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一颗美味大土豆

2、奇怪的人

　　门锁“咔哒”一声。

　　姜南拧开门，又本能地往里侧让了一点，好给后面那个人留出位置。

　　江聿舟没动。

　　他站在门外，肩膀被门框截了一半，脚步停在门槛前面，像是看不懂“进去”这件事是什么意思，只是抬眼往屋里扫了一圈，又低下头，视线黏在自己那双不知道已经踩湿成什么样的脚上。

　　走廊灯不算亮，雨水从他头发尾端一滴一滴往下掉，打在玄关瓷砖上，积了一小块浅浅的水圈。

　　姜南看了那圈水一眼，忽然觉得有点头疼。

　　“进来。”他简短说。

　　他还是愣着。

　　姜南干脆伸手，抓住他的手腕往里一拖。

　　这点力气对正常人来说不算什么，但这人连个像样的重量都没有，被他一拽就整个人跟着迈了进来，几乎是被半拖着跨过门槛。脚在瓷砖上打了个滑，踉跄了一下，整个人不自觉往姜南这边靠了一下，又立刻缩回去，像是意识到自己靠得太近。

　　姜南没去追究这个细节，只顺手把门带上。

　　门关上的那一刻，外面的雨声被隔在一层墙后，变得闷闷的，像很远的东西，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玄关不大，左边一排鞋架，右边是衣帽柜，正对着的是客厅，沙发、茶几、电视，都是很普通的布局。唯一稍微显眼一点的，是纱窗前那块被踩得有点起毛的地毯，看得出来被人经常光脚踩过去。

　　“鞋子脱了。”姜南提醒。

　　他自己先弯腰，熟练地换上室内拖，又在鞋架最下面胡乱翻了翻，翻出一双旧拖鞋来。拖鞋有点变形，鞋边被踩得塌下去，侧面还有一道浅痕，看不出是什么东西咬的还是挂的。

　　他把拖鞋往江聿舟脚边一推。

　　他低头看着那双鞋，眼神明显空了一秒。

　　好像对“要把脚塞进这个东西里”这件事毫无经验，他先试探着把脚往里探了一点，试了试触感，又迅速缩回来，像是踩到了什么陌生材质。

　　姜南看不下去了：“就那样穿进去。”

　　他伸脚做了个示范，拖鞋在脚下轻轻挪了一下，发出软绵绵的一声。

　　江聿舟盯着他脚看了一会儿，缓慢地照样学，脚尖往里挤，挤得很小心，生怕弄坏什么。好不容易穿进去，还不太会用力，脚只埋进去一半，脚跟悬在外面，踩着地板发出不太对劲的“啪嗒”。

　　……像没穿好一样。

　　姜南忍了一秒，没忍住，伸手按住他肩膀，让他扶着墙，直接弯腰把拖鞋往他脚底下掖了一把，整只脚塞进去，让鞋背贴住脚背。

　　“这样。”他站起来，“会走路吗？”

　　江聿舟抬头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没有任何表达“我听懂了”的语言，只有瞳孔微微一缩，像是被突然靠近的眼神吓了一下，又迅速移开视线，盯向客厅那边。

　　他迈出第一步，拖鞋发出一声重重的“啪”。

　　姜南皱了皱眉。

　　那步完全没找到拖鞋的节奏——脚抬得太高，落地太直，像是用脚掌直接砸在地上，鞋底被迫跟着拍了一下，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被放大。

　　第二步稍微好一点，节奏还是怪。

　　听起来更像是某种小型东西被套了个不合脚的外壳，在艰难适应。

　　姜南没再纠结，把他往客厅带：“先擦头发。”

　　他把人按在沙发边缘坐下。

　　沙发是浅灰色的布艺，靠背上搭着一条旧毛毯，边角有点打结。那人坐下去的时候很轻，几乎没压出什么明显的凹陷，只是在沙发边缘占了巴掌大一块地方，腰板绷得很直，像随时准备弹起来。

　　姜南走去卫生间，抽了一条毛巾回来。

　　毛巾是白色的，不过现在更接近灰白，边角有点泛旧。姜南站在他身侧，把毛巾摊开，搭在那人头上。

　　他明显一抖。

　　毛巾下露出一点耳尖，湿透的头发被毛巾压住，有几缕还是顽固地往外探，贴在脖子上。

　　姜南没管，把手按在毛巾外，随意地来回搓了几下。

　　动作本来挺随便的。

　　但搓到第三下时，他的手忽然停住了。

　　不知道被什么卡了一瞬，手指扣在毛巾上，指节绷紧，肩膀也跟着僵了一下。眼前好像闪过什么画面，快得像有人在他脑子里划了一道强光。

　　——某个同样湿透的夜晚。
　　——有人坐在床边，低着头，让他胡乱擦头发。
　　——毛巾被扯得乱七八糟，对方被擦得烦了，抬头瞪他。

　　那一瞬间，他太阳穴一紧。

　　紧到疼。

　　疼得像有人从里面往外拧。

　　“——”

　　他吸了一口气，手里的动作却没有接着往下走，而是停在那儿，很短的一秒，像是卡在两种不同画面之间。

　　“……怎么了？”

　　头发下那个人微微偏了偏头。

　　灰白毛巾底下露出一点侧脸，湿头发黏在脸颊，睫毛被水沉得有点垂，眼神看不太清，只是安安静静地朝他这边转过来，似乎察觉到他突然僵住了。

　　姜南喉结滚了一下。

　　“没事。”他把两颗字挤出来。

　　像是想把那股从脑子某个角落窜出来的不适给压回去，他反而加重了手上的力道，毛巾在那人头上被来回搓得更狠了点。

　　水渍被擦下来，滚在毛巾纤维里，毛巾很快湿透一片。

　　他下意识说：“别乱动。”

　　其实江聿舟根本没动。

　　只有肩膀随着呼吸轻微起伏，整个人坐在那里，乖得有点过头。被他这么粗鲁地擦来擦去，既没说疼也没推开，只是偶尔轻微晃一下，像平衡不太好。

　　他擦完头发，毛巾拢下来，露出的那张脸终于清楚一点了。

　　脸真的很好看。

　　不是那种精致锋利的好看，而是线条顺、骨相干净，湿头发贴在额头边，有那么一瞬间会让人误以为是刚从泳池里捞出来的什么广告模特——如果忽略掉那点过度的苍白。

　　他盯了两秒，忽然觉得眼睛有点酸。

　　“你先坐着。”他把毛巾往椅背上一搭，“我去弄点吃的。”

　　江聿舟沉默的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姜南走进厨房。

　　厨房门没关，外面沙发那边的一点动静还能飘进来——几乎没有什么声音，只偶尔有一声“啪嗒”，像是谁不太熟练地挪动拖鞋。

　　他从冰箱里翻冷冻饺子出来，拆开袋子，倒进锅里，水烧开，饺子翻腾上来，在滚水里浮浮沉沉。

　　水汽冒出来，挡在他脸上。

　　他盯着锅边，眼前那点白雾突然跟什么重叠了一瞬：另一口锅，另一双手，某个人没耐心等饺子浮起来，拿勺子在锅里乱搅，把饺子搅破，汤里漂一层馅。

　　“你别动。”
　　“你自己包的饺子还能被你搅成这样。”

　　谁说的？

　　他不知道。

　　那句台词在他脑子里一闪而过，下一秒就像被人拧了开关，啪一声黑掉了。

　　脑子里空了一片。

　　他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指腹按在那块隐隐作痛的地方，按得有点用力。

　　锅里水扑腾一声，差点溢出来。

　　他回神，忙把火关小，拿勺子搅了一下——饺子还算完整，只破了一两个。

　　“行了。”他低声说，不知道是在对饺子说，还是在对那句突兀冒出来的声音说。

　　把饺子捞进碗里时，他多捞了一点汤，热气腾出来，顺便把他脸上那点莫名的冷意蒸散了一些。

　　他端着碗出厨房。

　　江聿舟还坐在刚才的位置。

　　沙发靠背没被动过，毛毯的褶皱和他刚到家时几乎一模一样——唯一的变化，是那个人往沙发靠背挪了一点，让自己背贴上去，看起来没有刚开始那么紧绷了。

　　“吃过东西没有？”姜南问。

　　他抬眼，嘴唇动了一下，不太确定地摇了摇头。

　　这个动作也显得有点笨拙，像是平时不常用这个方式表达。

　　姜南把碗放到茶几上，弯腰递过去一双筷子。

　　“烫，小心点。”

　　江聿舟没有接筷子。

　　他看着那双筷子，眼神停了一两秒，像是在确认这东西是拿来做什么的。最终他伸手去接，握的位置不对，不是握筷子，而是像握一支笔，紧得手背青筋都绷起来。

　　姜南沉默了一下。

　　“你会用吗？”

　　江聿舟还是沉默着愣愣地看了他一眼。

　　像是没听懂问题。

　　下一秒，他干脆没再尝试，低下头，把嘴凑近碗边，小心翼翼地啜了一口汤。

　　唇碰到碗沿的时候，他的肩膀明显颤了一下——烫。

　　他却没退开太远，只是小幅度往回缩了一点，再探一次，换个角度，像是在找一个既能喝到又不被烫到的位置。

　　喝水的声音很轻，却因为客厅太安静，被放大得有点清晰。

　　一点一点，像谁用舌尖碰碗沿，汤水被轻轻带起来，又落回碗里，发出非常小的、均匀的“嗒嗒”。

　　姜南看着，忽然有点想笑，又笑不出来。

　　“我没给你碗边抹毒。”他随口说，“用筷子夹，吃饺子。”

　　他说着，从他手里拿过那双握错位置的筷子，反手递回来，把他的手指挪到正确的位置，一根一根搬动。

　　江聿舟被他握着手，指节收紧，指尖有点凉。

　　姜南教得耐心，却不算温柔。

　　“这样，手别太用力，”他反复，“你再夹试试。”

　　江聿舟低头看着被他摆好的手，试探着张开又合拢筷子。

　　第一次夹，筷子在空中打滑，什么都没夹住。

　　第二次，好不容易夹住一个饺子，夹离碗沿的时候力度没控制好，饺子滑了一半掉回汤里，汤水溅起来两点，溅在他手背上。

　　他条件反射地缩了一下手，筷子又掉了。

　　“……”姜南叹了一声，拿纸巾丢给他，“没事，慢慢学。”

　　他接住纸巾，动作倒是利索一点，擦手的时候很认真，一指一指擦过去，连指缝都不放过。

　　——像一只不太会控制力气的小动物，对自己的爪子非常上心。

　　姜南看得有点走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