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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几多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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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多愁
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未到,先成泪。残灯明灭枕头欹,谙尽孤眠滋味。
待云祈年领着偏佳走到云湮山上的药室前,他突然停下了脚步,转过身看着偏佳,轻轻一笑:“偏佳姑娘,我们又见面了。”他的笑容里盛着只有他自己才能品得出的萧索与苦涩。
偏佳看不懂他的笑,然而她也清楚地察觉到了眼前的云祈年比起上次站在她面前的那个孩子似乎变了不少。怎么说呢……现在的他笑容淡漠而沉静,而上次……他嘴角那抹带着些许邪意的莫测在她的脑海中瞬间闪现,那是一种不明意味的玩味。她不清楚为何他会发生这样的改变,但她却从不是个多嘴的人,所以她只是笑笑问道:“你……你和刚刚的那位云昭颜姑娘都是云痕的徒弟?”
“是啊……我们都是他一手带大的。”
偏佳的脸上明显地露出了吃惊的神色。“可是他的年纪看起来……好像并不大。”
“不错,师父他也只是比我们大了几岁而已。”他淡淡地答道,跟着分明看到了她脸颊两侧飞起的那抹红晕。于是他转过了身去不再看她,“随我进来吧,我拿云梦草给你。”
偏佳看着他递给她的几株云梦草,脸上的激动与欣喜的神色便再也抑制不住。“这个就是云梦草吗?太好了……爹终于有救了!谢谢、谢谢你,我……我这就把它拿回去给我爹……”说到后来,她的语气渐渐地变得迟疑起来。
这就要走了么?她才只见过他一面而已啊,等到下次相见,又不知是何年何月了,可是,不赶快回家的话爹的病会延误的,况且这次随他上山本来就只是为了拿云梦草治病而已。那么,以后若想来见他该用什么理由呢?……道谢?对了,就是道谢……
偏佳低着头转着自己的小心思,她或喜或忧的神情却无一例外地落入了云祈年的眼中。因为师父的缘故,她怕是不舍得那么快就走吧……也罢、也罢……是情是缘都是上天一早就注定了的,她爱上的若是别人,我自有一千一万种方法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但那人却偏偏是师父……
云祈年在心里苦笑,纵是再在意她,也还是一直都希望师父和师妹这两个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能够平安无忧啊……
只是就这么放手的话,还是做不到啊……云祈年望着默然不语的偏佳,从怀里拿出了一张四四方方的纸片,只见他的手指上下翻飞灵巧如女子,一只栩栩如生的纸鹤转眼间就出现在他的手中。“偏佳姑娘既然来到了云湮山上,不如便多住几日吧。”他阖上眼睑,口中轻念了一句咒语,右手食指点在纸鹤的头部正中,那只纸鹤竟就着那一点似是活了一般,拍着翅膀便飞了起来。“云梦草就交给它吧。”而那纸鹤犹如听得懂人话一样,它衔起偏佳手中的药草,从云祈年的手中飞走了。
偏佳看得有些呆了,她怔怔地望着那只已经看不见了的纸鹤,喃喃道:“好厉害啊,这、这也是术法的一种吗?”直到过来好半天她才回过神来,有些不好意思地道:“那会不会太打扰了?”
云祈年却只是不动声色地看着她,以袖掩口,眼角轻眺,含笑道:“若偏佳姑娘归家心切,我也不好强留。”
“这……”偏佳的脸红了一红,轻声道:“既是如此,这几日怕是要麻烦大家了。”
这么舍不得吗?果然,你对师父他……
七日后。
“有外人上山了,人数不少,似乎都不是普通人啊……是谁?”云痕拈着一枚白子兀自沉吟,然而他的神色却一如既往的从容淡定,所以坐在他对面的云祈年以及站在两旁的云昭颜和偏佳也不知他是在思考上山的人是谁还是下一步棋该走在哪里的好。
偏佳对下棋原本是有些兴趣的,但她此刻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云痕的身上,她侧着头偷偷地打量他,即使感知到了山上有人闯入,他还是照旧波澜不惊,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甚至他的脸上还带着吟吟的笑意。偏佳看着他微微垂下如女子纤长的睫毛和那俊逸而略带棱角的面庞,她的脸就莫名其妙地开始发烫了。
原来喜欢一个人,就是这样的感觉吗……
“师父,我出去看看外面到底来了些什么人。”云昭颜对围棋一窍不通,在旁边看着他们下了半天的棋早就觉得无聊了,此时正好找个借口出去转转。
“呵……这盘棋既然下完了,我们也就一并出去看看吧。”他微微一笑,将手中的那枚白子施然放落到棋盘上,只见刚刚形势还是大好的黑子被这白子一围,转瞬间就被杀得溃不成军了,果真如云痕所说,这盘棋是下完了。
云祈年静默地看着眼前的棋盘,习惯性地勾起了一边的嘴角,正如云昭颜喜欢通过一个人的字迹判断那个人的性格特点一样,他喜欢从一个人的棋路中看他的智慧与决断。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这才是他的师父,温柔优雅随和有礼是真的,然而能于云淡风轻间谈笑杀人也是真的。
他对云痕这样的特质一向都抱有一种欣赏的态度,而云昭颜对之则是迷恋,因为他们本是一类人,思想上多少都受了云痕的不少影响。只是云痕更有善心,一旦出手虽毫不留情,却从不轻易出手;云昭颜是对善恶不甚在意,对人是好是坏是亲是疏全凭一己喜好,只要是她喜欢的就是好的;而云祈年……看起来他似乎是最具邪意的一个,然而也正是他在杀人前的一瞬间更容易心软。
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里,其实这一点很要不得,但他是个固执的人,从来都不解释也不争辩,却坚持着自己的固执,从不被任何人所改变。
而云痕和云昭颜内在里也都是固执的人,因此他们偶尔也会起一些不伤大雅的争执或是会有那么片刻的僵局大,不过这种情况也只是主要体现在云祈年和云昭颜的身上。
至于云痕,他从不把他的固执和坚持强加在任何人的身上。
所以,的确,身为徒弟,他们还有得学呢。
四个人都一并走出了房间,走在最前面的是大摇大摆活蹦乱跳的云昭颜,而走在最后的是缓步轻衫负手而行的云痕。从他的脸上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于以往的神情,然而此刻他的心里实则是有些隐忧的——他能感觉得到,来人的实力并不弱。己方只有他们三人再加上一个不会任何术法甚至还需要别人时刻照顾的偏佳,而对方的人明显是自己一方的好几倍,倘若起了冲突,结果会怎么样?
他没有再继续多想下去,与其现在就开始杞人忧天,不如等到时相互间打过照面再见机行事吧。
“敢问阁下是何门何派?因何而来?”云痕将对面一群人都不经意似的轻扫了个遍,最终他的目光停留在其中一个看起来年纪最大、地位最高的老者身上。这些人应该都是术士吧,只是云湮一脉和其他的术法门派一向是井水不犯河水,怎么这次他们竟会突然找上门来呢……
“在下一行人此行前来不为别事,只希望贵派将我门的菁元珠交还出来。”老者的话乍一听来客气无比,可他的神色言辞间都隐隐显露出咄咄逼人的架势来。
“菁元珠……”云痕思索着,却不记得自己有见过这件东西,正要回绝于他,却不料身旁的云昭颜蓦然冷笑道:“哼……我当是何人,原来是风雨堂的人,我看那菁元珠留在你们那儿也没什么用,不如便送了给我吧。”
“果然是在你这里,小丫头,还不赶快把菁元珠交出来,不然叫你知道厉害!”
云昭颜却只是用眼角瞥了一下那个老者,转过头来对云痕说道:“师父,你和师兄还有偏佳姑娘先回去吧,这里交由我来处理就好了。”
云痕轻叹道:“你打不过他们的。”他没问云昭颜为什么要拿他们的菁元珠,也没要她交菁元珠出来还给他们好平息这一场风波,他只是想用自己的方式维护云昭颜,唯此而已。
这便是云痕的固执。
云祈年望着对面的一群人邪邪一笑,神色间显露的是并未将他们放在心上的凛然不羁。“呵,小颜,这件事不如由师兄来代你解决吧。”三两句话的时间里,他的双手已接连结了几个印,只见云湮山顶这一大片与天云交接的空地顿时就如被罩在了一个天蓝色的琉璃罩里一般,形成了一个与外界相隔绝的空间,这是只有云痕师徒三人才能制造出的结界——请君入梦。结界里的一切外物都由他们三人来控制,可以说在这个结界里他们三人有着远超过外界的优势,云祈年在这种情况下通常下手很快。
他也在用自己的方式来维护云昭颜,和云痕一样,他们什么都不问,也什么都不说,他们要做的不让云昭颜受到伤害。这种家人般的守护,身为旁观者的偏佳懂了,身为当事人的云昭颜自然更是了然于心,事实上她的眼眶周围已经有些微的水汽了,但她硬是把这种想要泛泪的冲动给忍了下去。
不了解云昭颜的人都会觉得她是个内心冷漠的女子,其实她是很容易被感动的,但她却从不再别人面前流下眼泪,无论是在什么情况下。
对于云痕和云祈年的好意,她没有再拒绝,因为在很多时候,客气的另一个意思则是疏远。
老者怒发须张地看着他们,“看来你们是打定主意不把菁元珠交出来了,既然如此,废话也不必多说了,来较量一下究竟是谁的身手更高吧。”
云痕缓缓地将眼神定在了他的身上,他的神色依旧温柔如昔,甚至嘴角还噙着一丝微笑,然而很多人却忽然产生了一种预感——也许在下一刻就会有人在他柔情似水的注视下死去。
事实证明,他们的预感并没有错。只一抬手间,当先鼓起勇气向云痕冲过去的几个人就已经被他的幻术障住心目了。
“蝴蝶……好美的蝴蝶……”风雨堂的这些小弟子们入门不久,修为还浅得很,就算是他们的师叔师伯们进了云门的结界都要处处小心留心才是,更何况是他们。可他们居然就这么冒失地冲了过来,若非云痕手下还留着情,这一瞬,已是必杀的时机。
但即使如此,中了云痕结界中的“蝶梦”也需要他们风雨堂的长老们为他们解去迷障后再修养三至五年才能完全恢复他们的功力。
云昭颜皱了皱眉头,她并不喜欢“蝶梦”这个幻术,因为在她眼里,即使是再美的蝴蝶本质上也只是一只丑陋的虫子而已,而她此生最为恐惧和厌恶的正是虫子,所以她是自“蝶梦”研究出来后唯一不曾被此幻术所迷的人。
风雨堂的老者神色变得愈发凝重起来:“足下真乃高人,看来倒是我辈先前低估了足下了。”
云昭颜左眉轻轻往上一挑,笑道:“现在开始高估我师父倒也还不算晚。”
云痕却没有回应,只是淡淡的一笑。他笑得真的是很淡很淡,淡到让人几乎看不出来他在笑,然而在那老者眼里,云痕这轻轻浅浅的一笑却要比之一般人的风云变色还要可怕上百倍。
偏佳老老实实地在云痕三人的身后,始终不发一言,尽管面临着对下一秒发生的事的无知的恐惧使她非常想站在云痕的身边,但她却一动都没有动,因为她很清楚,自己根本就没有自保的能力。所以,乖乖地站在一个云痕他们三个能够顾及得到的范围、不给他们添任何麻烦恐怕就是自己最该做的事情了。
她一直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小事上常常犯迷糊,但正经时刻她却从来都很清楚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所以即使傻事呆事偏佳不知道干过多少,但你也不得不说她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女子。
虽然刚刚动手就占了上风,但云痕并未因此懈怠,他认真地看着对面看起来实力最强的那个老者。云痕实在是一个谨慎而从容的人,他从不会把自己逼得太紧,让自己面对无法容人喘息的压力,但他更不会轻易放松警惕,所以他从未因为一时的麻痹大意而失手。
在这一点上,或是云痕教导有方吧,云祈年和云昭颜显然是受了云痕的影响,他们也同样具有云痕这样的好习惯。
“雪沾衣……”云痕看着那名老者手掌里蕴起的淡淡白光,眼睛不易察觉地眯了一下,如果没有记错的话,那是……风雨堂一派代代相传的强大幻术,并不是那么好对付的呢……这个老者,究竟是什么人?
老者的目光渐渐的有些凌厉:“想不到足下竟能叫出此术的名字。”
云痕却还是没有应答,倒不是他故作高傲,实则是他根本就没有注意对方的这句话,他在想事情的时候往往是很专注的。“雪沾衣”,风雨堂创了几百年的幻术之一……这个幻术的威力比之“蝶梦”实在是强了不止一点半点呢……自己恐怕也要用出八分功力来与之相抗呢,而祈年和昭颜……恐怕也只是能勉强自保而已吧。那偏佳姑娘呢?她怎么办?只那两分余力,自己是无法保全她不受伤害的,而她又从未修习过任何术法,只是一个普通人的体质,如果被此幻术所迷,那么……就算是丢掉了性命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好在,要发动这个幻术是需要一定时间的……
念及于此,云痕语意淡淡地道:“偏佳姑娘,请你现在向你的右后方走,离开这个结界。”
偏佳怔了一下,问道:“为什么?”虽然、虽然云痕自进入结界以来就从未回头看过自己一眼,但如果连他的背影她都看不到的话,她真的会觉得……时间会变得太过漫长……感受不到他的喜悲、感受不到他的安危、感受不到他的生死……那样的话,他要她……怎么办……
偏佳犹豫了片刻后,不等云痕再做回答,便用一种很坚定的语气说道:“我不出去。”
我不出去。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云祈年斜斜地望了一眼偏佳,他当然明白对于很多问题的态度都显得有些模凌两可的她为什么这次的回答得竟是如此坚决,可是他又能怎样?
他要她走?他知道像是偏佳这样轻易不做决定的女子一旦做出什么决定就是无法改变的,他的话她又怎么可能会听?他求情要她留下?雪沾衣是什么级别的幻术?他这分明是要她去送死!
如何开口?这事,本就是千难万难。所以他选择沉默,只是不断用余光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
云痕听到偏佳开口拒绝也是一怔,但时间无多,容不得他细想原因,总而言之,眼下无论如何他都不能眼见着这个同他们在云湮山上一起住了那么多天的无辜姑娘死在这里。“走!”他难得的语气淡漠而不耐,他当然是故意的,纵使现在偏佳会生他的气也没什么,待到安全的时候他自会再向她解释。
偏佳却还是站着不动,这是云痕第一次用这样的语气对她讲话,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她走?她知道留下来或许很是危险,她也知道云痕说这话的目的只是为了她的安全着想,但他为什么就不明白她明知危险也要坚持留在这里的理由是什么!身体上的苦创又怎及得上等待所爱的人面对危险时的那份焦灼与恐惧?那才是最难熬的,所以她不走,她要看着他,即使是她受伤也好、死了也好!
她真的……不想体会到那样的感觉,哪怕只这一次、哪怕只是片刻那种感觉都会让人想要崩溃……
“偏佳,出去。”云痕微侧过身来冷冷地看着她:“你又不会术法,留在这里的话,你觉得谁会有那个闲情来保护你这个丑八怪。”他知道,这样的话真的很伤人,尤其是对于偏佳这样一直对自己的容貌有所遗憾的女子来说,那实在是很难令人承受的话。但如果她不走的话,她是一定会死在这个幻术之下的,所以不管怎样,即使此时那么深地伤到了她,也是非要如此不可的了。
云昭颜闻言一惊,例如“丑八怪”这样尖酸刻薄的词语本不是云痕会说得来的,如今他竟然不惜用这样的话来伤她,那么想必他是很不愿看到偏佳枉死在这里的吧。那么反常啊……诶?难道师父……喜欢上偏佳了吗?云昭颜略一思索,看了看云痕又看了看偏佳,也开口道:“偏佳,你还是出去吧,我师父既然懒得顾及你,那你留在这里也没什么意思。”云昭颜打定了主意,既然师父喜欢她,那么自己当然也不能看着她死在这里了。虽然这么说她一定会很伤心的,但再伤心也总比丢了性命好吧。
唯有活着,才是一切。
偏佳静静地站着,仿佛完全没有听到他们的话。而事实上,她之所以如此寂然沉默,是因为那些话她一字不漏地全都听得非常清楚。
丑八怪……哈……果然他还是很在意这点的,就算他平时只字未提,但在关键时刻他还是什么都说了……放心好了,我会活下去的,我会让你们知道,只有我才能拥有世界上最绝色的倾城美貌。多谢你们,那么想要让我活下去,我会记得好好感激你们的大、恩、大、德。
偏佳非常认真地看了一眼云痕和云昭颜,跟着便毫不犹豫地迈出了结界。“偏佳……”云祈年轻声叫着偏佳的名字,但对她,他其实无法挽留也挽留不住。
转过头去,他只看到她一脚踏出结界的那个背影瞬间消失在结界的边缘,宛如烟花燃起,决绝得如斯艳烈。
老者冷眼看着他们几个让偏佳出了结界,手上的白光已然凝聚得仿佛一团浓雾,反正那个叫做偏佳的女子不过是个不会术法的普通人而已,她在与不在倒也无需去管。蓦地,从那团白光里蕴出了片片白色小花飞向云痕三人,远处望去就如同飞雪四散,雪色凄迷。
然而云痕三人知道,一旦被这看似美丽的飞雪触碰到,那么受伤是免不了的,若是被这漫天雪花包围,即使云湮一脉的术法再为高深,被围困在其间的人恐怕也是性命堪忧。
因此他们都很小心,不敢有一丝一毫地松懈。
凭着他们的本事,只要足够小心,至少不至伤得太重。
如云霭湮没般的结界中,那纷纷扰扰的白雪越下越大,越看越美,似乎只要心神稍一分散,便会迷失在这比幻境还美丽的雪景之中。
结界之外,偏佳静静地站立在离那个结界距离不近却能观察得到那里一举一动的地方。
为什么还不离开?为什么那么平静?为什么依然会挂念着他的生死?
她不知道。
许是为了爱,许是为了恨。但恨往往是因爱为生继而生根发芽的,由爱到恨很多时候也只是一瞬间的事。可若连爱都不再爱了,那么无论是怎样的恨都会随之烟消云散的,无论——是因为爱一个人而恨一个人,还是因为爱一个人而恨另外一个人。
她冷冷一笑。
云痕,你一定要平安出来啊,若是这样轻易就死掉了的话,那么你羞辱我的这笔账要我怎么跟你算呢?只有你无恙,我才能让你为我神魂颠倒、为我痛不欲生啊。你千万不要让我失望。
偏佳在心里用和她的笑一样冰冷的语调对自己诉说着这番话,她内心深处隐隐也产生了这样的疑问:为什么要这样提醒着自己,挂念他只是因为自己实在是太恨太恨他?难道仇恨也需要用这样的方式来告诫吗?
可她真的不愿、也不敢去深想。
对于很多人来说,承认爱一个人要比承认恨一个人要难很多很多,特别是当他的爱得不到任何回应的时候。
偏佳疲倦地闭上了眼睛,扶着身旁的一棵树沉沉地呼吸着,云痕、云痕、云痕、云痕……你等着瞧,很快,我就会成为这个世界上最美的女子,我要你的眼里只有我,我要你的心里只有我!那个穿红裙子的小丫头,她怎么能和我比?今日你对我说的话,我会时时记得,看你将来如何自打耳光!
兀自出了一会儿神,忽然间,前方远处看到一阵奇特的光晕,那是——他的结界所在之地!偏佳睁大了眼睛,只见光芒退却后,那结界竟自散了。
风雨堂的那群人已然不见去向,而云痕和云祈年一左一右地驾着长裙之上鲜血点点的云昭颜从结界中向外迈出。云昭颜闭着双眼,四肢软绵绵地毫无着力点,右边的脸颊用鲜血染红了一片,竟让她看起来有几分血腥惧怖的艳色,也不知是死是活。她的裙子本是浅淡的水红色,而如今淡红的裙上染着殷红的鲜血,只让人眼中俱是一片斑驳的红色。
这深深浅浅的红色让偏佳的心头突地一跳,以至于云痕和云祈年从她身边走过时,她依旧怔忪着,茫然不觉。
然而余光之中,她似乎看到了云祈年在与她擦肩而过的一瞬间,向她投来的重重一瞥。
“怎么样?”云祈年微蹙着眉头,看着正在以清光之术为师妹疗伤的云痕。
“不怎么样。”云痕语气一如往日般淡淡,可他的心情却实在是不容乐观。以她的修行,就敢用那样的禁术来为他们挡那式来势愈猛的雪沾衣,真是个不自量力的傻丫头……“原来雪沾衣这招是竟是带毒的……以清光之术疗伤,似乎效用并不大……”
“拔毒?”云祈年一怔之下,露出了点松心的表情。“虽说以术法祛除毒性往往见效甚微,但用我的蛊术来拔毒却最是合适不过了。只是……这法子要将五只用特别的方法炼制的血蛭放于她的几处经脉之上,来为她吸出毒血才行。可是……师妹她最厌恶也最畏惧虫子了,要是她事后知道身上被放了那么多的虫子,不知道她会有什么反应……”云祈年看了看昏迷不醒的云昭颜,露出了一点犹豫的表情。不过就算她会觉得恶心,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吧……
“救命要紧,哪里还顾得了那么多。”云痕的眼神轻飘飘地扫过云昭颜禁闭着的双眼,刚刚还向下拉着的嘴角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浅笑,平素一直给人感觉清若谪仙的云痕此刻看上去竟有几分狡黠。他的声音压的很低很低,但身为术士的云祈年却仍将他轻得甚至要化入空气中的这句话听得一清二楚:“更何况……为师也很好奇她会有什么反应……”
云祈年面颊不受控制的一抽,他就知道……他就知道他这个师父表面上看起来温柔正经得好像什么似的,其实根本就不是那么一回事!“师父,师妹醒来后,这句话我一定会向她原原本本地转告一遍。”
“嗯?”云痕向云祈年的方向略微靠近了一点,一声轻笑,丝丝缕缕地热气喷洒在大弟子的外露的颈部上,酥酥麻麻的热。虽然同是男人,但云祈年仍是有些受不了地缩了缩脖子,不过这也并不妨碍云痕的声音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送到他的耳朵里:“难道你不想救她吗?假如我说不用这个法子,难道你就会置她的生死于不顾吗?”
云祈年闻言深深地吸了口气,半晌后,又默默地把这口气全都吐了出来。算了算了,他不是早在很多年前就知道了嘛,在这个世上就是有这么一种人,连无耻都能无耻得这么风轻云淡的……
云痕看到云祈年憋屈的反应,唇边笑意更深,他起身潇洒地轻轻一甩衣袖,转身就要踏足而出:“年,颜我就交给你了。”正要就此出门,下一个转眼间却见着云祈年目光凉凉地低垂了下去,心里默不作声地叹了口气,依旧是淡淡的语调,却比平时温柔了很多:“我对巫蛊之术并不了解,纵是留在此处也无甚用处,所以……”顿了顿,却不见有人接话,云痕勾起一个自己都不明意味的笑,薄薄的语气不知是笑是叹:“我知道你现在心里对我不满……”
“怎么敢?弟子很愿意听师父大人的教诲。”云祈年冷冷一挑眉,抬眼对上云痕的目光,分毫不让。
面对弟子眼中满满的桀骜,云痕却只是对他温柔地笑了一笑,什么也没再说,还是和刚才要做的一样,一个转身便走出了这个房间。
云祈年望着云痕转身离去的背影,同样也是不做声的一叹。今天这是怎么了,怎么会和师父他如此这般针锋相对,虽是不满师父不顾昭颜状况就此离去,但他不相信那是因为云痕他不关心自己的弟子,他知道他一定有他的理由、有他的原因,可明明全都知道,自己却仍旧如此……
怕是骗得了所有人也骗不了自己的理智,自己这样挑衅师父的原因是为了她——偏佳。
就算她不需要自己以这样的方式为她抱不平、就算她的爱她的恨俱是与自己无关、就算她的心里其实依旧深深地牵挂着云痕。
然而情之一物,本就是身不由己、无法控制的。
或许就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他只是一不小心就落入了那纤尘不染的陷阱,一不小心就顺应了自己的心意而已。
云痕毫不停留地踏出房门,双指一并看也不看地回身一指,就顺手用术法带上了房门。
怎么可能是因为不关心而转身?怎么可能是因为不在乎而离去?恰恰相反,就是因为不忍再看到那张被鲜血覆上的容颜,才选择了将双眼移开;就是因为不愿再回想起她以禁术为他们抵挡雪沾衣而重伤倒下的场景,才想要以几许轻松自如冲淡那浓重得化也化不开的隐隐疼痛。
疼在心里。
云昭颜平素很喜欢和这个脾气很好的师父笑闹,就算有时她说的话连她自己都觉得有那么一点过分,他也从不生气,他一向都很温柔很温柔,温柔得让云昭颜偶尔会觉得……他是个没有心的人。
只有无心,才不在意;只有不在意,才能无限包容。所以像云昭颜这种时不时就会犯一回傻的弟子偶尔也会对着烛火幽幽地胡思乱想,自己对师父而言究竟是不是个可有可无的人呢?
其实人都该是有心的,只不过云痕的心藏得比常人深了一点。
一经牵动,也还是会痛,痛到五脏六腑,痛到血液中去。
颀长的身材在日光的照耀下被拉出了长长的一道影子,云痕下意识地顺着自己的鞋子朝着自己影子的那端看去,却见自己影子的另一头站着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少女。
又是什么人,竟敢擅闯云湮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