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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所谓正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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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寻花长着一张包子脸,那眉目始终习惯性地微皱着,乍看那表情,仿佛就是谢寺卿偏房庶出的受气包——坚强不可侵犯之余,心里压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心事。但再看之下,这人身板正直,皮肤白嫩嫩的,穿着明贵低调的斜纹蚕丝缎裳,一身正气,的确似名门教养下的大小姐。
她手中握着一杆一人多高的银枪,枪上雪白的饰翻轻轻拂动,连同耳后一缀细发一同飞舞着。
“你是哪个门派下的?”上官寻花又问了一遍。
“龙岩止剑宫,苏余人。”
苏余人话音刚落,方才被她一拳打翻的红峨弟子猛然抬起脸来,细看了一眼苏余人大声道:“荡|妇苏!原来又是你这厮鸟!”苏余人脸色一沉,迈步过去欲再揍他一顿,红峨众弟子见她过来,哄然一声慌忙起身做临敌之状,不想苏余人才开两步,上官寻花然突然银枪一拦,道:“算了。”
苏余人哪肯听她的,当下单手一挥别开银枪,却见上官寻花纤指微翻,银枪一转,枪尾嚯然又阻了她的去路。苏余人登时有些恼火,右手探出抓住她的枪尾,猛然往怀里一带。若她不肯松手弃枪,便要将她的身子拉过来。
苏余人十二岁起便跟在叶还君身边,内功心法是叶还君亲授,苏余人自己也许不知,但她习的确是江湖内功经卷之首万象决,万象决的属气极寒,六层以上很容易反噬其身。叶还君只教她到第五层,苏余人惯以拳脚解决阵仗,万象决这种正经讲拼内力的手法她极少用,又加上收放控制力的不纯熟,一旦用上,很难做到不伤人。
不想这一拉之下,上官寻花的身子晃了一晃,银枪竟未脱手。苏余人微惊之下,放开胆子加重了力道,上官寻花脸上陡然一阵紫色掠过,苏余人知道她是急运内功相抗,自己只要再胶着片刻,等她面上再掠一阵紫色,其内腑非重创不可。
“寻花姑娘可真有意思。我看这些人方才欺侮你来着,你现在还为他们主持公道啊。不愧是谢盟主的义女,大公无私,一身正气。”苏余人微微笑着,心想她被自己捉了银枪失了先机,不得已硬拼内力撞到了自己的长处,若放开银枪,内功招式全开硬磕起来,不一定谁磕得过谁。
倒有些真本事来着,比起每次不自量力来挑衅的红峨众弟子,这位寻花姑娘顺眼多了,那微微皱着眉的包子脸也很显可爱。这样想着,便突然张了手掌。上官寻花来不及收力,身子一仰几乎摔倒,苏余人闪电般出手扶住她的腰,又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小心站稳了啊,摔了可有人心疼。”
寻花姑娘默默转开身子没有说话,脸上只一阵红一阵青地交替。苏余人忙宽慰道:“别这样,我也是姑娘来着,不会吃你豆腐。”说完紧了紧包袱,扫了一眼一众红峨弟子便往山上去了。
接应苏余人的是上清观的都管,胡子花白面容慈祥,很有些年岁了。他带着苏余人在上清观转了一圈,其间叫错苏余人的名字十二次,两人去了客堂、寮房、号房和十方堂,外加观中的三都五主十八头,路过大厨房的时候,都管特地指了指,跟她说:“苏鱼门啊,你们年轻人容易饿,如果受不住的话随时到这里寻点吃的。”苏余人点了点头,心里有微微的不解。
上清观的楼房厢阁十有八九是新的,道路铺以理砖碎石,又种以很茂盛的冬青,放眼望去完全看不出来几年前火后废墟的痕迹。
都管问苏余人:“八大派派来管事的人住在西院和东院,你喜欢住哪个院子啊?”苏余人想了想说:“随便。那就东院吧。”都管又道:“可是东院已经住满了,你来得太迟了。去住西院吧。”
都管一路和苏余人讲了几条上清观的重要规矩,苏余人静静听在耳里,实则却没记下多少,都管的声音苍老浑厚少有起伏,苏余人差点走着就睡了。直至两人进入西院,都管道:“苏鱼门啊,这就是你住的地方。”苏余人醒了醒神,觉得这院子颇为宽阔,院中两两分立四厢,应该可以住四个人。中庭的水面泛着浮萍,与道上的短草几乎连成一片。
都管又问苏余人:“这院子里已经住了三个人,是红峨少姑娘和鄙教的大公子,还有谢盟主的义女上官寻花,你要不要去认识认识啊?有些礼貌是必须的。”苏余人想了想,道:“随便,好啊。”都管又道:“可是他们现在在经堂念晚经,上官姑娘根本还没来,还是等明天吧。”
苏余人觉得这都管说话真是道行高深,品超庸俗,凡根难懂,这到底是因为他年纪大了的缘故还是因为大了年纪的缘故呢?
苏余人进入新厢房,甩了包袱倒头便睡,这一天并没有再与红峨少姑娘和上官寻花碰面,也没有见到传说中上官姑娘的未婚夫——正一教的大公子。
第二日五更未到,苏余人正酣睡着,梦中突然听到很大的敲门声。她惊醒过来,才发现不是做梦,的确是有人砸门。苏余人眯着眼睛,脑子飞转着分析了一下情况:她才来上清观,啥事都没来得及做,不可能有人上门问罪。道士五更早起,现在还差一点,不会是因为懒床的缘故。不过……现在她和红峨少姑娘同住一个院子,昨天她又揍了红峨教的弟子……苏余人想,一定是任潇潇那母夜叉上门寻事来了。
苏余人不耐烦地下地穿衣,撩起屋中一条较称手的长板凳去开门。门刚开,迎面而来一泼黑水,苏余人带着睡意,反应慢了一拍,哗然一声从头到脚被浇了个透心凉。这一下睡意全没了,苏余人低头提袖嗅了嗅,是混着墨汁的井水。
任潇潇哈哈大笑,连同昨天被她打翻的十几个红峨弟子。
苏余人冷笑着,抓着板凳的手指咯咯做响。任潇潇不知死活地看着她:“想打我?打我呀打我呀。你敢打我我就去都管那告状,说你以大欺小以强凌弱,哎哟,这么多人看着呢,保你在三清圣像前跪个三天!哈哈哈!荡|妇苏,这上清观可没人护得了你……”
任潇潇正说着,不防苏余人一板凳就砸过来,大惊之下尖叫一声就往身后众弟子中钻。苏余人左手揪住她的袖子,右手板凳大抡一圈,砸倒围上来的五六个红峨弟子,将任潇潇一把从人群中拽了出来。她回身使劲一推,任潇潇一个趔趄仰跌到屋子里,苏余人趁众人还没反应过来,闪身入屋将门闩插上了。
众人见状赶紧起身踹门,这门乃是结实的平板门,边缘嵌在半人多粗的楠木主干里,等众人破门而入,将任潇潇从苏余人的胯/下拉出来时,任潇潇已被打得不成样子,几乎连话都说不清楚,脸上青一块紫一块,面目模糊得惨不忍睹。
“谁还不服?”苏余人丢开手上的半个茶壶盖,道:“服的就快滚!”
众人哄然一声,抬着任潇潇就往门外跑,直至隔壁的厢房,啪然一声把门关上,再不闻任何一点杂音。整个院子顷刻间安静下来。
苏余人走出门外,浑身嘀嗒着黑水。一抬眼,冷不丁看到上官寻花正站在中庭右边的厢房门口。她昨天和苏余人差不多时间到,一早被任潇潇的笑声惊醒的。上官寻花看着她,道:“你这样是会被罚的。”
苏余人冷笑了一声,低语说了句“死开”,不耐烦似,上前几步,突然“噗通”一声便跳进中庭的池水中。
上官寻花怔怔怔瞧着她。苏余人整个人都没在水下,只留一头乌发在水上漂着,远看便如一蓬茂盛的海藻。她在水下转了转身甩了甩袖,慢慢往池尾游走过去。所过之处一片墨黑晕染,在点点碎银中慢慢淡去,又溶在几处浮萍之下不见了踪影。
远处突起清脆的梆子声,和着上清观角簷上发出的铜钟声,如清歌般传到院子里来,是念早经的时间到了。
苏余人从另一边的池岸上来,拂过背后的头发,握在手掌里绞了绞。她抬头看上官寻花,那人站在池对面,依旧是微皱着眉的模样。
寻花姑娘啊……苏余人想:该不会只有这一副表情吧,木呆呆的……上床的时候可怎么办才好呢。苏余人想着又瞥了她一眼,微微笑着回屋换衣服去了。
苏余人换好衣服去经堂,路过中庭左边的厢门,那门依旧关着,传说中正一教的大公子赵致远,至始至终没露过一面。
经堂里已经坐满了正一教的道士,苏余人穿着统一的青兰色的客袍,经人指引,坐在靠东窗的一排蒲团的未尾上。上官寻花坐在第二个位置,微蹙着眉正在看经书。苏余人翻开自己手上的经卷,才发现带错了册本。苏余人合上经卷百无聊赖地坐着,周围念经的声音嗡嗡嗡的,不多时便昏昏欲睡了。
突然有人推了她一下,苏余睁了眼,却见旁边不知何时坐了顾拜儿。
顾拜儿是她的旧识,是长门的独子,也是司马律口中的“狐朋狗友”。长门是八大派之一,就因为这倒霉的缘故,被门主派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历练”来了。
“你什么时候来的啊?昨天?”顾拜儿一边和她凑近一边低声道,“我就在东院,你要不要来看我。”苏余人听了恹恹地笑:“看什么呀,你有什么好看。”
“真冷情啊。”顾拜儿道,“怎么样,明天要不要和我下山去玩。明天轮到我们长门的人守大门,我跟周同说一下,让他放我们下山一次。”
“我才刚上山呢,可没那心。”苏余人顿了一顿,道,“这几天我有事,你少来烦。”
苏余人刚说完,上清观的监院突然进来,指着苏余人道:“出来一下。”苏余人慢慢起身,安安静静地随监院出去了。
原来是任潇潇把早上打架的事捅到监院面前去了,哭着喊着要监院主持公道。苏余人进屋时看到任潇潇站在监院身边,一双眼睛红通通地,好似刚大哭过一场。
监院让苏余人把早上发生的事说一遍,苏余人一五一十地讲了。期间被任潇潇打断三次,只说苏余人以大欺小,以鼻青脸肿的脸面为证,还说自己根本没泼什么墨水,早上还主动给苏余人让路来着。
陪着少姑娘的红峨弟子纷纷附和,指责苏余人泯灭人性的野兽行径。
监院挺为难的,这帮人可不他的弟子,要打要骂随便。犹豫之间,竟问苏余人这事要怎么办。“我看还是请止剑宫首过来一趟吧。”监院又看着任潇潇道,“真是太为难我了。”
“罚就是了。”苏余人冷笑着道,“我义父忙得很,没空管我。”
苏余人正说着,门外突有人近来行礼,竟是上官寻花。监院让她进来。上官寻花微皱着眉看了苏余人一眼,对监院道:“我是来告知监院早上西院发生的事。”说着站在任潇潇对面,将早上两人打架的事一一道来。其间谁穿的什么衣服说的什么话做的什么动作以及其相应的后果甚至证据都说得清清楚楚。其记性之强大,口齿之清晰,细节之精准,都到让人咋舌的地步。
上官寻花说完又拜了一礼,道了句“晚辈回去念早经。”便出门去了。
众人一时都静默了。那监院似乎特别相信上官寻花的话,微微笑着拍了拍任潇潇的肩,将此事做了个简单的处理:“这件事先记着,回去各抄经书百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