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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约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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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回家的路格外的短暂,路上似乎也少了少了些许平日里沉闷的感觉。
夜风依旧黏热,但穿过巷口时,他第一次注意到墙角砖缝里挣扎出的一丛野草,在昏黄路灯下投出倔强的影子。
推开家门,预料之中的低气压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让他踉跄。
客厅只开了一盏小灯,孔艳菲坐在沙发的暗影里,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但陈疏白知道,那一定满是失望与无奈的样子,又或者是气愤的认为他不够争气的。
而那张被专门打印出来的成绩单,就明晃晃地搁在茶几上,格外的醒目、刺眼。
“回来了。”母亲的声音没有起伏,却比任何怒吼都更具压迫感。
陈疏白站在宽阔的地堂上,月光透过天窗打在他身上,将他照的明亮,让人看得仔细。
他就像一位听候发落的罪犯般,安安静静等着高高在上的法官给他定下一罪。
陈疏白喉咙发紧。他本该感到熟悉的恐惧,像以往的每一次那样,让那份冰冷的绝望浸透四肢百骸。但此刻盘踞在胸腔里的,除了一丝疲惫的钝痛,更多是一种……遥远的隔膜感。
烂尾楼顶猎猎的风声恍如还在耳边,城市明灭的灯火仿佛近在咫尺,还有那首在风中断断续续却固执不断的儿歌。
这些东西组成了一层透明的屏障,将眼前令人窒息的现实推远了些,为他竖起了一道厚厚的防护墙,让人无法再伤到他分毫。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不大,却也没有以往的颤抖。
“嗯?”孔艳菲不满于她的态度,转过头,灯光照亮她眼底交织的失望与怒火,“陈疏白,你就没什么想说的?这个成绩,你对得起谁?”
尖锐的话语如同冰锥刺破皮肤带来一阵阵寒意。陈疏白低下头,看着自己鞋尖上从烂尾楼工地沾来的灰土。
他应该道歉的,应该保证,应该像过去无数次那样,将自己贬低到尘埃里去,以此来迎合那份怒火。
但舌尖滚动的话语,却在出口时拐了一个弯。
“下次,”他听见自己说,声音有些沙哑,却奇异地平稳,“我会注意。”
不同以往的“我一定考好”、“对不起我错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模糊的、留有余地的“注意”。
这近乎反抗的措辞让孔艳菲一愣,随即怒意更盛:“注意?你怎么注意?你的心思到底放在哪里?是不是又偷偷摆弄你那些没用的木头……”
那些关于“没用”、“丢人”、“不务正业”的词汇不出意外地再次倾泻而出。好似从他中考失利起,这些话就成了他的人生标签……
他不再试图去辩解或倾听,他只是站在那里,任由那些锥心刺骨的话语像雨点般落在身上,却不再试图蜷缩。
垂在身侧的左手悄悄握紧,指尖抵着掌心——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勾指时,陈砚春小指微凉的温度。
“算了!”孔艳菲最终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挥了挥手,语气充满厌弃,“回你房间去!看到你就烦!”
陈疏白沉默地换了鞋,穿过客厅。经过她身边时,眼角的余光却瞥见她抬手揉了揉太阳穴,灯光下,那张总是紧绷的脸上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与……茫然。
这个瞬间如此短暂,却像一根细小的刺,轻轻扎了他一下。
同往常无数次一样,他关上房门反锁房间,将自己与客厅那压抑的气氛隔离开来,世界也在这一刻骤然安静。
就这昏暗的环境,陈疏白慢步走到了窗边,但这里没有烂尾楼夺目的光景,只有高耸的居民楼和零星亮着的窗口像散落在黑天鹅绒上的几粒疏星。
他摊开左手,掌心空空,只有几道浅浅的、尚未消退的指甲印。
陈砚春带来的米糕早已吃完,包米糕的旧手帕,再被他收进口袋后也不翼而飞了,仿佛那个带着旧时光温度的午后只是一场逼真的梦。
但有关烂尾楼的一切却清晰地烙印在感官记忆里,那比任何实物都真实。
他看着窗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反复地咀嚼着,陈砚春那句“不算一个人。”
真的吗?他在心底询问自己。
可当他想起陈砚春说这话时,那双在夜色中格外明亮的眼睛,清澈见底,没有任何成年人的算计或敷衍。
那种认真,让他无法将其简单地归类为安慰或欺骗。
鬼使神差地,他学着陈砚春的样子,伸出自己的小指,勾住了窗棂冰凉的铁栏。
一个自己与自己完成的、沉默的约定。
但……他真的能像陈砚春说的吗?能像陈砚春说的顺流而漂,不抵抗,只发光吗?
这对于习惯了在压力与贬低中拼命挣扎、试图证明什么的他来说,是一种陌生到近乎荒谬的生存状态。
但又或许可以试试?试着在母亲下一次咆哮时,不把自己当成必须承受所有怒火的靶子,而是想象自己是一盏漂过愤怒河流的灯。
那怒火是水流,但不会是定义?试着在面对糟糕的成绩时,不立刻陷入“完蛋了”的绝望,而是承认“这一盏灯此刻有些黯淡”,但暗淡永远都不等于熄灭。
这个想法过于离经叛道,让他感到一阵轻微的心悸,却又夹杂着一丝隐秘的、如同偷尝禁果般的松快。
陈疏白洗过澡躺倒在床上,而那种紧绷的、仿佛随时会断裂的感觉,似乎伴随着和陈砚春的相处奇异地缓和了下来。
呼吸变得绵长,身体沉入床垫。
这一夜,陈疏白久违地没有失眠到凌晨。
……
第二日他是被窗外渐亮的晨光和母亲同电话那端的争执声唤醒的,而非往常的夜半惊醒或疲惫。睡眠质量倒也算不上多好,但至少于他而言不再是折磨。
上学路上步伐不再像从前一样沉重,而心底那些杂乱的情绪也被一种模糊的、连他自己都未明确意识到的期待悄然取代。
踏进教室的脚步比往常略快了几分。陈疏白第一时间目光第一时间投向自己的位置——陈砚春果然在那里。
只是这次他没有托着腮帮子等待,而是埋头写着作业,窗外的阳光将他微卷的额发染成浅浅的金棕色。
似乎是感应到了陈疏白的目光,陈砚春抬起头,在看到陈疏白的瞬间,脸上立刻绽开一个毫无阴霾的、灿烂的笑容。
“早啊!”他的声音清亮快活,仿佛昨夜烂尾楼上做着郑重约定的稚气少年,与眼前这个明媚的同桌毫无关联。
他没有问昨天那条不翼而飞的旧手帕,也没有问陈砚春是如何知道他家的方向的,他只是学着陈砚春的样子,笑了笑道了句早。
下午临近放学的课,陈疏白全程听得断断续续。黑板上的公式像水底的倒影,看得见,捞不着。老师讲课的声音隔着一层,嗡嗡的,不太真切。
他偶尔瞥一眼旁边——而陈砚春坐得笔直,笔记记得刷刷响,偶尔皱眉咬笔杆,那样子,和任何一个为数学发愁的高中生没什么两样。
陈砚春记笔记的手没停,身体往陈疏白那边倾了倾,在确保陈疏白能听见自己的话的距离停下,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黑板问:“你有话要跟我说吗?”
陈疏白摩挲了几下笔杆,垂在身侧的手也有些难为情的绞着衣服边边:“你放学要和我一起走吗。”
陈疏白佯装记笔记,在课本上画着杂乱无章的线条,话一说出口,手就不争气地开始打着细颤了。
早上母亲和电话那头的父亲争论不休的声音,他仍记忆犹新,也许他回到家等待着他的会是母亲的迁怒声,也有可能相安无事,但那气氛绝对说不上好。
他知道陈砚春帮不上什么忙,推开家门留给他的总是要自己去面对的,但至少要陪他一阵吧,哪怕只是一小段路也是好的。
让他知道自己至少不是一个人,这样就够了。
“可以呀。毕竟我们是朋友嘛!”陈砚春应得爽快,仿佛这一切只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