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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小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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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心殿内静得能听见香炉里青烟袅袅升起的声音。
姜梦舟垂首跪在冰凉的金砖地上,繁复的宫装裙摆像一朵凋谢的花,铺散在身后。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来自御座之上的视线,沉甸甸地压在她的脊背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杀机。
“皇叔。”她开口,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微哑,像受了惊吓后强自镇定的雀鸟,“梦舟前来请罪。”
御座上的楚琰并未立刻回应。他指尖一枚温润的玉扳指,在寂静中发出细微的摩挲声。这无声的压迫,比任何斥责都更让人心惊。
良久,他才缓缓道:“昭阳,何罪之有?”他的声音平稳,却像深潭的水,表面平静,内里暗流汹涌。
姜梦舟抬起头,眼眶微微泛红,那双漂亮的杏眼里水光流转,盛满了后怕与无措。“梦舟今日殿前失仪,惊扰圣驾,污了龙袍……回想起来,实在惶恐。”她纤细的指尖紧紧攥着袖口,透露出内心的不安。
“只是……失仪么?”楚琰的目光如鹰隼般锁定她,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姜梦舟的心猛地一跳,但她脸上的神情却愈发显得纯然无辜,甚至带着点被冤枉的委屈。“梦舟不知皇叔何意……当时、当时只觉得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手中酒杯便拿不稳了。”她微微咬唇,带着少女的娇气与懊恼,“定是前几日贪凉,有些头晕乏力,这才……皇叔,梦舟绝非有意!”
楚琰沉默地看着她,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光影明灭,似乎在权衡她话语中的真假。
“朕记得,”他忽然话锋一转,语气似随意提起,“你与雁回将军,似乎并无深交。”
来了。
姜梦舟心底冷笑,面上却适时露出一丝恍然,随即染上些许赧然。“皇叔是说雁回将军?交集确实不深。只是梦舟一直记得,两年前春狩,马儿受惊,是雁回将军出手相助。”她将“救命之恩”轻描淡写地说成“出手相助”,将重点从人转移到了事上。
她抬起盈盈泪眼,望向楚琰,眼神清澈得不见丝毫杂质:“今日见她一身戎装,便想起了这桩旧事。本想借皇叔赐酒之机,向她敬一杯略表谢意,谁知……竟笨拙至此,反而搅了皇叔的践行宴……梦舟实在无地自容。”
她再次俯身,肩膀轻轻颤动,将一个想报恩却弄巧成拙的莽撞少女姿态,做得十足。
殿内一片沉寂。
许久,上方才传来楚琰辨不出情绪的声音,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叹息。
“罢了。”他摆了摆手,“既是无心之失,朕便不追究了。只是日后,需得沉稳些。”
“谢皇叔宽宥!”姜梦舟连忙叩首,在流萤的搀扶下缓缓起身,依旧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
她低眉顺眼地退出大殿,直到转身离去,仍能感到那道深沉的目光如影随形,牢牢钉在她的背影上。
迈出殿门,初夏的阳光扑面而来,她却只觉得那暖意无法渗透周身弥漫的寒意。
这一关,暂且是过了。
姜梦舟微微仰头,望向被朱红宫墙切割出的四角天空,眼底最后一丝伪装出的慌乱褪去,凝结成冰封的湖面,深不见底。
这浮于表面的和平之下,暗潮已然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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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主府,内室。
门窗紧闭,烛火摇曳,将姜梦舟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她坐在书案前,面前铺着一张素笺,却久久未能落笔。
重生归来,她看似依旧是尊贵的昭阳郡主,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行走在万丈悬崖边的孤魂。皇叔楚琰的猜忌如影随形,这满京城的人,不是他的眼线,就是冷眼旁观的看客。
她环顾四周,这华丽的牢笼里,竟找不到一个可以真正托付性命之人。
流萤忠心,却力量微薄。福公公暗中相助,却远水难解近渴。皇祖母高贵,却年事已高。
唯一可能……唯一可能与她有着共同敌人,并且有能力与之抗衡的,只有那个今日刚从鬼门关前走过一遭的——雁回。
尽管雁回此刻对她疑心重重,尽管她们前世最终走向了悲剧,但姜梦舟知道,雁回骨子里的正直与她对楚琰隐隐的不满,是唯一可以撬动的支点。
她必须试一试。
深吸一口气,她终于提笔,蘸墨,在素笺上写下寥寥数语。没有称谓,没有落款,只有一句看似没头没脑的话:
“武英殿上,北境之警,非是妄言。将军若疑,可自查北境粮草督运、监军动向,便知端倪。望自珍重。”
她吹干墨迹,将信笺仔细封好。
“流萤。”她低声唤道。
一道纤细却利落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内室,正是她的贴身侍女,也是她身边唯一身负武艺、可堪信任的人。
“郡主。”
“将这封信,”姜梦舟将信递出,神色凝重,“务必亲自送到雁回将军府上,要快,要隐秘,绝不能经第二人之手。”
“是。”流萤接过信,贴身藏好,没有多问一句,身影一闪,便消失在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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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府,书房。
雁回卸下戎装,只着一身墨色常服,正对着一盏孤灯,擦拭着她的佩剑。剑身寒光凛冽,映照出她清冷眉眼间一丝尚未散尽的凝重。
今日武英殿的凶险,她心知肚明。那位昭阳郡主看似莽撞的举动,以及那句无声的“北境,小心”,绝非偶然。
她为何要帮自己?
正思忖间,亲兵在门外低声禀报:“将军,府外有人潜入,留下了这个。”说着,从门缝递入一封没有署名的信函。
雁回眸光一凛,接过信,挥手让亲兵退下。
她拆开信,目光扫过那行清秀却带着一丝决绝笔锋的字迹。
“武英殿上,北境之警,非是妄言。将军若疑,可自查北境粮草督运、监军动向,便知端倪。望自珍重。”
信纸被她修长的手指捏紧。
果然是她!
这封信,非但没有打消雁回的疑虑,反而让她心中的疑云更深。
这位深居简出的郡主,如何能精准地点出北境可能存在的隐患?粮草、监军……这确实是军中机要,也是极易被人动手脚、构陷将领的关键之处!
她是在示好?还是在设下一个更精妙的圈套?用一个看似善意的提醒,引她自己去“发现”某些被精心布置好的“证据”,从而坐实某些罪名?
雁回的指尖在剑锋上轻轻划过,一丝微痛让她保持清醒。
这位昭阳郡主,就像突然闯入棋局的变数,行为莫测,动机不明。
她将信纸凑近灯焰,火舌瞬间吞噬了那寥寥数语,化作一小撮灰烬。
无论这位郡主目的为何,她提到的“粮草”与“监军”,确实是需要警惕之处。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只是,对于这位郡主本人……
雁回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眼神锐利如鹰。
她需要查,不仅要查北境的动向,更要好好查一查,这位昭阳郡主,究竟是何方神圣。在弄清楚对方的真实意图之前,她绝不会轻易接下这看似善意的橄榄枝。
这京城的水,比北境的风雪,更要刺骨三分。
“来人。”她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至门外。
一名亲信应声而入,垂首待命。
雁回语气冷肃,“第一,动用我们在北境的暗线,秘密核查近期所有粮草辎重的调配记录,尤其是从京城发运的那几批,重点查验收讫环节和途中损耗。记住,要绝对隐秘,不得惊动监军及后勤任何官员。”
“是!”
“第二,”雁回略一沉吟,“去查昭阳郡主姜梦舟。我要知道她近半年来所有的动向,见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宫里宫外,事无巨细。”
“属下明白。”
亲信领命,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书房内重归寂静。雁回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夜风裹挟着凉意涌入,吹动她额前的碎发。她望向皇宫的方向,目光深沉。
无论那位郡主是友是敌,这京城,注定不会再平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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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郡主府内。
姜梦舟并未入睡,她凭窗而立,同样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她知道那封信送出去,就如同将石子投入深潭,必然会引起波澜。
雁回不会轻易信她。
但这没关系。她本也没指望凭借三言两语就能获取那位冷面将军的信任。她只需要在雁回心里埋下一颗怀疑的种子,让她去查。
只要雁回去查,就一定会发现北境军中的猫腻。那些被楚琰和他的人动过手脚的地方,经不起细查。到时候,事实会替她说话。
她赌的,就是雁回对军队、对北境安危的重视,胜过对她的怀疑。
“郡主,夜深了,露水重,仔细着凉。”流萤温和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将一件柔软的披风轻轻搭在她肩上。
那熟悉的、带着关切的声音,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记忆的牢笼——前世,地牢入口,流萤也是用这样近乎哀求的语气,对着那些如狼似虎的侍卫哭喊:“你们不能这样对郡主!放开她!” 然后,那声音便被沉闷的棍棒声打断,戛然而止……
姜梦舟猛地闭上眼,袖中的手死死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才勉强压下那几乎要将她淹没的血色画面。
她深吸一口气,再转身时,脸上已是一片平静,甚至对流萤露出了一个极淡的、安抚般的笑容:“知道了,这就歇息。”
看着流萤年轻鲜活、满是担忧的脸庞,一股比恨意更加汹涌的热流冲撞着她的心脏。
不一样了。
这一世,无论如何,我绝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我身边珍视之人分毫。
所有爱我护我之人,我必以性命相守。
所有恨我伤我之人,我必将其拖入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