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折红枝》荷包

2、所谓长生

　　苏余人迷迷糊糊的，正准备在椅子上睡第四个觉，冷不丁觉得有人在拉她袖子,睁眼一瞧,原来是叶开晴,不知从哪玩耍回来了。

　　叶开晴已然七岁的模样，长得和母亲方小寂一样的杏眼，和父亲叶还君一样的面庞，五官精致，肤色白嫩嫩的，一头黑发细软长密，随意不拘地挽着，讨人喜欢得不得了。三岁还尿床的旧事不提，可见是和苏余人不一样的，是个很有前途的小美人。

　　这小美人今天穿了一身大红色的缎袄，那颜色搭配的，颇没有品味。开晴嘛，尚不知道“品味”是何物，只是很高兴地说：“姐姐，你看我的新衣服。”说着转了一个圈。

　　苏余人微微笑着，学妙绶微笑，点头，再微笑，再点头。并问：“谁给你买的啊？”

　　方小寂正走进来，一眼看到苏余人，道：“回来啦？回来了就好。”

　　叶开晴很高兴地回答：“是母亲给我买的。”苏余人听了，看了看方小寂，又点头微笑了一遍，心里一万次无语问苍天：这叶还君到底是怎么看上方小寂的啊。

　　方小寂一身上好的白缎衣，衣摆缀绣精美桃花，头发只用淡紫发带束了，看上去倒清爽大气，她走过来问妙绶：“还君呢？还没回来？”

　　还忙呢？别忙啦，没什么要紧事就回来吧，我等他吃饭呢。方小寂整了整开晴的衣领，这般轻轻笑着说。

　　传话不过二刻，远处覆道华灯次第，传言道：宫首回来了。

　　远处近来一群人,十丈长道间纷纷分立开去,只余一人进得门来。那人身形修长，立在门口垂着温柔的眼色看叶开晴，淡淡孩子气的笑，微微摊开双手，那身影掩着宫灯斜映进来的亭亭桂荫，姿态衣着，情神气质，容貌肤色，无一处不漂亮，无一处不撩风。

　　开晴跑上前去，叶还君起身抱起，轻问她：“吃饭了没有啊？”开晴说没有，我等爹爹一起吃。叶还君听着这可爱的话，忍不住用额头抵了抵开晴的脸。

　　叶还君眼光落在苏余人身上，道：“你回来了，你……也先去吃饭吧。”

　　苏余人吃了一个下午，此时肚里全是茶水糕点来着。但她听了叶还君的话，转身便出去了。如果叶还君当场就半筝剑的事问责生气或开骂的话，可能会把小开晴吓出眼泪来吧，那叶还君就不是“好好的爹爹”了。

　　苏余人绕着白荷池走了两圈，全当消食。半个时辰后，又去找叶还君，想到叶还君可能会骂她，又为着生她的气，捏着书卷的白皙五指咯咯做响的，便觉得有意思，甚至是亢奋了。

　　为什么自己这么贱啊，她突然意识了一下，不过转念一想：算了，反正已然这样贱了，这个问题又有什么思考的必要。

　　路上巧遇方小寂的侍婢，看她手上拿着一叠嫩艾，便问她叶还君吃完饭了么？现在在哪里。那小婢道：“宫首吃了两口就不吃了，现在人在寝殿。”

　　苏余人合理地联想了一下，问：“他们在做么？”

　　那小婢何等纯洁之人，一时没反应过来。老实道：“宫首吃了两口就不吃了，只说想吃夫人做的艾糕，夫人就去做了。然后宫首说他想休息一会，就去了寝殿。”

　　苏余人恍然哦了一声，只道你下去吧。一路慢踱到了寝殿门口，妙绶不在，守卫也没人敢拦她。屋里的纱窗都关上了，因为天色的缘故，一片昏昏沉沉的。苏余人挑了一点灯，绕过半透明的屏风进到卧室里。

　　她近前两步，床上的叶还君才慢慢睁开眼，反应好像很迟顿，疲惫中带点少有的不耐烦：“你来干什么，明天再说吧。”

　　苏余人将烛台置在一旁的檀木几上，微微笑着看着叶还君。烛光映衬下的叶还君，面容惊美得要杀死人似的。他已然二十七岁的光景，却因为圣猼之血的缘故，始终保留着二十岁的面容。这样的他永远不会老，明墨重彩地漂亮着，简直妖怪一样，可怕却又迷人。此刻好像因为疲累的缘故，难得清淡平和，让人很想亲近。

　　苏余人慢慢蹲在叶还君榻边，道：“我一个月没和你说话了，好想你啊。”说着勾了叶还君的头发，轻笑着道，“你不骂我啊？你骂我啊，你至少有两件事要骂我吧。”

　　“骂什么骂，烦死了。”叶还君吐着话，底气很虚，不舒服似的，一个侧身背对了苏余人，便不理她了。半晌，轻道：“别玩我头发。”

　　“不让碰头发。”苏余人起身坐在榻上，笑道，“那你想让我碰哪里啊？”这话已然不正经了，叶还君却没说她，苏余人觉得今天的叶还君有些不一样，恹恹地，好似在与谁赌气一样，简直够得上可爱了。

　　她突得压了半身在叶还君肩头，微微摇了摇，道：“你怎么啦？”这么关心地说着，却不禁伸手去摸叶还君的脸，“你的脸真美啊，我这么多相好，没一个比得上你。我都叫他们好好保养来着，不过想来也是白搭。”

　　叶还君起手拍开苏余人，只闭着眼睛皱眉。苏余人挺高兴，要知道换做平时，早一巴掌拍脸上了。

　　苏余人静静看了片刻，突然猛地搂过叶还君，又突然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她知道叶还君定要发作，先下手抱住了他，佯哭道：“开晴也这么亲过你吧，我亲一下为什么不行？同样是女儿，你不能这样偏心……”她正说着，却突听叶还君呻吟了一声，并不是什么好声音。

　　苏余人抬头，却见叶还君双目血红，面色苍白得同死人一般。她心下一沉暗道不好，大声唤了句“妙绶！”慌忙起身往外急走，带倒榻前屏风也不及看一眼，只大声向外道：“快叫哑医！”

　　外间人听到她紧张的声音，没敢多问半句，立即照办了。

　　.

　　苏余人被挡在榻外几丈，看来来往往穿梭的宫婢侍女和医师。那倒下的屏风没人理会，紫竹框已经被往来的脚步踏裂了。

　　圣猼之血八年大限，而如今，叶开晴都已经七岁了。正一道教的金液还丹啊，叶还君啊，你到底怎么想的啊……苏余人漫漫思量着，眼神都有些茫然了。

　　叶还君已有昏迷的征兆，侍女频频来禀，面色很是慌乱，脚下被屏框一绊几欲摔倒，苏余人见那侍女突地扑地，心里莫明紧了一下，心里有什么东西突然掉下去一样，不禁斥道：“好好做事，慌乱什么！”

　　妙绶将那女婢扶起，口齿清晰道：“不会有事，尽力而为，人没事，就算立功了。”又淡定嘱咐：“不要惊动夫人。”

　　这病来得突然，去得也快。不过半个时辰，叶还君突然自己清醒过来。苏余人上前看他，叶还君满身是汗，鬓发全湿了，但眼神已复清明，乍一看去好像已经没事了。不过脸色很苍白，神情看上去有些难受。苏余人心里知道，他这状况，其实是想喝血。

　　叶还君吩咐侍女将地面重新洗过，破了的屏风扔掉，将书房颜色相近的万壑争流屏换上。一切归整恢复原样，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他坐到镜前慢慢重新拢了头发，问妙绶：“夫人的艾糕做得怎么样了啊？”

　　妙绶淡定地笑：“做艾糕很烦的，一定还没好。”

　　苏余人拖过一张梨花椅撂并在叶还君身侧，一屁股坐下，抢过叶还君的手臂抱在怀里，又重重把头搁在叶还君颈间。“父亲啊。”苏余人道，“你是不是快死了？”

　　叶还君转过脸来道：“你是不是皮痒了？”

　　“看你这个样子我好难过啊。”苏余人道，“要不要我去昆仑圣地，用紫狼弓射一颗长生果给你啊。还是我去当道姑好了，自己炼一颗金丹给你。”

　　“胡言乱语。”叶还君抽出手臂推开苏余人道，“放过道姑吧。”说着不免微微一笑，那笑容鲜明生动的，近在咫尺地看着，不免心里一荡。

　　苏余人心里何止一荡，她笑嘻嘻地看着叶还君：“我偷了你的半筝剑，你不生气吗？说实话，我以为这次回来你会拿刀砍我。”

　　叶还君站起来，道：“我不会拿刀砍你。”

　　苏余人听了挺亢奋，有些得寸近尺地：“真的？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不会拿刀砍我么？”

　　叶还君想了想，道：“除非你要杀我。”说这话时面无表情地，让人看了心里一冷。

　　.

　　方小寂正在蒸艾糕，微微提开翠竹蒸笼，神情十分认真用筷子戳了戳。叶还君突然在背后搂住她，吓得她浑身一抖，手上蒸笼啪地合上，给喷了一脸暖暖带湿的水气。

　　“做什么啊……”方小寂似有些生气的，尾音却又染着笑意。

　　“我刚睡了一觉，突然好想你啊。”叶还君道，“想得全身都疼……”

　　“真是莫明其妙的昏话。”方小寂用筷子敲了敲叶还君的头，“你哪里是想我啊，分明是想艾糕来着。”说着揭开蒸笼拣了一块，用又嫩又小的青菜叶子包了给他。

　　叶还君握着她的手吃，吃着吃着就咬着方小寂的指头了。叶还君微微笑着，眼神漾漾的，又像井水一样清澈无辜。

　　旁边灶火很旺，暖暖的火光烘着，方小寂的脸都映得红了。那火星冒出来，在灶口四周飞荡，无声的烟花一样。

　　方小寂羞着又有点恼火，叶还君看着扑哧笑了，又朝方小寂要糖吃。

　　方小寂颇吃惊地：“你怎么知道我身上有糖啊？”说着打开荷包，真拣出几颗糖来给他，又道，“这给开晴吃的啊……”转而轻轻地笑，埋怨似的，“你这个人……我怎么跟了你这么个人啊……”

　　叶还君微微笑着含着糖，拉过方小寂坐在木头长椅上。想着方小寂，自己都莫明其妙地，为何会这般深深迷恋一个人，那心情，好似与生俱来，刻在骨髓溶在血液里怎样都抹不去。如果有一天要失去了，真还不如死了，那定是气空力尽，魂飞魄散的时候吧。想起来，这感情简直如劫数一样。

　　叶还君静静想着，不免又觉得困倦。拉过方小寂的手拢在自己腰间，方小寂乖乖地侧身靠过来，叶还君下巴抵着她的头发，能听到她平静的呼吸和心跳声，心里漫着满足，不觉略含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