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珠与创可贴》锦官虎

5、周晚

　　第五天早晨，林清野站在镜子前，手指在高领毛衣的领口徘徊了许久，最终还是没有勇气把它穿出去。
　　五月的天气已经足够暖和，再穿高领毛衣不仅反常，反而会引人注目。他咬咬牙，换上了一件普通的浅蓝色衬衫——领口解开一颗扣子，正好能遮住大部分痕迹。
　　但当他踏进星寰大厦，走向电梯时，还是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若有若无地落在他脖子上。
　　一定是心理作用，他告诉自己。那些人怎么可能知道……
　　电梯在四十五层停下。门开的瞬间，林清野深吸一口气，走了出去。
　　沈青荷已经坐在工位上，看到他，微微点头：“早。”
　　“早，沈助理。”林清野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
　　“顾总九点半要见客户，需要准备的材料清单我已经发你邮箱了。另外，昨天你做的市场分析报告，顾总看过了，有几处需要修改，批注版我已经发回给你。”
　　“好的，我马上处理。”
　　林清野快步走到自己的工位，打开电脑。邮箱里果然有两封未读邮件，一封是材料清单，另一封是那份被打回来的报告。他点开报告附件，心跳不自觉地加快。
　　文档里布满了红色的批注。字迹锋利，意见尖锐，但每一条都直指要害，没有一句废话。是顾衍之的风格。
　　林清野盯着那些批注看了很久，然后开始修改。他的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注意力逐渐集中到工作上——这反而让他松了口气。比起那些混乱的情绪和猜想，处理具体的工作要简单得多。
　　九点二十分，他把修改好的报告打印出来，连同准备好的客户材料一起整理好，深吸一口气，走向总裁办公室。
　　敲门。
　　“进。”
　　林清野推门进去。顾衍之正背对着他站在窗前打电话，听到声音，侧过头看了他一眼，又转回去继续对着电话说：“……那就按这个方案推进。好，就这样。”
　　他挂了电话，转过身。
　　今天的顾衍之穿着深灰色的衬衫，袖子挽到小臂，手腕上依然空无一物。他的表情平静，眼神落在林清野身上时，没有任何异常。
　　“顾总，这是您要的材料，还有修改后的报告。”林清野上前几步，把文件夹放在办公桌上。
　　顾衍之没有立刻去拿，而是看着他。那目光并不锐利，但林清野感觉自己像被某种无形的仪器扫描着，从头发丝到脚趾尖，无处遁形。
　　“林清野。”顾衍之忽然开口。
　　“……是。”
　　“关于那天晚上的事，我需要澄清一下。”
　　林清野的心脏猛地一跳。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手里的文件袋，指尖微微发白。
　　顾衍之走到办公桌前，拿起一份文件，语气平淡得像在汇报工作：“那天情况紧急，郑绍峰的人用了违禁药物，我作为你的上司，有责任确保员工的安全。所以我亲自去处理了。”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林清野：“至于那条微信，‘我会负责’，指的是我会对你被卷入这种职场恶性竞争的事件负责。我已经在处理郑绍峰那边的事，保证以后不会再发生类似情况。”
　　每一个字都清晰、冷静、有条理。
　　每一个字，都在划清界限。
　　林清野感觉脸颊在发烫，但心里却像被浇了一盆冷水。果然，沈青荷说得对。是自己想多了，误会了，自作多情了。
　　“我……明白了。”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谢谢顾总。”
　　顾衍之看着他迅速泛红的耳根，眼神几不可察地动了动。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点了点头：“去工作吧。”
　　“是。”
　　林清野几乎是逃出办公室的。门在身后关上的瞬间，他靠在墙上，闭了闭眼。
　　羞耻。无与伦比的羞耻。
　　自己这几天都在想些什么啊？那些乱七八糟的猜测，那些隐秘的期待，那些对着镜子反复确认痕迹的蠢样……全都是自作多情。
　　顾衍之说得清清楚楚：那是上司对员工的责任，仅此而已。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然后走回工位。打开电脑，盯着屏幕上的文档，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办公室里，顾衍之站在门后，听着外面轻微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他走回办公桌前，却没有坐下，而是望着窗外，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空荡荡的手腕。
　　许久，他按下内线电话：“青荷，进来一下。”
　　很快，沈青荷推门而入：“顾总。”
　　顾衍之转过身，看着她，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丝困惑的表情：“我有那么吓人吗？”
　　沈青荷愣了一下：“您是指……”
　　“林清野。”顾衍之说，“他刚才出去的时候，脸都红了，像只受惊的兔子。”
　　沈青荷沉默了几秒，斟酌着开口：“顾总，林清野还是个刚毕业的孩子。他很聪明，有天赋，也肯努力，是个很好的苗子。但是……”
　　她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他不适合被卷进您和郑绍峰的这场纷争里。这次的事已经够危险了，下次如果再发生什么，我们不一定能及时赶到。”
　　顾衍之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落地窗前，背对着沈青荷，望向窗外繁华的城市。阳光透过玻璃洒在他身上，却照不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他真的很像周晚。”顾衍之忽然说，声音很轻，轻得几乎要消散在空气里。
　　沈青荷的表情僵住了。
　　“不是长相，是那种……眼神。”顾衍之继续说，“干净，明亮，看着你的时候，好像全世界的光都聚在那里。还有那种执拗的劲头，认准了一件事就一头扎进去，撞了南墙也不回头。”
　　沈青荷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沉默地听着。
　　“青荷，你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周晚是什么时候吗？”顾衍之问，却没有回头。
　　沈青荷闭上眼睛，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八年前，初夏。
　　那时候的顾衍之还不是星寰科技的CEO，只是个刚从国外留学回来、怀揣着创业梦想的年轻人。他和周晚——他的大学同学，也是恋人——一起租了个三十平米的小工作室，没日没夜地开发他们的第一个产品。
　　沈青荷第一次见到他们，是在一个投资人的饭局上。她是沈家的千金，被父亲派来“学习商业交际”。饭局上，她看到了顾衍之——冷静，理智，逻辑清晰，在一群老狐狸中间不卑不亢。而他身边的周晚，则完全是另一种气质：热情，灵动，眼睛里闪着光，说起他们的产品构想时，整个人都在发光。
　　饭局结束后，顾衍之追出来叫住了她。
　　“沈小姐，可以耽误你几分钟吗？”
　　她回头，看到顾衍之和周晚站在一起。周晚冲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而顾衍之的表情依旧严肃。
　　“我们刚才听您父亲说，您在国外念的是交互设计。”顾衍之说，“我们正在开发的产品，正好需要一个像您这样的人才。”
　　周晚接过话头，眼睛亮晶晶的：“而且我们听说，沈小姐虽然出身沈家，但一直想靠自己的实力做事，不喜欢别人说您是靠着家里——对吧？我们也是，我们不想靠任何人，就想做出真正有价值的东西！”
　　沈青荷被那双眼睛打动了。或者说，被他们两个站在一起时那种奇妙的互补感打动了——顾衍之像沉稳的大地，周晚像明亮的火焰。
　　一周后，她加入了他们的小团队。没有告诉父亲，用的是自己攒下的零花钱当“投资”。
　　那是段很苦但也很纯粹的时光。三个人挤在小小的工作室里，顾衍之负责技术架构和商业逻辑，周晚负责产品设计和用户体验，沈青荷负责交互细节和市场调研。常常工作到凌晨，饿了就点外卖，困了就轮流在沙发上眯一会儿。
　　周晚总是团队里的开心果。他会在大家累得睁不开眼时，忽然拿出他偷偷画的卡通版三人画像；会在顾衍之太过严肃时，故意凑过去亲他的脸颊，直到顾衍之无奈地笑出来；会在沈青荷因为家里的压力想放弃时，认真地对她说：“青荷姐，你是我们最重要的拼图，少了你，这个梦就圆不了了。”
　　而顾衍之，那时候还不是现在这个喜怒不形于色的“顾总”。他会因为周晚的一个笑话而笑出声，会在加班到深夜时悄悄握住周晚的手，会在周晚生病时放下所有工作，笨拙地煮一碗粥。
　　沈青荷记得很清楚，有一次产品遇到重大技术瓶颈，顾衍之连续熬了三个通宵，整个人瘦了一圈。周晚心疼得不行，但又劝不动他，最后干脆自己也陪着不睡，坐在顾衍之旁边画设计稿。
　　第四天凌晨，顾衍之终于解决了问题。他站起身，还没来得及庆祝，就眼前一黑，直直地倒了下去。
　　周晚吓得脸都白了，扑过去抱住他：“衍之！衍之！”
　　顾衍之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工作室的沙发上，头枕在周晚的腿上。周晚的眼睛红红的，明显哭过。
　　“你吓死我了……”周晚的声音还带着哭腔。
　　顾衍之伸手，轻轻擦掉他眼角的泪：“没事了。”
　　“答应我，以后不准这样了。”周晚抓住他的手，“我们要一起做很多很多事，一起把公司做大，一起变老……你不能比我先倒下，知道吗？”
　　顾衍之看着他，眼神柔软得不可思议：“好，我答应你。”
　　那一刻，站在一旁的沈青荷忽然觉得，这个狭小拥挤的工作室，因为这两个人，变得无比温暖。
　　后来，产品成功了，他们拿到了第一轮投资，公司搬进了正式的办公室。再后来，星寰科技成立，业务越做越大。
　　一切都朝着最好的方向发展——直到那个雨夜。
　　周晚为了赶去和一个重要客户见面，冒雨开车。途中遇到车祸，车从高架桥上翻了下去。
　　顾衍之接到电话赶到医院时，周晚已经被送进了手术室。他在手术室外等了整整八个小时，等来的是一句“我们尽力了”。
　　沈青荷永远不会忘记顾衍之当时的表情。没有哭，没有喊，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尊突然失去灵魂的雕像。
　　周晚下葬那天，顾衍之手腕上多了那串奇楠沉香佛珠——那是周晚生前最喜欢的一件旧物，他说过，这串珠子能让人静心。
　　从那以后，顾衍之就变了。他变得更冷静，更理智，也更……冰冷。他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中，星寰科技在他的带领下迅速扩张，成为行业巨头。但他再也没有笑过，再也没有流露过任何情绪。
　　沈青荷留在了他身边，从一个普通员工，一步步成为他最信任的助理。她知道，顾衍之留着她，不仅因为她的能力，更因为她是他和周晚那段纯粹岁月的见证者。
　　这些年，她看着顾衍之把自己活成了一台精密运转的机器。直到林清野出现。
　　回忆如潮水般退去。
　　沈青荷睁开眼睛，看着顾衍之依旧挺拔却显得无比孤独的背影，声音有些发涩：“顾总，正因为林清野像周晚，您才更不应该把他卷进来。”
　　顾衍之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我不是要把他当替身。”
　　“那您是为了什么？”沈青荷难得地语气强硬，“为了赎罪？因为您觉得当年没能保护好周晚，所以现在要保护好一个像他的人？”
　　顾衍之沉默了。
　　“周晚的离开是意外，不是任何人的错。”沈青荷继续说，“您这些年背负的已经够多了。林清野有他的人生，他有权利在安全的环境里成长，而不是成为您和郑绍峰斗争的棋子，更不是您用来弥补遗憾的工具。”
　　办公室里一片寂静。窗外的阳光缓缓移动，在地毯上投下长长的光影。
　　许久，顾衍之才缓缓开口，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知道。”
　　“那您……”
　　“但我已经把他卷进来了。”顾衍之抬眼，眼神深处有什么东西在翻涌，“郑绍峰盯上了他，不是因为我，也会因为其他原因。既然已经如此，我能做的，就是确保他不会再受到伤害。”
　　他顿了顿，补充道：“至于其他……我不会越界。”
　　沈青荷看着他的眼睛，想从里面找到一丝自我欺骗的痕迹，但什么都没有。顾衍之的眼神平静而坚定，像是在陈述一个已经决定的事实。
　　但她太了解他了。有些事，不是理智说“不会越界”，就真的能控制住的。
　　“顾总，”她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希望您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知道。”顾衍之重新看向窗外，“出去吧。下午的会议资料，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好。”
　　沈青荷转身离开。门关上的瞬间，顾衍之从口袋里掏出那个小小的木盒——里面装着那串断掉的佛珠。
　　他打开盒盖，看着里面颗颗圆润的珠子，指尖轻轻拂过。
　　“晚晚，”他低声说，声音里是沈青荷从未听过的、近乎脆弱的温柔，“我好像……又遇到一个像你一样，眼睛里带着光的人。”
　　“但我答应你，也答应我自己。这一次，我会保护好那道光。”
　　“用我的方式。”
　　窗外，阳光正好。
　　而办公室外，林清野盯着电脑屏幕，手指在键盘上无意识地敲击着。他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为两个男人之间一场无声战争的焦点，更不知道，在某个人心里，他已经和一段刻骨铭心的过去，产生了某种难以言说的联结。
　　他只知道，自己需要更加努力地工作，证明自己配得上这份工作，配得上那句“我会负责”。
　　即使那“负责”，和他期待的意义，完全不同。
　　但至少，那个人愿意保护他。
　　这个认知，让林清野心里某个角落，悄悄软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