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第十二回 翰墨因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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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州劫法场一役，梁山好汉声威大震，新添十数位头领，山寨气象为之一新。然喧嚣过后，日子终究要落回实处。各房娘子见丈夫平安归来，心头大石放下，旋即便被日常琐事淹没了——浆洗衣袍上征尘血迹，整治饭食慰劳辛苦，照料或许带伤的家人。冯允执那间权作学舍的空屋，一时间便冷清了下来。
这原在意料之中。梁山上的女子，谁肩上没有一大家子的担子？允执自己院中，也因花荣归来，多了许多事体。他卸下的铠甲需擦拭保养，换洗衣物沾满尘土汗渍，且他连日奔波，饮食睡眠皆需精心调养。允执虽不惯粗重活计，这些分内照拂之事，却做得格外用心。只是偶见那空寂的“学舍”，心中不免掠过一丝淡淡的怅惘。
她倒非贪图那“夫子”虚名，只是那十余日里，沙盘前专注的面孔，笨拙却认真的笔画，以及学会书写自家姓氏时的雀跃神情，都让她感到一种实实在在的“有用”。在这以武力称雄的山寨，这是独属于她的位置。
花荣见她有时对着一叠写满歪斜字迹的沙盘出神，便问缘由。允执将教妇人们识字之事略说了，末了轻叹：“原是好事，只是大家各有家累，散了也是常情。”她顿了顿，似想起什么，又道，“不过，前日宝燕与张娘子倒都私下问过我，说家中孩儿渐长，终日只在山野间嬉戏，或跟着喽啰们舞枪弄棒，终非长远之计。张娘子家收养的义子已十岁，甚是聪颖；秦统制家的姑娘，今年也七岁了，宝燕说女孩儿家，更该识几个字，明些道理。她们……想让我教教孩子。”
花荣闻言，沉吟片刻。他虽自己通文墨，却也深知山寨中多数兄弟对此不以为然。果然，他翌日与几位头领饮酒，偶提了一句“内子闲时教孩童认字”，座中反应便不一。
刘唐、阮小七等直摇头，道：“孩儿们有力气便好，学那劳什子字，酸气！”李逵更是大嗓门嚷道：“俺铁牛一字不识，照样杀得痛快！读书？闷也闷煞人！” 倒是林冲闻之，郑重对花荣抱拳：“若得弟妹启蒙，是小儿的造化。林某飘零半生，唯愿此子能知书达理，不走我这武夫老路。”秦明经了家破人亡之痛，于儿女前程上也想得深些，亦对花荣道：“有劳弟妹费心。”
花荣将诸人态度说与允执听，她只是微微一笑，并不意外。这世间对女子、对学问的偏见，她自幼便知，梁山这方小天地，不过是将种种世相浓缩罢了。“林教头与秦统制既有此意，我便试试。只是……”她秀眉微蹙，环视自家书匣，“我随身的，除了几部唐诗宋词、前人笔记，便是《史记》、《汉书》的残卷，这些或可陶冶性情，却非幼童开蒙的正途。总需《千字文》、《百家姓》、《童蒙训》这类书才好。”
花荣道：“这却不难。如今山寨人才济济，听说新上山的头领里，便有擅文墨的。我去问问哥哥与吴学究。”
这一问，便引出了一段翰墨因缘。
不两日，花荣便引来一位书生打扮的人。但见其人生得眉目清朗，三绺髭须，举止从容，自有一股书卷清气。花荣介绍道：“持心，这位是萧让兄弟，江湖人称‘圣手书生’，写得一手好字，诸家字体皆能模仿。如今在山上专管文书笔札。你要的蒙书，萧让兄弟或可相助。”
允执忙敛衽见礼。萧让早已闻名这位花知寨的娘子出身清贵，才学不凡，亦拱手还礼，态度谦和：“嫂夫人欲开蒙童，乃山寨幸事。萧某不才，于笔墨间略知一二，蒙书抄录，份所当为。”
三人坐下叙话。允执见萧让谈吐雅致，非一般江湖人物，心中先有了几分好感。谈及所需书籍，萧让略一思索，便道：“《千字文》、《百家姓》流传甚广，萧某皆能默写。只是这《童蒙训》……倒需寻个底本。听闻嫂夫人家学渊源，不知可曾带得？”
允执摇头：“逃难仓促，此类书不曾携带。”她忽想起一事，眸光微亮，“不过，幼时母亲授我《童蒙训》，曾言其中‘幼而学，壮而行’等句，与范文正公‘先忧后乐’之训一脉相承。我母系出自姑苏范氏，故对此篇格外看重。”
提及范仲淹，萧让肃然起敬：“原来是文正公之后！失敬失敬。文正公‘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先天下之忧而忧’之语，天下读书人谁不景仰？”他顿了一顿，似在回味，“范文正公词亦佳，那句‘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写尽羁旅行色，苍凉阔大。”
允执见他竟能随口吟出范词，心中顿生知己之感，不禁接口道：“先生好记性。先外祖家确以文正公为荣。我母最喜文正公知睦州时所作《潇洒桐庐郡》十绝，‘潇洒桐庐郡，开轩即解颜’……虽徜徉山水，亦见济世情怀。”她说到母家祖上的光辉，语气轻快，眸中流转着少见的神采，恍惚脱离了这水泊草莽，回到了烟雨江南的书斋庭院。
萧让听得入神，捻须叹道：“名门风范，果不一般。不似萧某，虽托身笔墨，实乃江湖飘蓬。”他转而问道，“听闻冯文简连中三元，富郑公三朝名相，晏元献一代词宗。不知嫂夫人于先贤文章词赋，可有所好？”
允执浅笑：“先祖文章典重，未敢妄评。若真论起来，晏词清新婉丽，甚得我心。尤爱那阕《破阵子》‘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写尽春日光景，活泼泼的生意，全无雕琢之气。每念及此，常觉词中烟霞，离我并不遥远。”她语声中带着一丝遥远的向往，那不仅是对于词章的喜爱，更是对于那个安定风雅、文明昌盛时代的追慕。
萧让拊掌：“妙极！此词萧某亦爱。‘池上碧苔三四点，叶底黄鹂一两声，日长飞絮轻’，白描至此，已是化境。嫂夫人品味果然清雅。”他谈兴愈浓，与允执从唐诗格律谈到宋词流变，又从文章之道论及书法笔意。允执见他学识渊博，见解不俗，更难得的是，在这梁山之上，竟能有人与她做此“无用的清谈”，心中积郁的文思终得一抒，畅快不已。
说到书法，萧让自是当行。允执请教，萧让亦不藏私，谈及各家短长，妙语连珠。“譬如苏黄米蔡，各有千秋。东坡居士字势横斜，天真烂漫，黄山谷嘲其如‘石压□□’；而山谷线条遒劲，奇崛纵逸，东坡笑为‘死蛇挂树’。此皆高人相谑，然其精神气韵，实非庸手能及。”
“是如此了，便是颜鲁公字，在米元章眼中亦如蒸饼呢。”允执莞尔接话。这般的文人雅趣、机智调侃，在梁山这环境里，实是久违了。她亦将自己习字心得说出，尤其推崇欧褚：“欧阳率更险劲刻厉，如武库矛戟，凛然不可犯；褚河南疏瘦劲练，似美人婵娟，不胜罗绮。吾不才，常觉欧书可学法度，褚书能养气韵。”
萧让细细看了允执平日所书，赞道：“嫂夫人过谦了。观汝笔意，于欧褚根基甚牢，且能融汇，娟秀中自有筋骨。假以时日，必能自成面貌。”他主动提出，“蒙书之事，包在萧某身上。某可默写《千字文》、《百家姓》，再设法寻访或凭记忆凑出《童蒙训》大要。另，孩童习字，描红仿本亦不可少，某可一并写来。”
允执大喜，郑重谢过。萧让笑道：“此乃雅事，何谢之有？他日若得闲暇，还望与嫂夫人多论诗文，亦是一快。”
此后数日，萧让果然将抄录工整的蒙书并描红仿本送来。允执翻看那字迹，或端庄楷体，或清秀行书，无一不精，心中对这位“圣手书生”更是钦佩。她开始筹划，就在自家院落辟出一角，正式收林冲义子、秦明之女，并山寨中其他两三位有意向的头领子弟，每日午后授课一两个时辰，亦不全然是识字读经，兼讲些历史故事、诗词趣话，务求生动。
花荣见允执与萧让相谈甚欢，回来后神采奕奕，心中亦喜。他虽摸不透文人风雅世界，却乐见妻子眸中重燃光彩。夜间，他揽着允执细看萧让送来的字帖，玩笑道：“我家持心这‘夫子’做得，倒比我这‘知寨’还忙了。日后山寨的秀才，怕都要出自你门下。”
允执倚着他，难掩心中暖意，闻言轻笑：“不过教几个孩儿识文断字，岂敢称‘夫子’？倒是今日与萧先生一席谈，如饮醇醪，痛快得很。”她顿了顿，声音渐低，似自言自语，“仿佛……又回到了洛阳老家，与族中姐妹兄弟谈诗论画的光景。”
然而，她心里明镜似的。这般与萧让谈诗论艺、沉浸于翰墨风雅的时光，在这刀兵林立、前程未卜的梁山，实是奢侈的喘息。如同狂风恶浪中偶然窥见的一角晴空，美好却易碎。她贪恋这片刻的“回去”，却更清楚，脚下的路，依旧是梁山的路。孩子们要教的字，一笔一划，终究要落在这水浒的沙盘上。
窗外，梁山泊的月色，照着聚义厅高耸的轮廓，也照着这间刚刚响起稚嫩读书声的小院。新的故事，正在笔下与沙盘间，悄然萌发。
这正是：
锦心偶遇生花笔，故纸堆寻禹甸春。
稚语初声破晓雾，墨香暂可掩征尘。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第十二回 翰墨因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