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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恨别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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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那尘缘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
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
云湮山上。
“毓轻,再过两天就是你我的大喜之日了,你看这间新房的摆设可算妥当?”一名看上去眉目温雅、清润如玉的男子站在一间布置得甚为喜庆的屋舍之前,含笑看着身旁的女子。
“相公布置的自是好的。”那女子长得并非倾国倾城,却自有一种清雅别致的美丽,她略显娇羞地低下了头,其温婉动人自是寻常女子所难以比拟的。
男子微微一笑,握住她的一双纤纤素手柔声道:“放心吧,我云痕既然承诺了要娶你,以后就自会与你白首到老,不离不弃。”
“我知道,我相信相公是不会骗我的。”慕容毓轻颔首一笑,乖巧地靠在了云痕的肩头。
云痕不再作答,只是温柔地将她圈在了怀中。眼看就要和怀里的这个女子成亲了,虽然自己并非是因为爱她这才娶她的,不过既然当初答应了毓轻的父母要照顾她一辈子,那么如今也算是遵守了诺言了。至于对她的情感……即使自己现在还并不爱她,那也无妨,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也许成亲后相处久了就自然会对她生出情感来的。反正自己真正爱了那么多年的那个人和自己是不可能有任何结果的了,自己甚至从不敢表现出来对她的爱意,更别说捅破那层窗户纸了,那么倒还不如惜取眼前人吧。
“烟花!”慕容毓轻忽然低声惊呼。
“是祈年和昭颜他们上山了,你我成亲这等事,我的两个徒儿又怎会不来凑这个热闹呢?”云痕一笑,很自然地挽起了她的手:“我们过去看看吧。”
慕容毓轻自是顺从地点头:“好。”
云痕牵着慕容毓轻的手不急不缓地走着,却是一路无语,因为他不喜欢在想事情的时候说话,而慕容毓轻说了两句话却见他反应淡淡后也乖巧地不再作声。
好像上次祈年回山还是半年以前的事吧,三年前祈年在他所授予的术法之外又去自行修习了苗族的巫蛊之术,不知道这半年来他又学会了多少巫术、对于术法修行有没有什么更大长进。还有颜……不知,她是否清丽如昔,是否还是那般伶牙俐齿……想到这儿时他不自觉地微微一笑,然而就在下一个瞬间他又蹙起了眉,一个月前她的哥哥被人施了血咒,三魂七魄俱散,在从自己口中得知解救无望的时候,她那令人心碎的表情近来每每在他的眼前浮现。尽管自己的术法也算得上是登峰造极了,可血咒是以施术者的鲜血为媒介而施展的咒术,非施术者不得解,就算是自己也是无能为力。
恍然间他又想起了那个大雪纷飞的夜里,他在那个龙蛇混杂的贫民窟捡到了相依为命的兄妹两人,本想把他们两个都收作徒儿的,可掐指一算那男孩的命格,实在是不宜学习术法,于是只好把他送下山去,而只收了那女孩为徒。心里多少还是觉得有些黯然,虽然他并非如祈年昭颜一样与自己朝夕相处,但毕竟……那孩子也和他们一样,都姓云……
其实没想到的是……颜的资质竟能和祈年不相上下,或许再过个十年,他们就都能追上自己了吧……
呵……其实自己也只是比那两个弟子大了几岁而已,却没想到,就这样做了人家的师父……
“师父!”云痕微微一惊,抬起头来,就看见云昭颜正在笑嘻嘻地望着自己,他的心里略感宽慰,看来她是好些了呢……不过,谁知道是她是真的那么开心还是只是在自己面前装个样子而已呢……
“喂,喂,师父!明明都看见我了却还是不理人家,你这是什么意思嘛!”云昭颜气哼哼地把嘴一撅,却在转眼间发现了站在一旁含笑而立的慕容毓轻,她马上又不气了,换了一副调侃的表情不怀好意地笑道:“我说怎么看见徒儿都不理了呢,也是嘛,既有美人相伴还要徒儿干什么……”
“呵……随你怎么说吧……”云痕也不与他争辩,只是好脾气地笑了笑。
云昭颜想了想,右手轻轻巧巧地捏了个靥生花的法印,只见一朵洁白如雪、散发着阵阵幽香的兰花竟从她面颊的一侧长了出来,她伸手摘下那朵花,上前两步把它插到了慕容毓轻的乌黑的发髻中,看着她满意地笑了笑,然后退后两步对她行了个大礼,还特地拉长了声音:“师——娘——有——礼——”
慕容毓轻是个不懂任何术法的普通人,而云痕自从将两个弟子教会后就很少再使用术法了,因此慕容毓轻此刻已经看得有些呆了:“这……你是怎么做到的……”
云昭颜心中稍觉得意,但嘴上却仍是谦虚:“小术法而已,只为博师娘一笑。”
“颜。”云痕忽然开口打断道:“魂魄皆散,肉身便也会随之销毁,你……可将你哥哥下葬了吗?”
云昭颜略微一怔,随即转过头道:“没有那个必要,他的肉身会安然无恙,我不会让哥哥死的,绝对不会!”声音虽轻,但语气却是异常的坚定。
心里骤然划过一丝莫名的落寞,但云痕对此从不愿深究,他转身看向自己的大弟子,他比之半年前离山之时更多了一分成熟的气息,已经可以不再需要师父了吧……
云祈年看到云痕的目光落到他的身上,上前一步先向慕容毓轻行了个礼,之后才面向云痕淡淡一笑,他一字未吐,然后单是那熟悉的笑容就让云痕觉得分外温暖,正如昭颜以前开玩笑时曾经说过的,他们的笑容,很多时候看起来竟是如出一辙呢。
一样的云淡风轻,一样的温暖从容,一样的……让人猜不透心中所想。
云痕也对云祈年回以淡淡一笑,然而他身形未动,右手食指却指如疾风,突然出手攻向云祈年的咽喉,眼看着他的指尖越来越逼近云祈年的咽喉部位了,云祈年却是神色不变,仍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直到云痕的手指在距离云祈年只有半寸的时候,云祈年蓦然伸出右手架住了云痕的手指。
然而说时迟那时快,云痕的指尖竟毫无预兆地长出一根尖利的木刺来,笔直地继续刺向云祈年的咽喉,可云祈年也未见有任何慌乱之色,他左手拇指、中指迅速捏起,其余三根手指微微展开,行动虽快却不会给人丝毫急促的感觉,这个手势形态优美,状如莲花,本似乎是女子才会用的手势,可由云祈年做来并无半点扭捏妩媚之感,反有一种圣洁清冽的禅意。这个印一经捏成,云痕指尖的木刺就自然地消解于无形之中了。
云痕将手指从云祈年的手中收回,就在收回右手的瞬间,他便已结好了几个印,在云祈年眼前的一片碧空浮云蓦然就被一片粉红的雾色所笼罩,空中无数同样是粉红色的花瓣随风而至,这场景看起来甚至美丽,如梦如幻。但云祈年却是神情肃然地看着这一片纷纷扬扬的花瓣雨,因为他知道,在云痕制造的这片幻术的空间里,任何一片看上去轻盈柔软花瓣都会比刀锋更加锋利。
花瓣仿佛被风不经意地吹过似的俱都涌向云祈年的身侧,云祈年却蓦地闭上双眼,左手捏了个“扶烟”的法诀,右手五指对着身畔的众多花瓣连连轻点,只见那些花瓣一被他的手指触碰到就都化作了飞烟消散在了空中。而他虽然闭着双眼,眼力却似是比睁开眼的时候更好,无论是身前还是身后,没有一片花瓣能近得了他的身。
眼见漂浮在空中的花瓣越来越少,马上就要消失殆尽了,云祈年略略放宽了心,然而片刻之后他身形一僵——却不知是何时从地底无声无息地伸出了一根树藤缠住了他捏着法诀的左手,将他的手指缠得手势都变了形,而正在此刻,最后一片花瓣悠然飞向了他的脸颊。
云祈年在心底叹息一声睁开双眼,只见一只熟悉的素手从他身旁施施然地伸了过来,不急不缓地夹住了那瓣落花。跟着那只手的主人就开始一刻也不多等地发话了:“哎呀呀……本以为可以多看一会儿呢……”
“小颜。”他回头向那个带着一脸没看够热闹的不满神情的师妹微笑:“我的道行和师父比起来自然是还差得远。”
“那倒也不见得。”云痕微笑着作了个解印的手势,那片粉红色的幻境便又变回了云祈年熟悉的云湮山上的景色。“若是祈年使出近些年来学到的巫蛊之术,那么或许还可以再多支撑不少时候。”
“巫蛊之术与师父所授的术法不同……”云祈年垂下双眼,在心里无声地叹息着,语气却不表现出任何的情绪:“施术者通常是要付出一些代价的……因此除非在紧要关头,否则……还是不使得好呢。”说到这里,他又想起了那个眼神纯净的华服女子,偏佳……偏佳……虽然当初给她那枚针,想要看看一个人的心渐渐腐坏的那种热闹,但是如今……他忽然有些后悔起来了,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改变了初衷,他开始隐隐盼望着那颗心能够仍然纯澈如初。
那枚银针,你可千万去用啊,偏佳。
云痕沉默了半晌,淡淡道:“既是如此,那术不用也罢,比起术法精进来,我只希望你们都能够平安快乐,这样就已经足够了。”看着刚刚多管闲事的女弟子,他笑笑:“颜,就算你刚才不去挡住那瓣花,我也不会当真伤了祈年的。”
云昭颜转了转眼珠,不怀好意地笑道:“师父的意思是,师父原本是想送花给师兄却被我打搅了好事?”
云痕好脾气地解释道:“师父的意思是,师父并不会为了考验祈年的术法进展就因此而伤到他。”
云昭颜却不管不顾地继续曲解:“师父的意思是,师父爱上师兄了所以不舍得伤害他一点半点?”
“师父的意思是……”云痕无奈地叹了口气:“你该去回房休息了……”
夜。
慕容毓轻悄然踏出了房门,回首望了一眼快要烧尽的那根红蜡,在心里微微苦笑了一下。从云痕的一些只言片语中,她总觉得有些事大概并非是他所想象的那么简单,而她,很想知道自己的猜测究竟是否正确。也许今晚走出了这间屋子一切就都与从前不同了吧,对于这云湮山上的一切,以及……那个即将成为自己相公的人,真的是很不舍呢……
不过,虽知如此,还是非去不可。
她痴痴地凝望了一会儿云痕房间所在的方向,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得到的声音说:“再见了。”转身踏向远处那一片漆黑的夜幕,她没有勇气再回头了,越是留恋、越是不舍,她就只会行动得越是艰难。
今夜的云湮山,安静得有些诡异。
“毓轻。”云痕动作温柔地轻叩慕容毓轻的房门。“该起床了。”等了半天却不见有任何反应,云痕开始再次叩门,却依然如故。待到第三次却仍不见房中人有任何反应时,云痕心里蓦然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再也顾不上那些礼仪,云痕直接推门而入,而映入他眼帘的景象果真是情理之中、意料之外,那是个云痕隐隐猜到却不愿深想的事实——
那个眉目如画温柔婉约的女子静静地躺在床上,宛如尚在睡梦之中,看不出有任何的不对头的征兆,然而身为术士高手的云痕从她身体上隐约散发出的血腥味道便能够肯定,她已经……死了……
就这么突如其来的、没有任何预兆的、静静悄悄地……死了……
昨天还含笑看着他们师徒三人相互说笑调侃的女子啊,马上就要成为他妻子的人,竟然就这么死了!这怎么可能!
云痕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甚至连面目表情都不曾变化半分,可在他心中却有如翻江倒海,众多情绪纷至沓来,无数过往的片段在他脑海里挥洒不去。只是最令云痕感到痛苦和不愿承认的是,在他的心里,更多的只是震惊和疑惑,而非……悲伤……
虽然慕容毓轻的死让他无可避免地觉得伤感,然而,那却并非是一个夫君死了娘子的那种铺天盖地的伤心与绝望,仿佛只是对一个相交不深的有缘人,为佳人早逝而感到遗憾,为朋友离去而感到沉痛,但,和那种心爱之人离己而去的撕心裂肺的痛苦却截然不同。
对于人间世事都早有阅历的云痕来说,他自然分辨得出其中的不同。所以云痕甚至觉得自己是有那么一点可耻的,那是即将成为他妻子的人啊!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不觉得十分难过呢……
交杂在一起的无数种情绪纠缠在他心里翻覆奔腾,最终他颓然坐在身旁的一张椅子上,苦笑着闭上了双眼。
爱与不爱,差别竟真的如此之大吗……如今死的是他马上要娶的妻子,他明明是愿意接受她的,他明明是打算以后要渐渐爱上她的,他明明是真心打算自己以后会对毓轻一心一意的……本以为爱与不爱不过如此,纵是心有所念、相思万千,多年后也自会淡去,不复当初。可如果今日死的那个不是毓轻,而是她,自己还能这么平静地接受这个事实吗?只有惊疑和淡淡的感伤,就这样叹息地看着眼前这个静静躺在床上的人?
怎么可能……
他蓦地笑出了声来,轻轻摇了摇头,他的笑声中透着无尽的悲凉与苦涩,让人觉得他不像是在笑,而像是在哭一样。如若死的是她,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多余的力气和理智去想这些事……
可为什么!已经想要将她淡出心底了,不是吗?从来都只打算将这份心意默然埋在心底的,不是吗?可为什么爱恨终究不由人呢……
“毓轻。”他缓步走到她的床前,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她的脸,用一种极轻极轻的声音对她说道:“对不起,毓轻,对不起,我不是一个好相公,对不起、对不起……”似乎他反反复复只会说这两句话而已。
对不起,毓轻,原以为……自己能够放得下她,与你相处久了也能够爱上你,却不料生死无常,我竟来不及去爱你;不料我云痕阅尽人间世事,可依然还是驾驭不了自己的感情……
“师娘她……”云祈年只说了这三个字便沉默不语,原本上山是为了参加师父和师娘的喜事,可怎么突然间师娘她却……死了……他故作无意地向云痕的方向瞥了一眼:师父他,一定很伤心吧。
就连一向话多的云昭颜这次也不再出声,她沉默地结了个“靥生花”的印,换过慕容毓轻发髻上那一朵已经枯萎的兰花,做了个术法师才会用的为亡灵超度的法式:“师娘安息。”
从始至终云痕都没有发出过一言半语,等到他们都超度完毕后,云痕双手合拢,微微颤抖着结下几个法印,一座精致的棺木竟平地而生,将慕容毓轻完好地包在其中。
他最后看了慕容毓轻一眼,她安详的神情平静如初,眉眼玲珑,似乎带着点江南女子一般柔情似水的笑意,只是从此以后,便是天人永隔了。
毓轻,永别了。
云痕看过这一眼后就转身而去,毓轻的死因他已看过,是中了术法而死,可杀死她的人是谁,是偷入进山的外人还是……他已没有精力去想,也不愿再去深想。
今日的一切,就让它随风而去吧。
毓轻,愿你在天之灵能够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