到那份多年前的技术方案时会是什么反应。那份方案里有些过于超前的构想，以现在的眼光看或许稚嫩，但也能看出闻氏早期在技术上的投入和野心。
　　不知龙锦华那双锐利的眼睛，会从中看出什么。

　　第二天上午，闻舒开完一个跨部门会议，刚回到办公室，内线电话就响了。

　　“闻总，龙特派员想就‘智慧新区’项目资料的事情，跟您简短沟通一下，现在方便吗？”秘书问道。
　　“请他过来。”闻舒放下电话，起身整理了一下西装下摆。

　　几分钟后，龙锦华敲门进来。他手里拿着一个厚厚的文件夹，正是昨天调阅的那些技术方案复印件。

　　“闻总，打扰了。”龙锦华的声音听起来比平时少了几分公式化，“关于昨天调阅的‘智慧新区’项目资料，有几个技术细节想跟您当面确认一下，比书面沟通更高效。”
　　“请坐。”闻舒示意对面的椅子，心里有些意外龙锦华会亲自过来问细节，通常这类问题他会通过邮件或让下属对接。

　　龙锦华坐下，翻开文件夹，指着一处用铅笔轻轻圈出的图表：“这是你们当时设计的区域能源管理闭环系统构想，我看里面提到了一种基于实时数据动态调整的算法模型，但附件里没有找到具体的算法描述或验证数据。”
　　闻舒凑近看了看，那是方案里比较前瞻的一个部分，当时更多是概念性阐述。
　　“这部分当时确实没有成熟的算法模型，更多是基于我们对未来趋势的判断提出的构想。后续我们成立了专门的课题组跟进，但那个项目没中标，一些预研性的投入就转向了其他方向。”他坦诚道，起身从身后的书柜里翻找了一下，抽出一份不那么起眼的报告，“这是后来课题组的阶段性总结，里面有一些早期的思路和模拟数据，不算正式成果，但或许能提供一些背景。”

　　龙锦华接过报告，快速浏览了几页，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赞赏？

　　“很超前的构想，即使在今天看也很有价值。”他合上报告，看向闻舒，“为什么没有继续深入研发？资金问题还是技术瓶颈？”
　　“都有。”闻舒坐回椅子上，语气平静，“没拿下那个标志性项目，集团内部对这类长线投入的支持力度就减弱了。加上当时首席算法工程师被竞争对手挖走，项目就搁置了。”他顿了顿，自嘲地笑了笑，“商业决策，很多时候就是这么现实。”
　　龙锦华静静地看着他，那目光不再是纯粹的审视，多了些探究和理解。
　　“可惜了。”他轻声道，手指无意识地在报告封面上摩挲了一下，“这份构想如果实现，或许能开辟一个新的细分市场。”

　　闻舒心里微微一动。龙锦华这句话，不仅看懂了技术，也点破了其中蕴含的商业可能性。这种超越单纯调查、触及商业本质的理解，让他有些意外，也有一丝遇到知音的触动。

　　“或许吧。不过市场没有如果。”闻舒收敛情绪，将话题拉回正轨，“这份补充材料对你们的分析有帮助吗？”
　　“有帮助，提供了更完整的背景。”龙锦华将报告小心地放回文件夹，“谢谢闻总提供这份非正式资料，这不在我们最初的调阅清单上。”
　　“应该的。既然是还原市场图景，这些‘未竟之事’也是图景的一部分。”闻舒道。

　　龙锦华点了点头，似乎准备结束这次短暂的交流。他站起身，拿起文件夹，目光在闻舒脸上停留了一瞬，忽然问：“闻总今晚有空吗？”

　　闻舒一愣，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龙锦华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有些突兀，他轻咳一声，解释道：“我的意思是，关于这个搁置的技术构想，以及它可能反映出的创新投入与市场压力之间的平衡问题，或许值得我们找个更安静的环境，脱离正式调查的框架，简单探讨一下。当然，这完全是非正式的，不作为调查程序的一部分。”

　　他的解释合情合理，但闻舒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那层公事公办理由下的一丝不同寻常。

　　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闻舒面上不显，只是略作思考状：“今晚……暂时没有安排。龙特派员有什么建议？”
　　“我知道公司附近有家不错的日料店，比较安静，适合谈话。”龙锦华语速平稳，但握着文件夹的手指似乎收紧了些，“如果闻总不介意的话。”
　　“可以。”闻舒点头，“几点方便？”
　　“七点如何？我在楼下等你。”
　　“好。”

　　龙锦华似乎微微松了口气，虽然那表情变化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那不打扰了，晚上见。”
　　“晚上见。”

　　目送龙锦华离开办公室，门轻轻关上，闻舒靠在椅背上，缓缓吐出一口气。

　　窗外的阳光正好，明晃晃地照进来。他抬手松了松领带，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弯起一个极小的弧度。

　　两周的等待，似乎比预想中来得要快一些。
　　今晚这顿“探讨问题”的晚餐，究竟会走向何方，连他自己也忽然有些期待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