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2 ...
-
县衙的公堂比王莞想象中更为局促。
堂上的“明镜高悬”匾额漆色斑驳,边角还结着蛛网。主位的太师椅空着,只有个穿着八品鹌鹑补服的县丞坐在下首,正端着茶盏吹沫子。
“跪。”引她前来的衙役压低声音提醒道。
衙役声落,王莞纹丝不动,平静地看向那专注品茶的县丞说:
“《大鄞律》有载,官员涉讼,未定罪,不跪审。下官秘书省校书郎,纵是九品,亦是陛下钦授、在册京官。大人今日以‘嫌犯’之名传我,而非以上官之名召见。既未定罪,依律当立。”
她眼风扫向那衙役,最终落回县丞脸上:“敢问大人,是欲依审讯之律问话,还是依上下之礼训示?此堂之上,礼与法,须先分明。”
县丞端茶的手一顿。他这才正眼看向堂下女子,见王菀的确是京城低级京官常见的打扮。校书郎虽是九品,却是中书门下清流之选,非寻常进士可授。
“哦,王校书。”他拖长了调子,放下茶盏,语气不自觉收敛了三分,“那更该知法。窥探、私绘官道舆图,是什么罪过,大人心里有数吧?”
那眼神像在打量一件不太值钱却又有点棘手的货。
新科贡士里头,愣的、横的见过不少,像她这种闷声不响直接往最硬的墙上撞的,倒是头一回见。
也不知这图纸,究竟是她的青云梯,还是谁的催命符。
“哦,贡士。”他拖长了调子,放下茶盏,“那更该知法。窥探、私绘官道舆图,是什么罪过,王姑娘心里有数吧?”
“下官勘的是田间水脉,绘的是水利草图。”王莞从袖中取出那卷粗纸,双手呈上,“大人一看便知。”
县丞对旁边一个留着山羊胡的师爷使了个眼色,那师爷随即接过图纸,当众慢吞吞展开。
他看了几眼,喉间发出“嗬”的一声。
“水利草图?”师爷抖了抖纸,“这上面标的,可是京西官道三处驿站的方位和里程,连沿途岗哨的换防时辰都有标注。”
师爷意味深长地看向王莞,慢悠悠说道:“王校书,你这‘水’,流得可有点偏啊。”
堂下候着的几个书吏闻言,互相递了个眼色。当即便有人埋首,专注地磨起墨来,那力道仿佛要把砚台磨穿。
王莞的心往下沉了沉。她在图上画的只有干涸的河床、断裂的旧渠,和几处可能的地下水源。
绝无驿站,更无岗哨。
“图被人换了。”她淡定回道。
“换?”县丞扯出一抹冷笑,“谁换的?难不成是本官诬陷你?”
堂外不知何时聚了几个探头探脑的百姓,听见这话,也开始小声嘀咕:
“这姑娘瞧着斯文,怎做这种事……”
“嘘!听说是个女校书,心大着呢。”
王莞耳力好,将衙门口的闲言碎语听得清楚,但没有放在心上,只是看向师爷手中那张墨色更新、线条更僵硬的伪造图。
端详片刻后,她忽然往前走了一步。
师爷下意识后退,县丞也直了直身子。有衙役的刀鞘磕在地上,发出闷响。
王莞不慌不忙地指向图纸一角,柔声问:“下官冒昧一问:既说这是官道舆图,敢问这处‘青石坡岔路,向北三里,有枯井一口’标在此处,是何用意?”
师爷一愣,低头细看了起来,那山羊胡翘了翘。
“官道平坦,为何要记一口荒郊枯井?”王莞的语气过于平静,反倒像是在请教夫子。
“况且,若真是军事舆图,会特意标注一口无用的废井么?”
堂上静了静,顿时落针可闻。
县丞端起茶盏,悬在空中片刻又放下,瓷器磕在木案上,发出“咔”的一声。
师爷捻着胡须,半晌才道:“或许…是作为地标参照。”
“参照?”王莞点头,“那下官再问:此处往南五里,图上标‘陈家庄,二十三户,丁五十’。官道驿图,为何连村庄户数都要记清?这是兵部的规矩,还是户部的章程?”
堂内的几位官老爷还未作出反应,堂外已有人没憋住笑出了声。一个老农嗓门大,心直口快地说:
“记户数?那咋不记我家母猪去年下了几只崽?”
人群里又响起几声压抑的闷笑。
县丞的脸色由白转红,又由红转黑。他瞪了师爷一眼,师爷额上冒了层薄汗,拿着图纸的手竟也有些抖。
“强词夺理!”
县丞一拍惊堂木,谁知力气用得猛了,震得自己虎口发麻,心疼瞥了眼自己的手后大声说:
“图出自你这,人证物证俱在!你一个女子,既食朝廷俸禄,不安分守己,反妄议朝政、私绘禁图,还敢狡辩?”
“大人。下官奉职秘书省,勘测水脉、整理图籍本在职权之内。原图所绘,是京郊十六村的水利堪舆。此图是假,但真图何在,大人不妨问问呈图之人——”
“他既换了我的图,那真图,想必还在他手中。”
她顿了顿,补了一句,声音清冷:“或者,已呈给了真正想让它派上用场的人。”
这轻飘飘的话落在县丞耳里却像炸了雷。他猛地站起来,官袍带倒了茶盏,褐色的茶水淌了一案。
“你、你什么意思?!”
王莞不答,转看向堂外。此时日头已西斜,光从门照进来,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早先围观的百姓已散了大半,只剩个半大孩子扒着门框,好奇地往里瞧。
她忽然想起田埂上那个呛了水的孩子,也是这么大。
堂上陷入了尴尬的僵持。县丞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师爷攥着那张假图如同攥着块烫手山芋。
这时,一个衙役凑到县丞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
县丞脸色变了变,眼神飘向堂后某处。
恰在此时,堂外传来一阵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一个青衫文士走了进来,手里捧着本厚厚的册子。他略过堂内剑拔弩张的气氛,径直走到县丞案前,躬身行礼:
“大人,通政司今日下发的文书抄本到了,其中有一份,需您即刻过目。”
县丞愣住:“通政司的文书,怎送到这儿来?”
“下官不知。”文士平和回道,“只是送文书的人说,此事与今日堂审有关,耽误不得。”
他将册子翻开到其中一页,推到县丞面前。
县丞低头看去,只一眼,整个人像被掐住脖子的公鸡,发不出声音。他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尽血色,最后变得像他官袍补子上那只鹌鹑的肚皮,灰白灰白的。
王莞离得远,不知那册子上写了什么,只见县丞的手在抖,抖得连纸页都窸窣作响。
师爷探头想瞧一眼,县丞却“啪”地合上册子,力道大得像是要把什么脏东西拍死在里头。
“今日就先审到这里。”县丞清了清嗓子,声音干涩,“王校书,你且回去。此案…尚需细查。”
堂上堂下,所有人都愣住了。
王莞看着县丞那副仿佛见了鬼的模样,又看了一眼那仿佛置身事外的青衫文士,忽然明白了什么。
“下官告退。”
王莞踏出县衙大门时,漫天夕照如溶金般泼洒,将她的影子投在青石台阶上。她抬头,却是一愣。
那辆在田埂边才见过的马车,不知何时又出现在了街对面。车帘依然垂着,不知其内坐着哪位权贵。
王莞的目光却在那车辕上一个极简的纹饰上停留一瞬。那纹形似古云,非公非侯,却透着股生人勿近的疏淡。
京中坐这种马车的人不多,且大多是她此刻绝不想有半分牵扯的。
她挪开视线,不再探究,然后朝着与马车相反的方向走去。在路过一个糕点铺子时,她停了下来,从荷包里摸出两枚铜钱,换了块枣泥糕。那糕已凉得有些发硬,她只掰了一小块,放进嘴里慢慢品了起来。
她边吃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尖上还沾着画图时蹭上的墨迹,洗了几遍也没掉干净。
她忽然轻轻笑了一下。
马车里,祝韫之一手撩起纱帘,看着她专注吃着糕点的脸。
侍从低声问:“大人,可要跟上?”
“不必。”祝韫之收回目光,放下车帘,“让她走。”
“那县丞那边……”
“他看了通政司那份历年水利疏失问责名录,里面恰好有他岳父任内的一笔旧账,他知道该怎么做。”
侍从会意,又道:“王姑娘似乎已猜到是大人插手。”
“猜到才好。”祝韫之闭上眼睛,“让她知道这潭水有多深,也得让她知道,水里并非没有浮木。”
马车缓缓启动,驶入渐浓的暮色。
王莞吃完最后一口糕点后,将油纸仔细折好,扔进街边的竹篓。她拍了拍手,抬头望向京城东北角。
那是通政司衙门所在的方向。
天边最后一缕光正在消散,王莞转身没入人潮。
第二日,京郊的清晨,雾还没散透。
王莞蹲在田埂边,手里握着一截炭笔,正往粗纸上记着昨日新勘的一段渠线。土依然干,但已有农人扛着锄头开始清理旧渠。
哪怕只能引过来一点水,也是水。
“王大人。”
身后传来脚步声,还有带着些迟疑的声音。
她回头,看见里正李季站在几步外,搓着手,脸上堆着笑,那笑容却像糊在脸上似的,又僵又不自在。
“李里正。”她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
“哎,大人这是……”李季瞥了一眼她手里的纸笔,喉结动了动,“还在忙活呢?”
“水渠一日不修好,这事就一日不算完。”王莞将纸卷好,“里正有事?”
李季又搓了搓手,这次搓得用力,手背都红了。“是…是这么回事。昨儿下午,县衙来了两个书办,说是要复查去年秋粮的账册,把咱们村的底档全调走了。走之前,那位张书办……哦,就是张县丞的本家侄子,特意问了一嘴,说大人您那图纸画完了没。”
他说得磕磕绊绊,话里话外却透着一股子凉气。
王莞听明白了。图纸是假,敲打是真。县衙那场戏没唱垮她,有人心里不痛快,这是换了个法子,从她扎根的地方开始刨土。
“账册有问题么?”她问。
“这…往年都是那么记的,能有什么问题?”李季干笑两声,额角却见了汗,“就是…就是流程上耽误工夫。眼看要春耕,种子、农具的支领,都卡在账目这一环上。村里几户等米下锅的,已经急得嘴上起泡了。”
他说着,目光往王莞脸上瞟,想看出点什么。
王莞脸上没什么表情,她忽而想起父亲说过的话:地方上的手段,从来不是明刀明枪,而是账册“恰好”丢失;是手续“突然”繁琐;是你要办事时,所有人都在按“章程”一丝不苟地拖延你,拖到你筋疲力尽,自动放弃。
“里正的意思我懂了。”她点点头,“账目的事,我帮不上忙。但水渠的走向,我今日就能定下最后一段。劳烦您转告乡亲们,愿意出力的,明日辰时老槐树下集合,我们先清西头那段淤得最轻的。”
李季一愣:“大人,这…没上头的文书,私自动工,可是要问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