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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雪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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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雪刃
雪,终于还是落下来了。
起初只是零星的雪沫子,被呼啸的北风卷着,打在魏州行宫紧闭的窗棂上,发出细碎又急促的沙沙声,像是无数细小的爪子,在焦急地挠着。渐渐地,那雪沫变成了真正鹅毛般的雪片,纷纷扬扬,铺天盖地,将天地间的一切都染成了一种单调而压抑的灰白。
行宫书房内,银炭在鎏金狻猊兽首炉中静静燃烧,温暖如春。萧璟却觉得那温暖有些窒闷,他再次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寒风夹带着雪片立刻钻入,扑在他脸上,带来凛冽的清醒。他望着外面混沌一片、不辨东西的雪幕,心中的烦躁与杀意,却如同炉中闷烧的炭火,越压越旺。
距离收到赵霆密报,已过去整整一天一夜。派往景州锁拿周勉的精骑,尚未传回消息。送往洛京的证据抄本和给沈清辞的密旨,按脚程算,应已抵达。朝堂那边,不知会是怎样的反应。而新城……崔琰动手了吗?是否顺利?
每一处,都牵动着他的神经,也牵动着这盘棋局的胜负。
“陛下,羽林卫张统领求见。”内侍在门外禀报。
“宣。”
张统领一身甲胄,带着室外的寒气入内,单膝跪地:“启禀陛下,景州方面,暂无消息。但幽州赵都督派出的信使已至行宫外,称有紧急密件呈送陛下,并口称……事关重大,需立刻面呈。”
幽州又来了信使?白水河之后,还有何事?
“速传。”萧璟心中一凛。
很快,一名风尘仆仆、满面霜雪的军士被引入,他显然是日夜兼程,嘴唇干裂,眼布血丝,但身形依旧挺直如枪。他解下背上一个用油布严密包裹的狭长木匣,双手高举过头顶:“幽州都督赵霆麾下亲兵校尉李勇,奉都督将令,押送要证至此,呈陛下御览!”
谢止上前接过木匣,检查封漆完好,这才捧到萧璟面前的书案上。
木匣打开,里面是几样东西:一封赵霆的密信;一卷用火漆封着的卷宗;还有……一柄断刀。
萧璟先拿起那柄断刀。刀是典型的边军制式横刀,但已拦腰折断,断口参差。刀身残留着暗黑的血迹和搏杀的划痕,刀柄缠着的皮革也被血浸得发黑。他目光落在刀柄末端,那里刻着一个浅浅的编号,以及一个模糊的印记——是兵部武库司的核验火印。
“此刀,乃白水河激战中,从乌苏一名亲卫手中缴获。”那名校尉李勇沉声禀报,“赵都督查验所有缴获军械时,发现此刀虽形制与我军刀无异,但其钢口、韧性、乃至锻造纹理,皆非我朝官造军械坊近年工艺。都督疑心,命军匠细查,并从其断裂夹层中,发现了这个。”
谢止从木匣底层,取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打开,里面是一枚指甲盖大小、薄如蝉翼的青铜片。青铜片上,用极细的线条,阴刻着一个奇异的图案——似兽非兽,似符非符。
“此图案,经随军幕僚中通晓古物者辨认,乃前朝‘天工院’用于标识皇家秘藏精工器械的暗记。”李勇的声音在寂静的书房中格外清晰,“而‘天工院’之技艺图谱与部分匠人,在前朝覆灭时,据说被荥阳郑氏秘密收纳。”
荥阳郑氏!又是郑氏!
萧璟捏着那枚冰冷的青铜薄片,指节因用力而咯咯作响。如果说之前的“宫中方便”还只是指向模糊的线索,那么这枚藏于刀身夹层、带有前朝皇家暗记的青铜片,几乎是将矛头,赤裸裸地对准了以精工制造和商贸起家的荥阳郑氏!而郑太妃,正是郑氏出身!
这已不仅仅是走私军械资敌,更可能涉及隐藏前朝余孽、私蓄违禁匠人、乃至……怀有更深的异心!
“赵霆还在密信中说了什么?”萧璟的声音冷得掉冰碴。
谢止展开赵霆的密信。信比上一封更短,语气也更急迫:“陛下,缴获军械中发现前朝‘天工院’暗记,事关重大,臣不敢擅专,特遣亲信连同此证星夜送呈。另,乌苏在严密看守下,今晨暴毙,死因疑似某种延时发作之剧毒,狱卒三人同时昏迷,醒来后记忆模糊。臣失职,万死!然乌苏死前,曾断续提及‘金线牡丹’四字,不知何意。臣已加强幽州及白水河沿线戒备,并加紧审讯其余俘虏。新城崔御史处,恐成对方下一个目标,万请陛下警醒。臣赵霆再拜。”
“金线牡丹……”萧璟重复着这四个字,眼神锐利如刀。牡丹,常指代富贵,亦可指代女子。金线牡丹……宫中,谁最爱牡丹?谁的服饰、器物上,常以金线绣牡丹纹?
一个雍容华贵、却渐渐在记忆中模糊的身影,缓缓浮现。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电射向那名幽州校尉:“你一路前来,可遇阻滞?有无发现异常跟踪?”
李勇凛然道:“回陛下,末将一行三人,皆扮作寻常行商,分两路而来,途中三次更换路线,并设下反跟踪暗哨。未发现明显跟踪,但进入魏州地界后,曾感觉似有若无可疑视线,然皆被甩脱。”
“对方的手,伸得比朕想象的还长,还快。”萧璟冷笑,“乌苏在幽州大营严密看守下都能被毒杀,赵霆身边,恐怕也不干净。”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怒火与寒意,对谢止道:“谢卿,立刻拟旨:一,嘉奖幽州都督赵霆白水河之功,赏金帛,录其功于兵部;二,严令赵霆,彻查军中内奸,肃清营地,所有俘虏严加看管,分开审讯;三,将‘天工院’暗记之事,密告沈卿,令其在洛京暗中查访郑氏近年工坊、匠人动向,尤其注意有无收留身份不明之匠师,或私造违禁器物。”
“臣遵旨。”谢止提笔疾书。
“至于这‘金线牡丹’……”萧璟沉吟,眼中光芒闪烁,“暂时不要惊动宫中。待周勉到案,新城事了,证据链更加完整,再作计较。”他知道,动郑太妃,远比动一个兵部郎中要复杂千倍万倍,必须要有铁证,要有时机,更要有……承受巨大舆论和宗室压力的准备。
旨意迅速拟好发出。那名校尉李勇也被妥善安置休息。
书房内再次只剩下君臣二人。雪越下越大,窗外已是白茫茫一片,仿佛要将所有的肮脏、阴谋、血迹都掩盖起来。
“陛下,”谢止望着窗外的雪幕,缓缓开口,“周勉迟迟未到,恐生变故。新城崔琰动手在即,孙晋困兽犹斗,其背后之人连乌苏都能灭口,绝不会坐视孙晋落入我们手中。臣恐……对方会有极端之举。”
萧璟默然。他何尝不知。这雪,下得不是时候,掩盖了踪迹,也阻碍了通讯和调兵。若对方趁此天时,在魏州、在新城、甚至对北巡队伍本身发动袭击,后果不堪设想。
“传令下去,行宫内外,警戒提升至最高。所有随行官员、护卫,未经许可,不得擅自离开驻地。加强通往新城、幽州各条道路的巡逻盘查。”萧璟沉声道,“另外,以朕的名义,给河北道各州县驻军将领发一道密令,令他们提高戒备,注意境内异常人马调动,尤其是与晋丰货栈、荥阳郑氏有关联的商队、田庄护卫。”
“是。”
“还有,”萧璟走到舆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新城位置,“给崔琰再发一道密令:朕已知‘天工院’暗记之事,疑与郑氏有关。孙晋及其背后势力,已至穷途,必行疯狂之举。令其务必小心,若事不可为,保全自身为上,证据、人犯可暂缓。朕……不想再失一员干城。”
最后一句,他说得很轻,却带着不容错辨的沉重。
谢止深深看了皇帝一眼,躬身:“臣,这就去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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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场大雪,也覆盖了新城。
雪片如扯碎的棉絮,无穷无尽地落下,很快就在县衙的屋顶、庭院、乃至晋丰货栈周围兵士的肩头、盔甲上,积起厚厚一层。火把在风雪中明灭不定,呵出的白气瞬间就被寒风卷走。包围已经持续了两个时辰。
晋丰货栈和孙宅,如同两座沉默的黑色堡垒,矗立在风雪与刀枪的围困之中。里面灯火全无,死寂一片,仿佛空无一人。但所有人都知道,那黑暗里,正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窥探着外面的动静,也不知藏着多少致命的机括与亡命之徒。
崔琰披着厚厚的毛毡大氅,站在距离货栈不远的一处屋檐下,韩韶立在他身旁。两人身上都落满了雪,眉毛、睫毛上结了一层白霜。
“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韩韶低声道,语气带着焦灼,“我们射进去的‘供词’,还有放出的风声,好像石沉大海。孙晋这老狐狸,沉得住气。”
崔琰望着货栈黑洞洞的大门和高耸的围墙,心中那股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太安静了,安静得反常。孙晋不是坐以待毙的人,白水河事发,周勉可能暴露,皇帝旨意已下,他应该知道自己大限将至。要么拼死突围,要么……他还有后手,有恃无恐?
“鬼哭林那边有消息吗?”崔琰问。
“派去查探的人回来了。”韩韶脸色更沉,“那里地形果然复杂,溶洞暗河交错,我们的人发现了马车停留的新鲜痕迹,也找到了那个藏匿货物的溶洞入口,但里面已经空了,看守的人也不见了,只剩下一些搬运的痕迹。他们……把东西又转移了。”
“转移去了哪里?”
“痕迹在一条暗河边消失了,暗河通往地下,无法追踪。”韩韶咬牙,“是我们大意了,早该直接进去搜!”
“未必是坏事。”崔琰摇头,“他们将货物转移,说明他们不想在这里与我们硬拼,或者……那些货物有更重要的用途,不能有失。”他心中一动,“更重要的用途……会是什么?”
就在这时,货栈那紧闭的大门,忽然“吱呀”一声,打开了一道缝隙。
所有围困的兵士瞬间绷紧了神经,刀出鞘,弓上弦,对准了那道门缝。
然而,从门缝里走出来的,不是手持利刃的家丁护院,也不是孙晋本人,而是一个穿着粗布棉袄、头发花白、满脸惶恐的老仆。他手里举着一面白旗,颤颤巍巍地走到包围圈前,扑通跪下,磕头如捣蒜:
“军爷饶命!军爷饶命!小的是货栈看门的老苍头,东家……东家孙老爷让小的出来传话。”
韩韶示意兵士放他近前,厉声喝问:“孙晋让你传什么话?”
老苍头哆嗦着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双手呈上:“东家说……说他想通了,愿意跟崔大人谈谈。只要崔大人答应他几个条件,他便……便开门投降,交出所有账册,并指认……指认背后之人。”他声音越来越低,充满了恐惧,“东家还说……请崔大人务必单独一人,进府一叙。说是有至关重要的证据,只能面交崔大人,否则……他便玉石俱焚,将那证据毁了,大家……谁都别想好过。”
韩韶一把夺过信,迅速拆开扫了一眼,脸色变了变,递给崔琰。
信是孙晋亲笔,字迹略显潦草,但意思明确:他表示愿意合作,但要求崔琰撤去包围,单独入内商谈,并保证他本人及家眷安全离开新城。信中暗示,他手中握有能直接指向“宫中那位”以及“朝中几位阁老”参与走私、甚至与前朝余孽勾结的铁证,若崔琰应允,他便交出,并可出堂作证。
“大人,不可!”韩韶急道,“此必是陷阱!孙晋穷途末路,岂会轻易就范?邀您单独入内,分明是想挟持您作为人质,或者……直接对您下毒手!”
崔琰拿着信,目光沉静。他当然知道这很可能是陷阱。孙晋这种人,绝不会轻易投降。但他信中所言的“铁证”,却又极具诱惑力。若能拿到直接指向郑太妃乃至王诠等人的证据,此案便可一举定鼎,省去无数周折,也能为皇帝铲除最大的隐患。
风险与机遇,再次以最极端的方式,摆在了他面前。
风雪呼啸,拍打在他的脸上。他望着那扇重新紧闭的货栈大门,仿佛能看到孙晋那双阴沉而狡诈的眼睛,正在门后的阴影中,冷冷地注视着他,等待着他的抉择。
是冒险一搏,换取可能一举定乾坤的证据?还是稳扎稳打,继续围困,等待对方粮尽水绝,或内部生变?
时间,在寂静的风雪中,一点一滴地流逝。每一息,都仿佛被拉长,充满煎熬。
就在崔琰深吸一口气,似乎要做出决定的瞬间——
“咻——啪!”
一道尖锐的啸音,伴随着一团赤红色的火光,突兀地划破风雪弥漫的夜空,在货栈后园的方向上空炸开!即便在雪幕中,那红光也清晰可见!
是哨箭!崔琰交给韩韶、用于在“云隐卫”需要示警或求援时发射的特制哨箭!
货栈后园有变!
几乎就在哨箭炸响的同时,货栈紧闭的大门内,也骤然传出一片惊恐的呼喊和混乱的撞击声!仿佛有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正在里面发生!
崔琰和韩韶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与决断。
“计划有变!”崔琰当机立断,“韩参军,你带人从前门佯攻,吸引注意!我绕去后园看看!”
“大人!危险!”韩韶急道。
“顾不了那么多了!‘云隐’既已示警,后园必有蹊跷!或许是孙晋想从密道逃跑,亦或是……那‘铁证’所在!”崔琰语速极快,“按我说的做!快!”
韩韶见他心意已决,知道争辩无用,咬牙道:“大人小心!”随即转身,对兵士们吼道:“弓箭手准备!盾牌上前!给我撞开这大门!”
“轰!轰!”沉重的撞木,开始猛烈撞击货栈包铁的大门。
而崔琰,已带着两名最机警的护卫,借着风雪和夜色的掩护,沿着墙根阴影,快速向货栈后园的方向潜去。
雪,越下越急。喊杀声、撞击声、哨箭的余音,混在呼啸的风雪中,将这新城的冬夜,彻底搅乱。
而在货栈深处,某个灯火骤然亮起的密室中,孙晋看着眼前几个不知如何闯入、蒙面黑衣、出手狠辣迅捷、瞬间制住他数名心腹护卫的不速之客,脸色终于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惊骇与绝望。
为首的黑衣人,手中短刃滴血,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沉静如古井,却带着冰冷的杀意。
“孙老板,‘云隐’问好。”声音平淡,却让孙晋如坠冰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