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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梨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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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凉的院子里,有风将满院的梨树吹得沙沙做响。摇动的枝叶撒下斑驳的影,伴着皎然如银辉的月光,将院染得幽然。
不知从哪里飘来的二胡声凄凄地旋绕在风中,将月下的女子也绕成凄迷。
清冷的月下,女子浅紫色的宫装上绣满了盛放的梨花,层层叠叠的衣袖在凉凉的地面铺展开来,恍似盛开。
女子的视线顺着精细的花纹延伸,渐渐延至不知名的地方——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呢?
相依为命的母女,吱呀枝呀响个不停的机杼声,带血的咳嗽,一家家药铺里相同的苦涩气息---
还有那晚药铺砰然关闭的门。
她跪遍了镇上所有药铺医馆,央告了整整一夜,却没有人肯给她娘治病,只因她没有钱。
天亮回到破旧的小屋时,娘付在收了尾的最后一匹布上,已经没有了温度。
门前的梨树上,雪白雪白的梨花灿烂的开得满天满地。
她卖了所有能卖的东西葬了娘,那最后一匹布被她小心的揣在怀里,和她一起到了洛阳。
都城洛阳一如她所想的那样热闹和繁华,宽阔的街道,高大气派的楼宇,衣着光鲜的行人... ...
她一身浆洗的惨白的麻布衣裙站在街角,泪水大颗大颗的砸在黄色平整的街面上。
那一年她才刚过了十二。
而如今她已二十。
炀是隋的帝王,执掌着无上的皇权,不用他费心便有人送上他想要的一切——包括貌美如花的女子。
画着美人的画轴堆在桌上,炀懒懒得看着,随手划过几十幅入得了眼的,就此划定了几十个女子的一生。
一幅连看也未看的画轴掉落在地上,旁边的小太监慌忙俯身去拾。
“拾它作甚!”炀皱眉。
小太监惶恐地伏在地上,附首不迭。
宫里谁都知道,皇上喜怒无常,动辄要人性命。仅这一皱眉便是命悬一线之兆。
落在地上的画轴被小太监一碰,轻轻展开了一角。一席流水般的长发从画轴中流溢而出,带着一抹清幽的香,似乎将这书房都染香了。
炀俯身拾起画轴,饶有兴味地展开。
——满院梨花。
——满树寂寞。
——满衣寥落。
画中的女子梳着高高的云鬓,长长的秀发从鬓下流曳而出,漫在素白的长裾上,宛若流水。
她静静的站在树下,淡淡地看着炀。那眼神中,似有梨花,绚烂地凋落。
炀挑眉一笑,收下了画轴。
繁华奢靡,灯红酒绿,衣香鬓影,画扇儒衫。
然而另一边的洛阳却全然相反:饥贫病困,偷抢淫奸。
一个无依无靠身无分文的女子,要在这样的洛阳生活下去,是很困难的。
她在偌大的洛阳城里挣扎求存,备尝艰辛。
她终于在一家小客栈里安了身。她住在柴房里,做些洗碗洗衣的活计,每月出吃住外,还有五个铜子的工钱。
她很满足。
她以为这样的生活会给她平静的幸福。
到这里的第三个月,她碰到了一只很老很老的狗。
那是一个下着雨的夜,空旷的柴房里,她听到一种轻微的声音,那是种——濒死的声音。
她顺着声音找到缩在一个角落里的狗。那是一只很老很老的狗,老到一点点风寒都受不起。
它躺在一堆干柴里,很困难地喘息。她知道它活不长了。
它的目光却很平静,如看破生死的老僧。
她救活了它,它和她一起住在柴房里。
她没有告诉任何人。这个客栈里没有人会愿意养这样老的狗,他们会直接把它扔出去。
她用自己每月的工钱给它买来好吃的,偶尔店里有剩下的肉和馒头,她也总会拿些给它。
每当她看着它那双浑浊却似乎看透世事的眼睛,总会不自觉的想起娘,想起那匹染着血的布,想起那一树绚丽的梨花。
她想,她只是想娘了。很想很想。
她觉得这就是她能想象的最好的生活了。
她可以静静地地做自己的事,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看上去很和蔼的客栈老板,脾气很臭却总会不时给她多盛些肉的胖厨子,爱唠叨她却会给她做棉衣的大娘,还有那些还不熟的伙计……她觉得娘在世时的幸福也不过如此吧……
可这世上的人,并不都如她所想象的那么好。
客栈老板有一个儿子,已经三十八九还未娶上老婆,便将主意打到她身上。
其实倒不是没娶过老婆,只是他的品性太过恶劣,一条腿还因欠赌债被打断了,那新娘子刚入门便不声不响地跑掉了。之后除了骗婚的,就再没人上门。客栈老板看自己的儿子这样作为,也死了再为他娶妻的念头。
只是,老板也并未对他流连在她身上的目光说些什么,毕竟,他还是想要个孙子来延续香火。
她对此一无所知,只微笑着生活,沉浸在她认为的幸福中。
或者,这也是一种幸福。
直到,那个下着大雨的夜。
那夜,她似乎看到漫天的梨花,优雅地坠向洁白的地面,然后被风扬起,在漆黑的夜空旋成一朵绚丽的莲花,晶莹,眩目。
下雨了,她在院子里仰头,雨丝温柔地抚过她的脸。
怀里抱着给阿黄的剩菜剩饭,静静地站在雨中,忽然觉得整个世界都是安静的。心中洋溢起一种莫名的情绪,好象站在一个空荡荡的空间,什么都不存在,只余下一天一地的空旷,以及……寂寞……
缩了缩肩,她想起柴房里等她的阿黄,轻轻地笑了。
阿黄是大婶给那只很老的狗起的名字,大婶说它很有福气,野狗通常都活不到它这个年纪。
她原本并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它的存在,那天大婶不知为何偷偷到柴房里找她,给她送了一床漂亮的鸳鸯戏水被,让她兴奋了好久。就是那天,大婶见到了阿黄。起初吓了一跳,还以为是那里跑来的野狼,拎着棍手颤颤的要打它,不过看样子却是早想跑开。
说起来,那天大婶原本坚持要把它赶出去,可后来为什么突然改了主意呢?不仅如此,还待它特别好,今天的几块红烧肉就是大婶给的呢……
她摇摇头不再去想,快步走回柴房。
下着雨,柴房里也受了些潮,微微的冷。但她今天太累,仍是很早就睡着了。
她蜷起身子睡在阿黄旁边,柴房的四面是透风的,时不时有雨丝被风吹进柴房里,打在身上,很是冰冷。她微微打着颤在睡梦中不自觉地皱眉。
阿黄低头看着她的睡颜,慢慢地移动身体,用体温温暖她冰凉的手脸。眼中柔柔地泛起一种温暖的光。这个夏天的雨夜,忽然就变的温馨起来。
她是被阿黄猛然窜起的动作惊醒的。
睁开眼睛的时候还很迷糊,只是怔怔地看着面前纠缠在一起的一人一狗。但当她认出被阿黄扑倒在地的人时,便猛然清醒了过来。
雨仍旧在下,风却已停了。
柴房里却更湿了。
满地暗红色的液体绚丽而嚣张地弥漫;磨损泛黄的牙齿深深嵌入脖颈中,被溢出的液体染上妖异的色泽,竟恍然锋利如青锋;而那锈迹斑斑的砍柴刀疯狂挥舞着,亦似柄霍霍亮刀。刀剑翻飞,映出她惊恐的脸。
呵,呵……
她忽然笑出声来,或许是被那一刹那在眼前迸散开来的晶莹迷惑,或许是已然被惊的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她看着这满地的鲜血和凌乱杂草,眼神散乱。
她似乎什么都不在想,又似乎看到了她所经历的所有事情,她忽然醒悟发生了什么,却不知该如何反应。她只是笑,大笑。
她站起身,有些蹒跚地走到那一人一狗面前,慢慢蹲下身。
阿黄已经不行了,它艰难地侧过头,静静地看着她。
老板的儿子也伤得很重,虽没咬断喉管,那一口却咬断了一根动脉。他还在骂着,只是已没有了力气握柴刀。
她拾起他丢在地上的刀,比在他血肉模糊的颈间。
他惊恐地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苍老而浑浊的眸子渐渐暗淡,阿黄似乎吐了口气,终于松开了牙齿。
她的手颤了一下,刀歪在一旁。
漫天的大雨仍在继续,哗啦啦的声音直敲在她心上。从未有一刻,她如此清醒地看到这个大雨瓢泼的世界。
她在大雨里漫无目的地奔跑。
那是一场怎样的雨啊,如一场盛大的凋零,世界在她的身后崩毁成一片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