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折红枝》荷包

20、所谓展颜

　　苏余人想和上官寻花分道扬镳，她这一行出来并不为着去探病，对上官生辰的喜酒也没有兴趣，她只是想找个借口出来约会几个朋友，谈点她认为很重要的事。

　　苏余人自认为很坦白地跟上官寻花说了，上官寻花没觉得苏余人“很坦白”，只觉得自己被利用了。上官用正气凛然的语气告诉她：“我说过不许你离开我半步。你有两个选择：跟我去浪桐，或者回上清观。”片刻，见苏余人无所动摇，突然走过来拉住她就往上清观回走。

　　苏余人没想到包子脸的寻花姑娘也会有这么强硬的时候，忙道：“我跟你去浪桐。让我那几个朋友到浪桐来找我好了。”她扯住上官寻花，再不提分道扬镳的事。

　　三人去镇中雇马车，苏余人从红叶山庄带出来的一叠银票还没用过，直接就把马车买下来了。上官寻花坐在里面，阮秀树扭捏着不肯上车，并言“同乘一辆，男女授受不亲。”，苏余人斜看了他一眼，用上官寻花的语气告诉他：“你有两个选择：坐，或者不坐。”

　　被苏余人带火的眉眼冷冷看着，阮秀树不敢不坐。

　　三人同乘一辆往浪桐进发，第二日午时便已入城。

　　马车外人声热闹，苏余人半躺在车里颠簸着，隐约闻到甜栗子的味道。她抬头看了一眼上官寻花，上官寻花脸朝车外眉头微皱，大约是担心生父病情的缘故，一路都是心事重重的模样。

　　苏余人跟上官说，这一行是要去见传说中德高望重的谢盟主，我做为人客，两手空空地去好像不好，我随便买点什么吧。上官寻花瞧了她一眼，说不用，谢家堡什么都不缺。苏余人笑着说，什么缺不缺的，不就是个心意。说着执意叫停马车，下车去买东西了。

　　上官寻花想了想，下车跟在她后面，没想到苏余人就买了十几小袋的糖炒栗子，买完了发现没有碎银，还是上官寻花付的钱，结果还没到谢家堡，就被苏余人吃光了。原来是自己想吃……上官寻花想了想真是生气，自己的父亲病危不测，这人竟然只惦记着吃的。

　　以前并不是没被人漠然以对过，上官从不曾放在心上，绻在一旁的阮秀树啃着馒头，差不多也“只惦记着吃的”，可她偏偏就是对苏余人特别来气。在上清观时，这人明明对自己有些好的，因为那点真诚关心的缘故，倒让现在的“不体谅”上心上火……上官寻花想，真是没有道理……

　　苏余人咬着栗子，笑眯眯地看着上官寻花，从纸袋里捏出一颗鲜润光亮的栗子递到她嘴边，问她吃不吃。上官寻花憋红了脸，气恼地拍开她的手，侧过身去看也不看一眼。

　　马车入了谢家堡，上官寻花下车，直言要请见义父。那小厮牵着马，说谢寺卿正在见什么客人，要等一等。苏余人闻言道：“先去看看你父亲的病要紧。再去问候谢盟主不迟。”

　　那小厮不知苏余人是什么来头，顺口接到：“这怎行呢，必要先见过谢盟主，这是礼数。”苏余人被他一噎，心道在家里还要讲这种礼数，古板又不近人情，一点也没有归家的亲切感。瞧那语气，好像先见了生父就犯了不得了的错误一样。苏余人不免想到止剑宫，如此相较起来，叶还君对自己的放纵，简直是天地不容。

　　上官寻花说自己要先换衣服，然后在正殿等谢寺卿，问苏余人要不要一起去。苏余人笑道：“不敢。谢家堡上下都是知书达理的人，我不羁懒散惯了，怕在谢盟主面前做错事说错话。反正我是你的人客，不必劳驾谢盟主亲自面见。你随便找个地方让我休息会儿，你到时候再来找我。”

　　苏余人和阮秀树被安排在客殿的西面小厢，侍候人领两人过去的时候，在殿所对门廊道上踫到一人。那人从宽敞的廊道走过来，一身绣竹白底锦衣，清雅高贵不失威严。头挽金钗白玉，步态仪风潇潇肃然，及得近了，苏余人才认出此人是九华堡堡主，谢寺卿的夫人陆芷清。

　　苏余人偶然见过陆芷清几面，知道她与叶还君早年多有仇怨，追溯起来可以牵扯到上一辈及上上一辈，恩仇一笔笔交织着，说不清谁欠谁的。

　　苏余人不想多事，做为晚辈退在廊旁，随侍女随意做了一礼。陆芷清目不斜视地走过去，未了又驻住，她回过头来看了一眼苏余人，走过来抬起她的下巴。微微笑道：“这不是叶宫主的义女么？”

　　苏余人抬起头，笑道：“是啊。”并道是和上官姑娘一起来的，为了探病，一路照应。

　　“这样啊，我倒听说了……”陆芷清轻轻无意地说了一句又无话，转向一旁的侍女吩咐道，“那好好侍候。”复又看了一眼苏余人，微微笑着走开了。

　　陆芷清剑眉凤眼，长着一张标准的美人脸，也许因为眼神凌厉，微微笑着也让人觉得是冷的。苏余人以前想：叶还君小时候住在九华堡，怎么没迷上尊贵无双的陆芷清，反而看上质貌平平的方小寂？现在与陆芷清说了一句话，好像有些明白。

　　听说当年谢家堡为护江湖正义围剿长明山魔教，结果被魔教群起反扑，势微之时无一派愿出手相助，只有惯以正派自居的九华堡挺身而出，表示愿倾全堡之力诛魔扶正。西定江边，绵绵草茵，两人叙话十里，谢寺卿落了一滴泪。这是非难辩的江湖，一滴泪可以比鸿毛轻，也可以比泰山重。陆芷清握住谢寺卿的手，淡然承诺道：“九华堡将全力助你。你若不放心，就娶我。”

　　江湖传言有几句可信不知道，倒确像是九华堡主会做的事，那样冷静的眼神，垂目之下看不上什么男人吧，成亲的理由，大约就是为了“珠联璧合”，然后“替天行道”。

　　风气这种东西总能潜移默化地影响人，谢家堡的江湖赤心可昭日月，不见得能感动人心，但毕竟都看在眼里。寻花姑娘出身在此，一身正气可谓难免。

　　苏余人在小客厢坐了半个时辰，阮秀树已经趴在一边的茶几上睡着了，上官寻花还没来，苏余人招呼一旁的侍女，要了笔墨纸砚，落笔之前问女侍：“浪桐最有名最容易找着的酒楼是什么楼？”女侍回：“是朝婳楼。”苏余人哦了一声，唰唰写了几封信，封好交给女侍，并嘱咐要寄出去。女侍接下，说要先告知上官小姐，苏余人不以为然道：“随便。”

　　话音未落，正见上官寻花走进院子里来，那女侍迎上去说了些什么，上官寻花点了点头便让她下去了。走进来问：“你寄这么多信干什么？”苏余人说叫几个朋友到浪桐来玩啊，并问上官朝婳楼离这多远？上官寻花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说你问这个干什么。苏余人看她眼色不对，问怎么了，上官寻花道：“那就是个妓院，你问这个干什么。”苏余人哦了一声，再没说其它什么。

　　上官寻花见过了谢寺卿和几位师尊，到客厢里间又换了一套衣服，重新洗面挽发，一切收拾好才往其父的住处去探病。

　　上官父亲的住处在谢家堡的最西角，穿过月洞门，行过一片略显清冷的院落便看到一间房子。门口有两名侍从模样的人，上官寻花蹬阶上去轻轻问候了几句。苏余人随她上去，学上官在门口脱下鞋子往里间走。

　　这全然木构的房子离地面很高，地上铺着一层色泽略显黯黄的草织席子，草线细密，算是精工细做，踩上去不咯脚，反倒软软暖暖的。里间床榻放着一张帷屏，像是刚撤到一边的。

　　“寻儿回来了？”上官走路的声音被床上的老者听到了，那人转过身来，略显吃力地问了一句。上官寻花快步走上去握住那人的手，笑道：“嗯，我回来了。”

　　苏余人站在床榻另一边，心里挺吃惊：她第一次知道，原来寻花姑娘是会笑的。她只看过上官寻花皱眉忧愁的模样，唯一不同的只是忧愁程度的区别。

　　上官寻花与那老人说了几句，老人发音模糊，听不太清楚。上官一抬头，突然招手叫阮秀树过去。阮秀树依言过去，上官寻花拉过他的手让老人握住，十分淡定温柔地笑道：“这是赵致远赵公子，你未来的女婿，他来看你了。”

　　苏余人挑了挑眉：原来一身正气的寻花姑娘也会撒谎啊。

　　老人的眼睛似乎有问题，好像看不见东西，闻言伸手过来摸了摸阮秀树，十分开心的模样，抓着阮秀树的手说了一些话，苏余人上前几步蹲近了仔细听，大约是“以后我闺女就指望你”、“多多照顾”、“希望对她好”、“白头偕老”之类，阮秀树一边听着一边去瞧着上官寻花，表情十分惶恐。老人声落，苏余人轻拧了阮秀树一把，笑道：“赵公子，还不快说好啊。”

　　阮秀树咽了口口水，说；“好。”

　　门外有侍者朝上官招手，上官看了一眼，轻声说了什么出去了。苏余人便坐过去，拉着老人的手与他说话，她说自己是上官的朋友，又是赵公子的侍女，以后专门伺候这位公子和寻花姑娘的。阮秀树一旁听着表情越来越惶恐，苏余人还问他“是不是啊？”，阮秀树只能一边擦汗一边说是是是。

　　门外与上官说话的好像是大夫，苏余人转过头去，看到上官低着头，侧脸上都是水光。苏余人愣了一下，反应过来那是眼泪，回头看了一眼床上的老人，沉静了一会儿，应着老人的话笑了一下。

　　老人说：要是能看到寻儿穿喜服的样子，就死而无憾了。说起来，那一定很漂亮……

　　上官寻花走进来，听到这句话，笑道：“六天后是我的生辰，也是我的婚前成人礼，那时候我穿来给你看。”她说着坐在老人床边，轻声问，“好不好？”老人笑着说好，并说：“一定要好好听你义父的话，知不知道？他都是为你好。”上官应着声，笑着说好，我知道了。

　　上官还要和老人继续聊，一边说着一边用眼神打发苏余人走。旁边的侍候人看见了，将两人接引出去，安排在不远处的一客院。

　　回家的上官寻花依然有剑要练，有功课要上。在谢家堡的人看来，少年人就应该是“忙的”，有事情就要忙，没事情制造事情也要忙，如此才不辜负青春。

　　苏余人不以为意，在谢家堡几天，她天天闲着，在周围不出一里的地方转转，走去上官父亲的院子里聊聊天，与其中的三四个侍者搭搭话，或者把房前的几颗盆景浇一浇，一边晒着太阳，一边坦然地“辜负着青春”。上官父亲身体越来越差，每一天都明显比上一天糊涂，看得出来时日无多。他的眼睛非常差，在阳光明媚的户外，看人也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时不时把苏余人认做他的女婿。苏余人也不嫌弃他，静静坐在他身边，时不时应两句话或者剪剪指甲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