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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所谓着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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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余人在前面走,道生拖着麻袋在后面跟着,快到上清观的时候,苏余人回头看了一眼,才发现那人已落下好远了。才不过两里路,怎么就累得跟病狗似的,苏余人想,百无一用是道士,比红儿还不如呢。
苏余人在石墩上坐下,等那人挪近了,体贴道:“休息一会。”
那小道啊了一声,就着麻袋坐下喘气。
“我是说我休息一会。”苏余人道,“山下还有一袋番茄和腌肉,去给我扛上来。”
那小道抬头看她,小声哭道:“姐姐你饶了我吧。我身上有伤,干不了重活。”
“哟。”苏余人站起来问:“你说什么?”
苏余人的影子遮在头顶,那小道以为苏余人又要打他,连忙逃开三尺,白皙的脸微微泛红着,小声骂她“不讲道理”、“嚣张蛮横”。
苏余人耳力如何了得,片字不差全听到了。她却也不怒,笑着坐下道,“你说得不错,我就是不讲道理,正好还嚣张蛮横。有伤啊?不舒服?在哪啊?衣服脱掉我看一下,是真的就放你走。”
苏余人道:“老实点不好吗?我八岁的时候就已经不用这招了。快去吧,我就在这等,你要敢跑……就试试。”
那小道憋红着脸,僵着身体转身下山去。莫约半个时辰,果然拖着另一麻袋上山来了。苏余人微微笑着,扛起身边的土豆往西院走。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一月不见,如隔一日。西院一点没变,水还是那池水,厢还是那座厢。苏余人推门进去,院子里冷清悠悠,不见一人。
苏余人想,大概都在经堂念晚经。
那小道瘫倒在麻袋上,已经不会动了。
苏余人走到中庭的水边,慢跪下来掬水拍了拍脸。远处钟声三响,是散经的时候到了。苏余人撸了撸头发,拨下些细碎枯叶,那发梢上还沾了些松泥,她将头发慢划到胸前,泼着清水悠悠浣着。
潋滟的水光映在蓝衣粉面黑发上,如桃花临水,好一副温柔婉转,欺人沉溺的假相。
苏余人侧着头,意外见那道生正盯着她看,略笑道:“看什么,没见过女人?”
那道生转过脸,原本平复下来的脸又有些泛红了。
这道生好嫩啊,苏余人笑眯眯地想着,站起来朝他走过去,正准备玩笑几句的时候,院门被吱地推开,但见顾拜儿握着经册一步迈了进来。
顾拜儿又廋了,一身宽松的客服,衬着一脸麻木平淡的表情,已有修炼出“仙风道骨”的韵味。见到苏余人,十分激动地上来寒喧唠话,抱怨上清观伙食越来越差的同时,说“活不下去了”、“为什么受伤的不是我”、并道“已准备去跳崖,摔断腿回家养伤”。
苏余人知道他玩笑居多,宽慰了他几句,朝院外望了一眼,问怎么不见上官寻花和赵致远。
顾拜儿瞧了一眼东面紧闭的厢门,颇有怜意道:“她就在里面,还病着呢。”
顾拜儿道:“上次神室被闯的事情后就一病不起。因为不想让年迈的父亲知道自己受伤,坚持在上清观休养,许是因为伙食太差的缘故,又加上心事太重,虽然饭药按时吃着,伤却不见好。谢盟主这个义父又不见如何疼爱她,赵致远那个假道士,因为看在婚约的面子上侍候过她两天,之后就借口授录仪典之类的事情回正一教去了。”
顾拜儿道:“上官姑娘好可怜哪……”一转头,才发现门后站着一个人,吓了一跳,骂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又一声不吭地吓人!”说着朝苏余人介绍道:“他叫阮秀树,那件事唯一的活口,之前都管让他搬到这养伤,现在跟我们一个院子。”
苏余人愣了一下,心道原来这人真的受过伤,倒是没骗自己。她看了那道生一眼,笑道:“我知道,我的土豆蕃茄都是他帮我背回来的。”
苏余人道:“今晚就别喝白粥,我炒土豆给你们吃啊。”说着走到那小道面前:“你去总厨拿只煤灶和铁锅。”
道生听了露出很为难的表情,喏喏道:“总厨的东西不能随便拿的。”苏余人笑了一声,冷下脸问;“不去?”道生退了一步,低声喃道:“我去就是了。”说着极不情愿地出了门。
世上就有这么一种人,笑脸相请没用,非得拉下脸来才懂事。
苏余人就着剪刀刃,在中庭池边刨了十斤多的土豆。一个时辰过去了,阮秀树还没回来。苏余人想:这小子真有胆。于是洗了手,亲自往总厨去。
她以为阮秀树是故意让自己苦等,但她也没生气,谁都有点脾气不是吗?只是那张清秀的脸长得太低眉顺目了,小媳妇一样的语调,根本就是在引诱别人去欺侮他。苏余人边走边琢磨这新来的道生,不想冷不丁就撞见了。
阮秀树坐在道旁的榕树下,低头正捂着肚子。苏余人走上去叫了他一声,那人抬起头来,脸上赫然两个拳头大的青红印子。苏余人惊了一下,皱眉问:“你被人打了?”
阮秀树啊了一声换做回应,须臾道:“他们不肯给我。”
苏余人愣了一会,低声暗骂了一句,道:“跟我过来!”说着拎起阮秀树,大步流星就往总厨房去了。
厨院里的人挺多,快到饭点了,正忙碌着,见到风风火火走进来的苏余人,都陆续愣住了。苏余人站在院中央,大声问阮秀树:“刚才谁打的你?”
院中人个个噤声,只有锅里的白菜在咝咝做响。苏余人一身冲动怒气,冷冷暗腾着,无人敢上前得罪。拜红峨少姑娘所赐,苏余人“嚣张”、“残忍”的声名早已深入人心。众人不敢去跟这位止剑宫的苏大小姐对视,便将目光唰唰全投在了旁边的阮秀树身上。
阮秀树几乎要站不住脚,低头嘟哝了半天,道:“没……没人打我……”苏余人闻言颇诧异地瞧了他一眼,问:“你说什么?!”阮秀树被她一问几乎要哭了,懦懦地低头再不敢说话。
苏余人看了他一会,气得简直要笑了:“哈……果然是烧不着的废材,活该来着!”她说着转身要走,又想起西院刨好的土豆,于是走到厨间去,随便拎了只煤灶和铁锅就出门。院中二十多号人,无人敢说半句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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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真是一点没错,自己愿意做包子就别怪狗会咬人。苏余人铲着土豆块,瞧了一眼坐一旁抹泪的阮秀树,心道这人简直就是第二个寻花姑娘。
阮秀树跟苏余人说,自己原本是文成南郊的一位富家公子,因为家道中落,被人落井下石地陷害,落了个很大的罪名,墙倒众人推,亲人死的死,散的散。他独身一人,手无缚鸡之力,就想在上清观混口饭吃,就一个烧火的,谁也得罪不起。指责他人不对什么的,更是不敢。
不想才来半个月,金胎神室就被人闯了。神室之事,他画的凶手画像传得到处都是,几乎人手一份。但此事依旧毫无进展,自己做为唯一的目击证人,感到十分对不起众人的期望。
阮秀树抹着泪说,自己受伤期间,烧火的已另有人选了。身体完全好了之后,不知道能干什么,也不知道去往何方。
此等悲惨的人生和倒霉的际遇,加上清亮的眼泪,凄楚的眼神和茫然的表情,真是闻者何忍,见者何忍哪……
苏余人道:“好了好了别说了。替我洒点盐。”
阮秀树抬头看了她一眼,露出感激的笑脸,小心翼翼地替她洒了盐,然后一声不吭地站在她身后。苏余人又铲了一会儿,用勺尖戳了戳,不耐道;“怎么还没熟……”
阮秀树犹豫了片刻,十分小声地提醒她:“你切得太大块了……土豆不容易熟的……”
苏余人回过头看了他一眼,不满道:“我切的时候你怎么不说!”阮秀树被她的声音惊了一下,又不敢说话了。
对面的顾拜儿切好了肉丁,唰地一碗全加了进去。苏余人看了一眼,道;“颜色太单调了,要不再加点蕃茄?”顾拜儿也不会做菜,依言就切了个蕃茄,又加进去炒。
出来的东西是不能看的,但闻着还可以,因为有肉,再如何也比总厨的要讨人喜欢。
苏余人道:“去叫一下上官寻花吧。”顾拜儿闻言去敲了敲上官的厢门,推门进去,片刻出来摇了摇头。苏余人毫不为意道:“那别管她了。”
三人在中庭池边围着小桌坐下,土豆的味道还不错。但毕竟太大块了,中心还是没熟,苏余人用筷子戳起,转着把外面的一层吃了。不过一会,啃得半张脸都是土豆泥。
一旁的阮秀树吃得很斯文,一边还把红色的蕃茄一粒粒拣出来,堆在碗旁边。苏余人见了问:“你把它拣出来干什么。”
阮秀树抿抿唇,小声道:“没熟,还很酸……不应该放进去的。”
“我放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苏余人一拍桌子,阮秀树又吓了一跳。苏余人想,这人真是窝囊得让人崩溃,叹了口气道,“去给我拿块布,擦嘴。”
阮秀树在外面拧了块巾帕,坐回来小心递给苏余人,苏余人正捧着碗喝汤,没接,直接把脸凑过去了。阮秀树愣了好一会,哆哆嗦嗦在苏余人嘴唇边上擦了擦。那粉樱色的嘴唇近在咫尺的,形状姣好的面颊白皙如雪,隔着棠棣色的巾帕轻触着,亲密的假相,让人心醉流连。
苏余人转过脸去继续喝汤,没说谢,也没再看他一眼。
苏余人吃饱了,拿过小碗从锅里盛了一碗给寻花姑娘存着。又把桌上拣出来的蕃茄碎丁洒到旁边的池水中去。水中有几尾红鲤聚拢过来,摇着浮萍,荡出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初夏时节,不知哪棵树上的飘落的白色小花瓣,掠过上官寻花的厢房屋顶,结伴荡飞在中庭的水面上,如雪花将落,雾一样散着。阮秀树抬头略望,微微笑着,不由有些着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