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层春汛》青灯映月

1、我发现你这人挺有意思

　　初夏时节
　　A 高图书馆向来以“安静得像时间静止”闻名，直到牧野转学来的第三天。
　　“同学，请问这本《百年孤独》是在这个区域吗？”
　　牧野举着书，凑到窗边那个唯一有空位的桌子旁。桌对面坐着个黑发男生，正专注地看着一本厚厚的英文原著，连眼皮都没抬。
　　“标签。”男生吐出两个字，声音冷得像十二月的寒冬
　　“啊？”
　　男生终于抬头，露出一张过分好看但表情欠奉的脸。他指了指牧野手里的书：“书脊上有索书号，对照区域标识。这么简单的检索能力都没有的话，这边建议一拳打在太阳穴恢复出厂设置。”
　　牧野被噎得愣了两秒，然后——笑了。
　　不是假笑，是真的被逗乐的那种笑，眼睛弯成月牙，单边酒窝深深陷下去。
　　“哇，同学你好严格。”牧野自然地拉开椅子坐下，完全无视对方瞬间蹙起的眉头，“我是新转来的，牧野，高二（7）班。你呢？”
　　黑发男生盯着他看了三秒，像是在评估什么危险物种，然后低头继续看书：“陆寒舟。（1）班。”
　　“陆寒舟——”牧野拖长声音，“名字听起来就很学霸。我能坐这儿吗？其他地方都满了。”
　　“你已经坐了。”
　　“也是哦。”牧野笑嘻嘻地翻开《百年孤独》，看了两行，又忍不住开口，“你看的什么书呀？这么厚——”
　　“《A Critique of Pure Reason》。”陆寒舟打断他，语气平淡，“中文译名《纯粹理性批判》，康德著。如果你接下来要问‘好看吗’，我的回答是：以你的阅读水平，不建议尝试。”
　　牧野眨眨眼，不但没生气，反而更来劲了：“你怎么知道我的阅读水平？万一我是个隐藏的哲学天才呢？”
　　陆寒舟终于再次抬眼，目光在牧野头顶那撮翘起的呆毛上停留了一瞬，又落回他手中那本明显崭新的《百年孤独》上。
　　“书封都没拆。”陆寒舟指出，“而且你拿反了。”
　　牧野低头一看，尴尬地把书转过来：“哎呀，被发现了。其实我是来找装逼道具的，听说这本书很适合。”
　　“那你应该选《战争与和平》。”陆寒舟翻过一页，语气毫无波澜，“更厚，砸人更疼，且大多数人只听说过书名，安全系数高。”
　　牧野噗嗤笑出声：“同学，你很有经验嘛。”
　　“观察所得。”陆寒舟终于放下书，双手交叠放在桌面上，摆出谈判般的姿态，“听着，我不知道你是出于什么目的来搭话——可能是无聊，可能是打赌，或者单纯缺乏社交边界意识——但我现在需要安静。如果你不能保持沉默，我会叫管理员。”
　　通常情况下，话说到这份上，正常人都会讪讪离开。
　　但牧野不是正常人。
　　他是社交恐怖分子。
　　“陆同学，”牧野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你平时都这么说话吗？”
　　“？”
　　“我的意思是，”牧野比划着，“像个人工智能，输入问题，输出毒液。还挺酷的。”
　　陆寒舟的眉毛抽动了一下。
　　“你是在试图用幼稚的挑衅引起我的注意吗？”他问。
　　“如果我说是呢？”
　　“那么恭喜你，”陆寒舟重新拿起书，“你成功了——成功地让我决定换座位。”
　　他当真开始收拾东西。动作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牧野托着下巴看他，突然说：“你耳后有颗痣。”
　　陆寒舟的动作顿了顿。
　　“左边，发际线下面一点。”牧野继续说，“面相学上说，那个位置的痣代表这个人外冷内热，看起来很凶，其实——”
　　“其实什么？”陆寒舟停下手，抬眼看他。
　　牧野咧嘴一笑：“其实特别好欺负。”
　　空气安静了三秒。
　　然后，陆寒舟做了一件让牧野始料未及的事——他笑了。
　　不是微笑，是那种极浅、极淡，几乎看不见弧度，但眼神里闪过一丝真实笑意的笑。
　　“行”陆寒舟评价道，重新坐了下来，“你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
　　“荣幸之至。”牧野伸出手，“那我们现在算朋友了？”
　　陆寒舟看着那只伸过来的手，没动。
　　“不算。”他说，“但我允许你坐在这里。条件是：闭嘴半小时。”
　　“成交！”
　　牧野果然安静了整整半小时。他认真看完了《百年孤独》的前三页，做了三行笔记，画了两只简笔小狗在页脚，然后开始盯着窗外的云发呆。
　　陆寒舟偶尔抬眼，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栗色头发的少年托着腮，阳光在他睫毛上跳跃，那撮呆毛随着窗外吹进来的微风轻轻摇晃。
　　安静下来的牧野，意外地不让人讨厌。
　　半小时后，牧野准时“解禁”。
　　“陆同学，我有个问题。”
　　陆寒舟没抬头：“说。”
　　“你看这么难的书，不累吗？”
　　“思考的乐趣在于过程，不在于难度。”
　　“哇，好哲学的答案。”牧野转了转笔，“那如果我说，我觉得你其实挺可爱的，这算思考的结论还是直觉？”
　　陆寒舟的笔尖在纸上划出一道小小的痕迹。
　　“算误判。”他面无表情地说。
　　“我不信。”牧野撑着桌子站起来，俯身凑近，“除非你证明给我看。”
　　两人距离突然拉近，近到陆寒舟能看清牧野眼睛里自己的倒影，能数清他有多少根睫毛。
　　图书馆安静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证明什么？”陆寒舟的声音比刚才低了一些。
　　“证明你一点都不可爱。”牧野笑着说，“比如现在把我骂走，骂得越难听越好。”
　　陆寒舟盯着他看了很久。
　　久到牧野以为他真的会开口骂人。
　　然后，陆寒舟移开视线，重新看向自己的书。
　　“你赢了。”他说，语气里有一丝牧野听不懂的无奈，“我做不到。”
　　“为什么？”
　　“因为，”陆寒舟顿了顿，“你笑得像只傻狗。”

　　牧野愣住了。
　　然后他爆发出压抑的笑声，笑得肩膀直抖，差点碰倒桌上的水杯。
　　“陆寒舟，”他擦掉笑出来的眼泪，“你这个人，真的很有意思。”
　　“这句话我原封不动还给你。”陆寒舟合上书，看了眼手表，“我要走了。”
　　“明天还来吗？”牧野问，眼睛亮亮的。
　　陆寒舟收拾书包的动作没有停：“也许。”
　　“几点？”

　　“......”陆寒舟沉默一会“两点半”
　　“那我两点二十五来占座！”牧野立刻说，“还是这个位置？”
　　陆寒舟背好书包，看向牧野。夕阳从窗外斜射进来，给牧野的轮廓镀上一层金边。
　　“随你。”他说，然后转身离开。
　　走了两步，又停住。
　　“牧野。”
　　“嗯？”
　　“你的笔记。”陆寒舟回头，指了指牧野摊开的书页，“第三章第二段，你标注的那句话，翻译有误。”

　　牧野低头看自己写的笔记：“哪句？”

　　“‘过去都是假的，回忆没有归路’，”陆寒舟复述道，然后纠正，“更准确的翻译应该是：‘往昔皆虚幻，记忆无归途’。虽然差别不大，但意境不同。”
　　说完，他真正离开了。

　　牧野坐在原地，看着陆寒舟消失的楼梯方向，又低头看自己的笔记。

　　那句被纠正的翻译旁边，他画的小狗简笔画正歪着头，仿佛也在思考。

　　“哇哦。”牧野轻声说，嘴角不自觉上扬。

　　他意识到两件事：
　　第一，陆寒舟居然记住了他的名字。
　　第二，陆寒舟在离开前，特意回头纠正了他的笔记。
　　“外冷内热啊。”牧野戳了戳页脚的小狗画像，自言自语，“面相学诚不欺我。”

　　---

　　第二天下午两点二十五分，牧野准时出现在图书馆三楼靠窗第四个座位。

　　两点三十分整，陆寒舟走上楼梯。

　　他看到牧野时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然后若无其事地走过来，放下书包。
　　“你真来了。”陆寒舟说，听不出情绪。
　　“我说话算话。”牧野推过去一杯奶茶，“给你的，半糖去冰，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陆寒舟看着那杯奶茶，没动。
　　“我不喝这种东西。”
　　“为什么？”
　　“糖分过高，添加剂过多，对健康无益。”陆寒舟列出三条理由，然后补充，“而且幼稚。”
　　牧野点点头，自己插上吸管喝了一大口：“那你看我喝吧。啊，真好喝。”
　　陆寒舟：“......”
　　他坐下，拿出书，但牧野注意到他的目光在那杯奶茶上停留了至少五秒。
　　“你真不尝尝？”牧野把杯子推过去一点，“就一口，不会死的。”
　　“不。”
　　“怕胖？”
　　“......”
　　“怕上瘾？”
　　“......”
　　“怕被我下毒？”
　　陆寒舟终于抬眼看他：“我觉得要给你颁个奖”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诺贝尔一直讲”
　　牧野咧嘴笑：“这是优点，不然怎么破你的防？”
　　“你并没有破我的防。”
　　“真的吗？”牧野凑近，压低声音，“那你昨天为什么特意回头纠正我的笔记？”
　　陆寒舟翻书的动作停住了。
　　空气安静了几秒。
　　“顺手而已。”他最终说。
　　“哦——”牧野拖长声音，坐回去，“那你今天还会顺手吗？”
　　“看情况。”
　　“什么情况？”
　　陆寒舟终于放下书，认真地看着牧野：“如果你能安静地看书，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不停提问的话。”
　　牧野立刻用手在嘴边做了个拉链的动作。
　　但安静只持续了十分钟。
　　“陆同学。”
　　“......”
　　“陆寒舟。”
　　陆寒舟彻底没招了“你真的很像珍珠鸟”
　　他极轻地叹口气继续说“讲”
　　“我还有个问题。”
　　陆寒舟深吸一口气，放下笔：“这是今天最后一个问题。问完请保持沉默直到五点。”
　　牧野点头如捣蒜，然后问出了那个困扰他一晚上的问题：
　　“你昨天说我笑得像只傻狗——那你喜欢狗吗？”
　　陆寒舟看着牧野期待的眼神，突然觉得头疼。
　　他为什么要来这里？
　　为什么没有换座位？
　　为什么要跟这个明显脑子不太正常的人继续纠缠？
　　但最终，他还是回答了：
　　“不讨厌。”
　　“那就是喜欢？”
　　“牧野。”
　　“嗯？”
　　“闭嘴。”
　　“好的小狗老师！”
　　“......？”
　　陆寒舟觉得和牧野这种社交恐怖分子说话真的很累
　　陆寒舟决定今天提前离开。
　　但在那之前，他做了一件自己都无法解释的事——他伸手拿过牧野手边那杯多的奶茶，喝了一口。
　　很甜，太甜了。
　　幼稚的味道。
　　“怎么样？”牧野眼睛亮晶晶地问。
　　“难喝。”陆寒舟放下杯子，面无表情地评价。
　　但他耳尖泛起的微红，和随后整整五分钟没翻动的书页，出卖了他。
　　牧野看着这一幕，突然明白了什么。
　　“陆寒舟。”牧野小声说。
　　“你今天的最后一个问题已经用完了。”
　　“这不是问题，是陈述。”牧野笑着说，“我发现你其实挺好玩的。”
　　陆寒舟没说话。收拾东西起身走了
　　“喂陆同学明天见！”
　　陆寒舟没回头，在牧野的注视下离开
　　“真够高冷的”牧野小声嘀咕，随后也转身离开图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