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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情感真空 ...

  •   2030年,南京,梅雨季节

      姜之墨站在紫金山气象台顶层的落地窗前,看着窗外连绵的雨幕。雨水顺着玻璃蜿蜒流下,把城市的灯火扭曲成一片模糊的光晕。她手里捧着一杯已经凉掉的姜茶,指腹摩挲着杯壁上那个小小的柠檬浮雕——是她三十岁生日时,爷爷从江南一中旧址旁的礼品店淘来的旧物。

      “姜主任,松江孤儿院的材料送来了。”助理小秦轻轻推开门,把一个牛皮纸袋放在办公桌上,“那个女孩,父母在去年长三角特大台风中遇难,现在在福利院。各方面评估都符合收养条件。”

      姜之墨转过身,走到桌前拆开文件。照片上的女孩约莫七岁,梳着两个羊角辫,眼睛很大,但眼神里有种过早到来的沉寂。那种沉寂,她曾在镜子里见过——在那个冬天,在她决定把关于方见微的一切沉入南极冰海的那天。

      “就她了。”她在文件上签下名字,“下个月办手续。”

      小秦犹豫了一下:“主任,您真的不再考虑……个人问题了吗?陈教授上次介绍的——”

      “不用了。”姜之墨打断她,语气温和但不容置疑,“有这孩子,就够了。”

      小秦离开后,姜之墨重新走到窗前。雨还在下,淅淅沥沥,像永远说不完的往事。她想起十年前在斯瓦尔巴医院,她对他说“实验结束了”。那时她以为结束的只是爱情,后来才明白,结束的是她对“完整人生”的某种执念。

      有些人,注定要带着空缺生活。就像有些台风,注定不会登陆。

      而她选择用另一种方式填补空缺——不是用另一个男人,而是用一个需要家的孩子,用一份能拯救更多人生命的事业,用每夜抬头时依然会看的、但不再为他而看的星空。

      办公桌上摊开着她即将出版的新书《气候记忆:那些未曾登陆的风暴》清样。翻到致谢页,她拿起笔,在空白处写下那句写了很多遍的话:

      “感谢所有未曾登陆的风暴。
      是你们教会我——
      有些雨,下在海上,
      是为了让陆地保持干燥。”

      写完,她合上清样。封面上是她手绘的一幅气象云图——一个完美的台风眼,周围是螺旋状云系,但路径线在距离陆地一百公里处戛然而止,转向深海。

      像一场精心设计的、体面的逃离。

      2035年,苏黎世,深秋

      方见微坐在ETH材料科学系的办公室里,窗外是利马特河上缓缓驶过的游船。深秋的苏黎世笼罩在一层薄雾中,建筑尖顶在雾中若隐若现,像他记忆中那些越来越模糊的、关于江南的片段。

      他面前摊开着一沓论文手稿,标题是《心脏作为情感热力学系统——一个材料科学家的跨学科尝试》。这是他从2025年斯瓦尔巴回来后就开始构思的课题,断断续续写了十年,修改了十七稿,今天终于决定投稿。

      不是投给学术期刊——他知道这种半哲学半科学的文章不会被正经期刊接收。他准备自费印刷一百册,分送给世界各大图书馆,然后存在ETH的档案库里,等五十年、一百年后,或许会有人翻到,会心一笑,或摇头叹息。

      手稿的核心公式很简单:

      **ΔE = Q - W**

      内能变化 = 情感输入 - 生命功

      但推导过程长达八十页。他用材料疲劳理论类比心碎,用相变滞后解释为何有些人分手多年仍走不出来,用应力腐蚀开裂描述那些缓慢的、无声的绝望。

      在结论部分,他写道:

      “当情感输入(Q)过大,为维持必要的生命功(W)——呼吸、心跳、吃饭、工作——系统只能降低内能(ΔE)。而内能,在热力学中,是系统做一切事情的‘欲望’。”
      “所以,爱得太深的人,最后往往会失去生存欲望。不是想死,只是……不那么想活了。”
      “这不是病理,是热力学必然。”

      写到这里,他停下笔,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

      窗外飘起细雨,打在玻璃上,发出细密的响声。他想起很多年前,姜之墨说过:“南京一下雨,我就想听你弹吉他。”

      他起身,走到书架旁,取下那把已经十年没碰过的吉他。琴弦松了,音也跑了,但他还是抱在怀里,轻轻拨动。

      弹的是《Romance de Amor》。还是那首曲子,还是那些不完美的按弦,只是现在手指更僵硬了,旋律更生涩了。

      弹到一半,他停下。

      因为发现自己在哭。无声的,只有眼泪顺着脸颊滑落,滴在琴弦上,发出轻微到几乎听不见的“嗒”声。

      五十二岁了。他修复过十五世纪的羊皮经卷,复原过唐代的破损丝绸,让无数濒临消失的文献在极端环境下得以保存。

      却修复不了自己心里,那个2018年就破碎的、关于“我们”的想象。

      他放下吉他,回到桌前,在手稿最后一页的空白处,用中文写下一行小字:

      “致墨:
      如果爱情是一场热力学实验,
      那么你就是我系统里,
      永远无法达到平衡的,
      那个异常数据点。
      但异常数据点,
      往往也是,
      最真实的数据点。”

      写完,他把手稿装进信封,贴上邮票。

      明天,它会寄往南京。不是寄给她——他知道她不会收。是寄给南京大学大气科学系资料室,归档编号会随机分配,也许十年后,也许五十年后,会有一个学生无意间翻到,会困惑:“这什么啊?情感热力学?”

      然后放回书架,继续落灰。

      这样就好。像一颗时间胶囊,埋在他们共同生活过的城市里,等待一个永远不会到来的、被发现的时刻。

      2038年,斯瓦尔巴种子库,3月15日

      方见微站在A-07排的货架前,手指拂过那个标签:“南极冰芯气泡样本(2022年采集)。提供者:姜之墨。”

      这是他第十三次来。每年3月15日,无论在世界哪个角落,他都会飞来这里,在这个坐标前坐一天。不带电脑,不看书,只是坐着,看那个标签,看格位里那个小小的银色样本盒。

      种子库的管理员已经认识他了。那个挪威老头第一次见他时问:“你是家属吗?来看亲人存的种子?”

      他说:“不是。来看……一个朋友存的东西。”

      “很重要的人吧?每年都来。”

      “……嗯。”

      “她呢?怎么不一起来?”

      “她……在别的地方。”

      在别的地方。在南京,在研究台风,在陪女儿写作业,在过着他永远无法参与的、没有他的人生。

      今年他带了本书——姜之墨去年出版的新著《气候的慈悲》。扉页上有她手写的签名,是他在苏黎世书店买的限量签名版。

      他翻开书,第108页,她写道:

      “我们总以为气候是无情的,台风是破坏者。但当我研究那些‘异常衰减台风’——那些明明可以登陆造成巨大灾难,却选择在海上转向、消散的风暴时,我开始想:也许气候系统有我们尚未理解的慈悲。”
      “也许有些风暴,太爱陆地了。爱到宁愿把自己所有的能量都消耗在无人看见的海上,也不愿伤害陆地上的一草一木。”
      “这种爱,我们称之为‘衰减’。但在气候系统的语言里,它可能叫‘保护’。”

      方见微合上书,闭上眼睛。

      他懂了。彻底懂了。

      她选择不登陆,不是不爱,是太爱了。爱到宁愿让自己在距离他一百公里的海上消散成雨,也不愿登陆后,变成席卷他生活的灾难。

      而他选择冷冻,选择绝缘,也不是不爱,是太爱了。爱到宁愿把自己变成一块永远不会再导电的材料,也不愿再次击穿后,让两个人都承受系统永久损坏的代价。

      他们都是异常衰减台风。
      他们都选择了在海上,下完所有的雨。

      只是这个“海上”,一个叫“事业”,一个叫“学术”。
      一个叫“气候的慈悲”,一个叫“材料的宿命”。

      傍晚,他离开种子库。走到门口时,管理员叫住他:

      “先生,明年还来吗?”
      “……来。”
      “会一直来吗?”
      “直到我走不动。”

      管理员点点头,没再说话。

      方见微走出建筑,走进斯瓦尔巴永无止境的白夜。极光开始在天空浮现,绿色的光带像巨大的、缓慢飘动的丝绸。

      他抬头看着,想起很多年前,姜之墨说:“以后我们要一起去冰岛看极光。”

      后来他们谁也没去冰岛。
      一个来了北极,一个去了南极。
      在同一个星球的南北两端,看着同样的极光,过着永不相交的人生。

      这也许,就是他们这场实验,
      最终的温度:
      无限接近绝对零度,
      但永远无法达到。
      因为达到绝对零度,
      意味着连记忆,
      都会停止热运动。

      而他们,
      连停止记忆,
      都舍不得。

      2040年,日内瓦,世界气象组织颁奖典礼

      姜之墨站在颁奖台上,聚光灯让她有些目眩。台下是黑压压的人群,掌声像潮水一样涌来又退去。她手里握着水晶奖杯——世界气象组织最高奖,表彰她“在气候记忆研究和极端天气预警方面的开创性贡献”。

      主持人把话筒递给她:“姜教授,请说几句。”

      她深吸一口气,看向镜头——她知道,此刻有无数人在看直播,包括南京家里的女儿,包括病床上的爷爷,也包括……也许在世界某个角落的,他。

      “我曾研究一场选择不登陆的台风。”她开口,声音通过音响传遍会场,“编号T20150915。它生成于温暖洋面,能量充沛,路径直指陆地。按照所有模型预测,它应该登陆,应该带来风雨,应该成为气象史上又一个典型案例。”

      她顿了顿:

      “但它没有。它在距离陆地一百公里处突然转向,所有能量在海上消散。为什么?我研究了十五年。起初我以为是因为垂直风切变,因为海温骤降,因为干空气侵入……后来我明白了。”

      她看向镜头,眼睛里有种穿透时光的清澈:

      “有些风暴不登陆,不是因为无力,是因为太爱陆地,所以把所有的雨都下在了无人看见的海上。”

      会场安静下来。

      “气候系统有记忆。就像人有记忆。那些未曾登陆的风暴,那些选择在海上消散的雨,那些沉默的、不被看见的牺牲——它们都成为气候记忆的一部分,成为大气环流底层那些看不见的、但真实存在的脉动。”

      她举起奖杯:

      “这个奖,献给所有‘异常衰减台风’。献给所有选择‘不登陆’的......记忆”

      掌声雷动。

      她没有说的是:台风编号T20150915。
      2015年9月15日。
      是他们初遇的日子。

      她把这个日期,加密成一场气象史上的著名台风,写进领奖词里,在全球直播中说出来。

      像一封寄往全世界的、只有一个人能破译的情书。

      而那个人,此刻正坐在苏黎世公寓的沙发上,看着电视屏幕,手里的咖啡已经凉透。

      当她说出台风编号时,他愣住了。
      然后他放下杯子,慢慢蹲下来,把脸埋进手掌里。

      四十一岁的方见微,在空无一人的公寓里,哭得像那个十七岁生日时,收到一捧土和一枚铜片的少年。

      原来她记得。
      原来她一直记得。
      原来她用十五年时间,把他们的故事,写成了一场被载入气象史的、温柔的台风。

      而他,用了二十几年时间,把他们的故事,写成了一门无人理解的、悲伤的情感热力学。

      2045年,苏黎世,冬

      方见微心脏病发作是在一个寻常的星期二下午。他正在整理实验室的旧资料,准备退休。突然胸口一阵剧痛,像被什么重物猛击。

      他扶着桌子慢慢滑坐到地上,意识开始模糊。视野边缘出现黑斑,像老式电视失去信号时的雪花。

      但他没喊人,没按紧急呼叫按钮。只是慢慢躺平,看着天花板上的日光灯管。灯管发出轻微的嗡鸣,让他想起江南一中实验室里那根总是坏掉的灯管,想起姜之墨说:“这灯像在唱歌,你听。”

      那时他真听了。听到的是50赫兹的交流电噪声。

      现在他听到了。真的像在唱歌。一首很老很老的歌,关于柠檬,关于星星,关于两个相信物理可以计算一切的少年。

      他闭上眼睛。

      最后的念头是:
      ΔE = Q - W
      我的Q用完了。
      所以ΔE趋近于零。
      系统即将,
      永久关机。

      晚安,墨。
      晚安,我的,
      最终介质。

      遗物清单,第17项

      整理遗物时,助理在方见微的银行保险箱里发现一个老旧的铁盒。打开,里面是:一枚生锈的铜片,一捧干裂的土,几张泛黄的纸条,还有一个巴掌大的、玻璃制成的晴雨计。

      晴雨计的指针永远停在“风暴”区,无论怎么摇晃都不动。背面刻着一行小字:

      “校准日期:2017年5月20日”
      “校准数据:距离每增加100公里,情感温度下降系数——”
      “在我这里,趋近无穷大。”
      “因为介质,”
      “确实是真空。”
      “或者说,”
      “我选择让它成为真空。”

      助理看不懂,但按照遗嘱,把这个铁盒连同其他遗物一起寄往南京,收件人是“姜之墨教授”。

      南京,收到铁盒的那天

      姜之墨已经有白发了,但眼神依然清澈。女儿已经大学毕业,在北京气象局工作,今天刚好回南京看她。

      铁盒送到时,母女俩正在包饺子。女儿去开门,抱回一个沉重的包裹。

      “妈,您的快递。瑞士寄来的。”

      姜之墨擦擦手,拆开。看到铁盒时,她的手指微微颤抖。

      打开。看到那些东西时,她沉默了很久。

      女儿凑过来看:“这什么呀?旧东西?”
      “……嗯。”她轻声说,“一个老朋友的东西。”

      她拿起那个晴雨计,转动,看到背面那行字。看到“2017年5月20日”——是他们第一次正式约会的日子。看到“距离每增加100公里,情感温度下降系数——在我这里,趋近无穷大。”

      她懂了。

      原来他不是不爱。
      是爱得太深,深到任何距离都会让温度降到绝对零度。
      所以他才选择真空——不是没有介质,是介质太浓稠,浓稠到连热都无法传导。

      “妈?”女儿担心地看着她,“您怎么了?”

      姜之墨摇头,把晴雨计放回铁盒,轻轻合上。

      “没事。”她说,“只是……一个很长的实验,终于收到最后一份数据了。”

      那天晚上,她一个人坐在书房里,打开电脑,调出气象数据库,输入一个台风编号:T20150915。

      屏幕上出现那场“异常衰减台风”的所有数据:路径、风速、气压、降雨量……

      她在最后添加一行备注:

      “最终备注:
      此台风于2045年正式消散。
      消散时,无风,无雨,只有一片温柔的晴空。”
      “消散坐标:北纬47.3769°,东经8.5417°(瑞士苏黎世)”
      “消散原因:系统完成所有能量释放,进入永久平衡态。”
      “备注人:姜之墨,2045年3月15日。”

      保存。归档。

      然后她关掉电脑,走到窗前。

      窗外,南京的夜空中,罕见地出现了几颗星星。不是她年轻时研究的那些遥远恒星,只是普通的、城市上空勉强可见的星。

      但足够了。

      就像这场持续三十年的实验,
      那些柠檬电池,
      那些流星雨,
      那些冰缝里的救援,
      那些未曾登陆的台风,
      那些永远停在“风暴”区的晴雨计……

      都足够了。

      因为它们证明过:
      在2015年到2018年那个特定的实验条件下,
      两个绝缘体,
      曾经真实地,
      为彼此导过电。

      虽然电流微弱,
      虽然电压最终归零,
      但那个“曾经导电”的事实,
      已经足够温暖,
      此后所有寒冷的余生。

      现在,
      实验彻底结束。
      数据永久封存。
      研究员长眠。
      但实验室的灯,
      永远为那段记忆,
      亮着。

      晚安,世界。
      晚安,方见微。
      晚安,那个十七岁时相信物理可以计算一切的,
      我和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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