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纪事》一条土豆丝

6、想你

　　风铃清脆的声音将她从回忆中唤醒，贺群已经到了楼下，她拉开卷帘门，如多年前一样，等待李新荣进去。
　　“好久不见。”
　　李新荣脸色苍白，笑得有些勉强。
　　“嗯……你还好吗？”
　　从见到李新荣到现在，她脸色一直不太好，也不知道心脏病治疗得怎么样，贺群虽然担心，但也不好多问，十几年的空白，俩人之间的熟稔早已烟消云散。
　　岁月无情，曾经有多亲密，现在就有多陌生，与贺群四目相对，她的一点关心就像毒药，沾上一点就使人痛不欲生，李新荣觉得现实过于残忍，她慌忙偏过视线，抱起墨宝笑道：“我很好啊，这猫不会就是我捡的那只吧？”
　　“是那只，外面有点冷，先进来坐会儿吧。”
　　“好……”
　　进屋有股熟悉的香味，屋内陈设十年如一日，似乎被封印在十几年前，不曾被岁月洗礼，李新荣跟在贺群身后，鼻子发酸。
　　无数次踏过的阶梯就在脚下，李新荣却无论如何都走不下去，她停在原地，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不住往下掉。
　　见人没有跟上来，贺群停下脚步，回头看李新荣，她垂着头，泪水泛着光顺着她瘦削的脸颊往下掉。
　　贺群走下台阶，停在李新荣面前，她微微弯腰，一只手托住李新荣的下巴，将她的脸抬起来与自己对视，声音轻得仿佛怕惊扰了神明，她说：“我说的话永远作数，在我这里你想怎样都可以。”
　　她用大拇指拂去李新荣的眼泪，额头与她相抵，温热的气息在鼻尖交融。
　　“欢迎回家，荣荣。”
　　李新荣再也抑制不住，她一把抱住贺群，头埋进她的肩窝放声痛哭。
　　……
　　再次睁眼已经是第二天清晨，入目是陌生的白色天花板，李新荣猛地从床上翻起来，牵动手上的吊针，刺痛感让她动作一顿，一只手按住她的手臂，是贺群。
　　李新荣看清床边的人便没再挣扎，她重新躺了回去，一错不错地盯着贺群，生怕她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消失了。
　　“感觉好些了吗？昨天你晕过去了。”
　　贺群担忧地看着李新荣，昨天被她突然晕倒吓了一大跳，连忙将人送进镇上医院，忙活了一晚几乎没合过眼，检查结果不是很好，医生建议转院。
　　“好多了，谢谢你，贺群。”
　　只要有你在，死掉也无所谓，李新荣心道。
　　“……医生说你的病情恶化了，需要转院，等你真的好些了我们就去市中心医院看看。”
　　贺群斟酌片刻，向李新荣转达医生的话，其实原话更加令人绝望：“说实话患者这样的情况基本没有治疗的必要了，我们院医疗条件有限，你们转去市中心医院说不定还有一线希望。”
　　“不用了，我知道自己的病什么情况，会好好吃药的，昨天只是意外，我想待在这里，你不要赶我走好不好？”
　　李新荣不想剩下的日子都在病床上度过，但放任她病情恶化似乎对贺群也很残忍，谁叫她遇到了一个自私自利的人呢？姑且算她倒霉吧，李新荣这样想着，心里对自己的厌恶又多了几分。
　　“等奶奶葬礼结束我们再去医院看看，中心医院检查结果出来了再做决定。”
　　不顾李新荣的哀求，贺群单方面做了决定，不过后面是否继续治疗还是李新荣说了算，她虽然想要李新荣活着，但也不忍看她痛苦地活着。
　　在贺群坚持下，李新荣在镇上医院住了两天，终于迎着明媚的阳光出了院。
　　“天气真好！贺群，你请了多久的假？可不可以陪我到处逛逛。”
　　这几天贺群一直在医院，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时间继续陪她逛。
　　“可以，这段时间我都会陪着你的。”
　　李新荣快步上前，伸手拉住走在前面的贺群说：“怎么还跟以前一样好说话，知道吗？你让我感觉我们从来没有分开过一样。”
　　贺群停下脚步，转身看着李新荣回道：“因为我一直在等你回来，我想你总有一天会回到这里的。”
　　李新荣感觉眼眶又湿润了，她抱住贺群，手环在她腰上，侧脸枕着她的肩膀，闷声说：“我真的每天都好想你啊……”
　　贺群比李新荣高半个头，她回抱住李新荣，在她背上缓缓拍着安慰她。
　　刚到西津的时候，李新荣可以说是身无分文，好在她之前一直在网上接稿，靠这个赚够了生活费，后面作品渐渐有了起色，收入可观起来，还了助学贷款，医药费也有了着落。
　　工作忙的时候她没有时间想贺群，但一旦停了下来，贺群就像疯长的野草，在她脑海中各个角落生根发芽，占据她整个思想。
　　比起贺群，她更像灾星，总是让身边的人陷入不幸。
　　“我不会再离开你了。”就算变成鬼，李新荣也要缠着贺群。
　　“好。”
　　过往的那无数个日夜，贺群就是这样纵容她的，让她泥足深陷，无法自拔，不过她陷得心甘情愿。
　　……
　　上高中的第一个暑假，李新荣照例跑到后街找贺群，她在市场上淘到一个漂亮的水母风铃，准备挂在贺群窗台。
　　“你不去奶奶家了吗？”
　　贺群靠在窗边看她挂风铃，往年李新荣总是先去奶奶家待一段时间，在过来找她玩。
　　“这次你跟我一起去好不好？我奶奶可会做吃的了！”
　　“会不会太麻烦你奶奶了？”
　　贺群暑假一般待在店里，偶尔帮师傅守着。
　　“不会，我都跟她说了，她很高兴的，去嘛去嘛~”
　　挂好风铃，李新荣又去骚扰贺群，她晃着她的胳膊，势必要让这个死宅出一趟门。
　　“好。”
　　说服贺群是件容易的事，李新荣在这件事上颇有心得，她笑起来，眼睛亮亮的，像玻璃珠似的透着光。
　　贺群见状不免失笑，她面对李新荣确实没有底线，两人是有目共睹的挚友，从小学到高中一直形影不离。
　　李新荣不缺朋友，她是小镇里的天才，性格长相都很讨喜，家境富裕，除了体弱多病没有别的弱点。
　　早在李新荣找上她前，她就注意到李新荣了。
　　不要与世界有过多的连接，不要干涉别人的因果。师傅的话她一直记在心里，他说，只有这样，她才能不辜负父母的期望，好好地活着。
　　可是活着真的有必要吗？她活得连地上的草都不如，或许她就是天煞孤星，注定孑然一身。
　　作业没了可以再写，抽屉里的虫她一个不怕，想打她也得先打得过她，一个人也可以过得很好，贺群不需要廉价的同情。
　　整个世界都是黑白色的默剧，她在里面扮演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角色。
　　可总有人是特别的，带着明亮的彩色，她叫李新荣。
　　她总是穿着时髦漂亮的小裙子，明媚地笑着，无数次在走廊与贺群擦肩而过，一点烦恼都没有的样子，贺群就这样不动声色地观察了她四年。
　　光照亮物体的同时会投下阴影，李新荣也不例外，她不总是温暖明亮的，也有黯淡的时刻。
　　例如，体育课、运动会、大课间，一群小孩在操场上疯玩，贺群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台阶上，那个总是笑着的小太阳面无表情，眼神放空，不知道在想什么。
　　本以为俩人之间会一直形同陌路，但一场暴雨打破平衡，使两条平行线交织在一起。命运总是爱捉弄人，贺群说不清是幸运还是不幸，她早已越了界，所以她总是对李新荣说：“好。”
　　譬如现在。
　　李新荣奶奶住在乡下，离镇上大约半小时路程，俩人一路走走停停能花一小时。
　　乡间小路窄得仅能一人通行，贺群缀在李新荣后面，看她摘路边的野花。
　　“喏，送你的，好看吧。”
　　李新荣起身，将一把颇具艺术感的蓝白色间插淡紫色野花束举到贺群眼前，裹着青草香的风吹散了她的头发，掀起她的裙摆，靛青色的天空与白色长裙交相辉映，美不胜收，贺群觉得自己被妖精蛊惑了心神。
　　“发什么呆呢？快接着。”
　　见贺群发愣，李新荣再次扬了扬手中的花，贺群被她的动作唤醒神智，哦了一声，接下花束。
　　“很好看。”花是，人也是。
　　“算你有眼光。”
　　得到意料之中的赞美，李新荣心情不错，哼起小调来，大多数是冷门歌的调子。
　　如果墨宝穿越过来听，就能听明白它家铲屎官吹的是什么了，可惜它没那机会。
　　穿过一片橘园，再下一条青草坡道，拐过一片竹林就到了李新荣奶奶家，是一栋带花园的气派三层小洋房，李仲允花钱建的。
　　奶奶总是嫌家里太大太空，常常不在屋内待着，要么出门干农活，要么去同村老姐妹家串门唠嗑。
　　李新荣敲了两次门，大声喊了几次也不见人开门，便熟门熟路地在门口花盆底下摸出一把钥匙，开门跟贺群一起进了屋。
　　李新荣在奶奶家有专属房间，在二楼，粉色调的公主房，老人家时不时会把她的房间打扫一遍，方便李新荣过来住。
　　孙辈大概只有李新荣是每年都会跟奶奶小住一段时间的了，其他人只在逢年过节的时候过来看看老人家，因此奶奶也格外偏袒李新荣，李新荣借此没少在私下作威作福，以至于表哥表姐都不敢惹她。
　　眼下奶奶不在家，也没有烦人的亲戚打扰，李新荣带着贺群到自己房间休息。
　　贺群背了一个书包，带了些作业本和夏天换洗的衣物，她们要在奶奶家住上一个星期左右。
　　李新荣则简简单单挎了个帆布包，不过现在帆布包拿在贺群手上。
　　贺群将包包都放下，见李新荣没有要给她介绍其他房间的意思，有些疑惑地问：“这几天我们要睡一起吗？”
　　“嗯！奶奶腿脚不方便，其他房间都空置好久了，不好打扫，不能住人，你放心，我睡觉很老实的。”
　　李新荣拍胸脯保证自己睡相很好，其实她俩也不是没在一个房间睡过，高中住校，俩人一个宿舍，李新荣确实睡相不错，可贺群怕自己睡不着。
　　拒绝会显得很奇怪，看李新荣一脸期待的样子，贺群也没办法说不。
　　唯有作业能使她沉静下来，乱七八糟的公式和数学题比她对李新荣的心意好解，贺群在李新荣卧室书桌前专心致志地做起了数学题。
　　俩人在校一直名列前茅，不同于贺群的后天努力，李新荣靠的是天赋，她属于那种一学就会的天才，因此她没有花费过多时间在用处不大的作业上，她躺在床上画画，模特自然是贺群，但贺群一无所知。
　　如果贺群去她家卧室稍微翻一翻，就能发现自己的身影遍布在她的书页上。
　　从窗户往下看的样子，迎面走来的样子，专注上课的侧面，在楼梯转角抬眼望着她的样子，在操场上奔跑的样子，笑起来的时候，躺在草地上，闭着眼睛，风吹着碎发的样子，斑驳的树影落在身上的样子，近距离放大的黑色瞳孔……
　　不计其数的贺群，落在了李新荣空白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