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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时间的刻度,在少年时期总是模糊而缓慢。林溪觉得自己像是被投入了一个加速旋转的转盘,小学毕业考、升学、陌生的中学、陡然增多的科目和作业……一切都催促着她向前,不容喘息。

      初中在城西,需要骑二十分钟自行车。校园比小学大得多,种着整齐的冬青和玉兰。同学来自各个小学,面孔陌生,关系需要重新建立。林溪不再是班级中心,她变得有些安静,大部分时间埋头看书,或者和李晚秋待在一起,她们很幸运地分到了同一个班。

      李晚秋像一株适应力极强的植物,迅速在新的环境里舒展枝叶。她当了语文课代表,参加了合唱团,身边总围着几个要好的女生。她依然拉着林溪,但林溪能感觉到,她们之间的话题,开始出现微妙的错位。

      李晚秋会更频繁地提起男生。隔壁班篮球队长在比赛中投进了一个三分球;英语课代表的声音很好听;她小学时暗恋的那个男生,听说和另一个女生一起放学回家……

      少女的心事像春天的藤蔓,缠绕着对异性懵懂的欣赏和好奇。

      林溪听着,努力想加入话题,却发现自己很难产生同样的共鸣。她观察那些被提到的男生,觉得他们或高或矮,或活泼或安静,但也就仅此而已。他们的存在,像教室里的桌椅板凳,是环境的一部分,却无法在她心里激起李晚秋描述的那种“脸红心跳”或“偷偷张望”。

      她的“脸红心跳”,发生在不同的时刻。

      比如,每个月收到许春望回信的日子。信依然慢,依然短,字迹似乎比以前稍微工整了一点点,但仍是孩童般的稚拙。内容无非是“槐树发芽了”、“编了新篮子”、“奶奶咳嗽好点了”。可林溪会把每封信读上无数遍,试图从那些干巴巴的陈述里,勾勒出许春望生活的画面。她会因为一句“今天去后山,看到一只松鼠,想起你说城里只有麻雀”而微笑一整天,也会因为一句“下雨,没出门”而莫名担心。

      再比如,每个能争取到的周末或小长假,她不顾父母“功课紧”的唠叨,执意坐上长途汽车回乡下的时刻。汽车颠簸在逐渐熟悉的公路上,她的心随着距离的缩短而雀跃。当她跳下汽车,远远看到村口槐树下那个似乎又长高、也更清瘦的身影时,那种胸膛被暖流充盈的感觉,清晰而强烈。

      许春望也在变。她的头发长长了一点点,肤色是常年劳作晒成的更深的小麦色。肩膀似乎宽了一点,手臂有了更清晰的线条。她的话依然不多,但看着林溪时,黑眼睛里的光亮是实实在在的。她会拿出攒下来的好东西:一把新摘的、红得发紫的桑葚;几颗光滑温润的河滩鹅卵石;或者一个用木头粗略削成的小鸟形状的东西。

      “随手刻的,不像。”她递给林溪木鸟时,表情有点不自然,手指上贴着新鲜的创可贴。

      林溪却如获至宝。木头粗糙,鸟的形态也很抽象,但她能看出许春望试图雕出翅膀的弧度。她小心地摩挲着:“像,很像。我喜欢。”

      她们在一起的时光,大部分是安静的。林溪坐在田埂上背英语单词,许春望就在不远处割猪草或整理农具。林溪说着初中的趣事和烦恼,许春望大多听着,偶尔插一句简单的评论。她们也一起去后山,许春望能认出很多林溪不认识的植物和鸟,告诉她哪种草药能治咳嗽,哪种野果酸得不能吃。

      有天,林溪带了一本彩色的植物图鉴送给许春望。“你看,这上面有好多你们这里可能有的植物,还有名字和介绍。”

      许春望接过厚厚的书,翻了几页。彩色的图片精美,文字说明详尽。她看了很久,手指轻轻拂过纸页,然后合上书,递还给林溪。

      “怎么了?你不喜欢?”林溪问。

      许春望摇摇头,视线落向远处的山峦:“喜欢。但……我用不上。”她的声音很轻,“这些字,它们认识我,我不认识它们。”

      林溪心里一刺。这是许春望第一次如此直接地提及“字”的问题。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兴冲冲分享的初中生活、带来的书籍、甚至写信时那些细微的情绪描写,对许春望而言,可能是一道无形的、难以跨越的屏障。她之前只觉得许春望回信简短是性格使然,此刻却隐约触摸到那简短背后可能存在的无力与隔阂。

      她想说“我教你”,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许春望每天要帮奶奶做那么多活,哪有时间?而且,自己又能教多久呢?一种混合着心疼和无奈的情绪,悄悄弥漫开来。

      初二那年的国庆长假,林溪照例回去。发现许春望家院子里堆了不少新鲜的木料,空气里弥漫着松木的香气。

      “春望跟她舅公学木匠呢。”外婆一边摘菜一边说,“这孩子,手巧,又能吃苦。她舅公说是个好苗子。”

      林溪在村后的木工棚找到许春望。她系着一条深蓝色的粗布围裙,袖子高高挽起,正弓着身子,用力推着刨子。刨花像卷曲的丝带,从刨刃下不断涌出,落在她脚边。她的额头有汗,神情专注,眼神紧盯着木料,整个世界只剩下手中的工具和眼前的木头。

      阳光从棚顶的缝隙漏下来,照在她沾着木屑的短发和紧抿的嘴唇上。那一刻的许春望,有一种林溪从未见过的、坚实而沉稳的力量感。她在生长,以一种与土地、与手艺紧密相连的方式,深深向下扎根。

      林溪没有打扰她,静静看了一会儿,转身离开。心里那股说不清的情绪更浓了。她为许春望找到可以专注的事情而高兴,可她也认识到,她们走在截然不同的路上。自己沿着书本和考试铺就的轨道,目标是更远的城市、更高的学历;而许春望,正迅速成为这片乡土的一部分,她的未来清晰可见。一个手艺出色的木匠,或许将来继承舅公的棚子,养活奶奶,然后……像村里其他女孩一样,嫁人,生子。

      想到“嫁人”两个字,林溪的心猛地一抽。她无法想象许春望和别人组成家庭的样子。这个念头让她自己都吓了一跳,然后,是更深的困惑和一丝隐秘的恐惧。

      假期的最后一天下午,她们又来到老槐树下。秋日的阳光已变得温和,槐树叶开始泛黄。

      林溪忽然说:“春望,我可能要考市里的高中。最好的那一所。”

      许春望正在用新学的手艺,用细木条编一个小笼子,闻言手指顿了一下。“嗯,”她应了一声,继续手上的动作,“你能考上。”

      “如果考上了,就更远了。可能……不能经常回来了。”林溪的声音低了下去。

      许春望沉默了很久。只有木条摩擦发出的细微声响。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说:“那是好事。”她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情绪,“市里好。你应该去更好的地方。”

      “可是……”林溪想说“可是我舍不得这里,舍不得你”,话在舌尖打转,却怎么也吐不出来。那不仅仅是舍不得朋友那么简单,里面掺杂了太多她自己也理不清的东西。

      许春望终于抬起头,看向她。黑眼睛像深潭,映着林溪有些惶然的脸。“林溪,”她叫她的全名,很少这么正式,“你看这槐树。”

      林溪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树长得再高,根也在这里,挪不动。”许春望的声音很缓,每个字都像经过了深思熟虑,“鸟不一样。鸟天生就要往高了飞,往远了飞。见过世面的鸟,才是好鸟。”

      她重新低下头,继续编笼子,仿佛刚才说的只是关于树和鸟的闲话。

      但林溪听懂了。她听懂了许春望平静话语下的潜台词:你是鸟,我是树。你的世界在天上,我的世界在地下。我们注定要走向不同的方向。

      一阵秋风吹过,槐树叶沙沙作响,几片黄叶盘旋着落下。

      林溪看着许春望低垂的、专注的侧脸,看着她手上那些新鲜的、因为学木匠而添上的细小伤口,忽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某种珍贵而脆弱的东西,正在时光和现实的拉扯下,发出细微的、即将断裂的声音。

      这样的离别,像是一种缓慢的、无声的、却无可挽回的疏离,像树与鸟的距离,在日复一日中,悄然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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