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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少年春衫薄如纸,往昔温语可穿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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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林深处传来一声鸣响,尾音拖得很长,湿漉漉的,随着风散开。
黑暗在蔓延。
从树根底下,从岩缝里,从积雪深处渗出来,带着潮湿腐烂的气味。
风停了,林子里只剩下六个人的呼吸声,靴子压进雪里的声音。
他们离开岩群已经超过一个时辰。
绯玲移动双腿,抬脚像是在拖动重物。湿透的鞋袜结了冰,蹭着皮肤。
她闭眼,再睁开。前方的树影叠在一起,晃动着,分不清轮廓,冷风一直吹在眼睛上。
“停。”鸦吐出一个字。
队伍立刻静止。
前方大约百步,一片被积雪压弯的灌木后面,传来了金属摩擦的声响。
不是自然的声音。
优然的手按在刀柄上,左鸢的身体向下沉了沉。桂彦朗将春雀和绯玲往后挡了挡,另一只手扶住穆雪。穆雪脸上的皮肤失去了大部分颜色,靠着支撑站立。
鸦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左侧的树影里。
不过几息,灌木丛动了。
不是一个人,是三个人。穿着黑色的轻甲,外罩雪陵边防军的白色斗篷。但斗篷边缘绣着的不是雪陵王室的雪花纹,而是一道凌厉的红色斜刃纹。
卫慕家的家徽。
他们持弩,弩箭已上弦,警惕地扫视着周围。其中一人蹲下,查看雪地上的痕迹,正是他们刚才走过的地方。
“痕迹很新,不超过一刻钟。”蹲着的士兵低声道,“人数应是五到七人,其中一个受伤,血还没完全冻住。”
“继续追。”为首的小队长挥手,“将军有令,活捉公主者重赏,其余人格杀勿论。”
格杀勿论。
这四个字像冰锥,扎进绯玲的耳朵。她呼吸一窒,脚下下意识后退,踩断了一根枯枝。
“咔嚓——”
三个士兵瞬间转身,弩箭齐刷刷对准声音来处!
“谁在那里?出来!”
完了。
绯玲大脑一片空白。她能感觉到优然的肌肉绷紧到了极限,左鸢的指尖有寒光闪过,桂彦朗将她和春雀往更深的阴影里推。
“是我。”
声音从完全相反的方向传来。
清朗,平稳。这片雪林里只有死寂,这声音却听不出急迫。
三个士兵立刻调转弩箭,他们看见来人,随即单膝跪地:“将军!”
林木间出现一行人。
最前面的是个年轻人,银灰色大氅的边缘滚着深色皮毛。大氅下是轻甲,甲片在暗处泛着光。他没戴头盔,黑发用玉簪束着。
他肤色很白,眉毛和鼻梁的轮廓清晰,嘴唇抿着。
他的眼睛看着跪地的士兵,然后转向绯玲藏身的那片阴影。
绯玲觉得胸腔里的东西不跳了。
她记起他送的安神香,紫檀匣子底下压着他抄的药方,字迹整齐,写着“心神不宁时用”。现在那纸上的墨迹和他盔甲反射的光混在一起,安神香的气味被雪地里铁器的气味盖了过去。
凌疏。
卫慕凌疏。
宫宴时坐在角落的凌疏。她十岁时托人带安神香给她的凌疏。常穿青色衣服、被她父亲称赞的凌疏。
他在这里。他穿着盔甲。士兵喊他将军。
太多事情堆在一起,她理不清。她只觉得冷,觉得累。而记忆里的这个人,对她说话从来都是平和的。
她的脚向前移动了半步。
她想说话。想喊那个名字。想问他。想让他帮忙。
“凌——”
一只手从后面用力捂住她的嘴。
优然的手掌粗糙冰凉,沾着血的气味。他拖着她后退,另一只手环住她的腰。
绯玲挣扎,喉咙里挤出短促的声音。她不明白。为什么要拦她?那是凌疏。卫慕家的凌疏。是她的——
未婚夫。
这个词语突然闯进她的脑子。
桂彦朗移到她正前方站好,穆雪用手臂把身体支起来,左鸢和春雀的刀,刀鞘松开了少许。
“别动。”鸦的声音擦着她的耳朵过去,“看他带来的人。”
绯玲从优然手臂的缝隙看出去。
凌疏后面不止三个士兵,树林里还有别的人影。二十个,或者更多。黑色衣服,轻便盔甲,拿着弩或刀。他们散开,挡住了每一条可以走的路。
他们不说话,也不动,等着命令。
凌疏没有看跪着的士兵,他的目光仍然落在那片阴影里,盯着枯枝和黑暗交叠的地方。
他开口了。
“玲儿。”声音很轻,和他以前叫她的时候一样。但这个称呼现在穿过冷空气传过来,没有了梅花树下那种暖意。
“我知道你在。”他说话的语气很平,像在陈述一件普通的事,“你跑不了。这片林子,我比你熟悉。”
他向前走了几步,靴子压在雪上,发出均匀的声音,每一步之间的间隔都一样,覆盖着这片狩猎场的土地。
“你身边还有六个人。穆雪侍卫长受了伤,流了血。你们没有吃的,没有御寒的衣物。栀子花油膏也应该用完了。”
他每说一句,绯玲的指甲就掐进掌心一点。
“再继续走,会冻死,或者被它们吃掉。”
他在十步远的地方停下。
“出来吧,玲儿。我不伤害你。”他的声音里甚至有一种温和的语调,“该结束了。你父亲和兄姐不在了,但你能活。我会……”
他会怎么样?
绯玲吸了一口气,吸得很慢,想把梅花树下那个春天的暖意吸进现在寒冷的身体。她又看见那个穿青衣服的少年,站在梅花树下面,指尖碰到她头发时动作很轻。
然后她听到凌疏说完后面的话。
“给你一个安稳的余生。”
那口气突然堵在喉咙里,让她呼吸停滞。
安稳的余生。
这五个字他说得清楚平稳,就像当年教她写字时念“岁月静好”。那时候窗外有春天,现在只有头顶的雪和周围安静的弩箭。
优然的手臂收得更紧,绯玲感觉到他胸腔里的震动。
她看见凌疏身后一个士兵举起了弩,箭头对准穆雪靠着的那棵树。另一个士兵的手按在刀柄上,目光在桂彦朗和左鸢之间的障碍物上来回移动。
他们带着弩箭和刀,目标明确。
记忆中凌疏那张熟悉的脸,在昏暗里显得不一样了,他的眼睛里没有温度。
“将军,包围吗?”先前的小队长低声问。
凌疏没有马上回答。
他看着那片阴影,看了很长时间。长到绯玲觉得他就要下令,她能感到护卫们屏住的呼吸,能感到雪地渗上来的寒意。
最后,凌疏摇了摇头。
“不。”他说,“他们跑不远。”
他转身,大氅扫过雪地。
“留一队人。从这里开始,三里内搜。找到就发信号。”他的声音恢复了公事的调子,“剩下的人,跟我往北。他们一定会进寒脊山。”
“将军,这里的痕迹还新——”小队长开口。
凌疏侧过脸看他。
小队长立刻闭了嘴,低头:“是!”
“记好,”凌疏最后说,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清楚,“公主必须活捉。别的人……”
他停了一下。
“生死不论。”
说完他走了,带着大部分士兵。
雪地里的脚印延伸进树林。
七个士兵分开搜索,靴子压过灌木的声音越来越近。
阴影里鸦抬了抬手,五指快速收拢。
走。马上。
优然松开按在绯玲嘴边的手,手臂环过她,带着她向林子深处退去。彦朗和左鸢一左一右架起穆雪,春雀跟在后面。
他们的移动很快,几乎没有声音。
绯玲没有抵抗。
她被优然带着往前,头却一直朝着凌疏离开的方向。
一阵极轻微的风,卷起前方雪沫,拂过她的鼻尖。
那句话卡在耳朵里,挥不去。
“公主必须活捉,其他人生死不论。”
生死不论。
凌疏刚才说了这句话。那个给她念诗、指认星辰、在她踉跄时伸手拉住她的人。
雪又落下来。
细小的雪粒粘在她睫毛上,很快融成水珠,流下去。
脸颊上有东西滑过,温热的。
嘴唇破了,血渗进嘴里。混着寒气咽下去,整个胸腔都跟着发冷。原来是这样。不是梦,不是弄错。是真的。
她眨了眨眼,睫毛上的雪水掉进眼里,却没有再流出来。仿佛那股温热的液体在涌出之前,就在心房处被那句话冻住了。
凌疏留下的七个人开始拉网搜索,三人并排在前,两人隔开几步守在两旁,最后两人收尾。一个腰上挂着鸣镝,一个端着弩。队形严实,没有缺口。
太熟练了,熟练得让人喘不过气。
鸦伏在雪松的横枝上,几乎成了树干的一部分,他的目光从七个人身上依次滑过。
七对六。
对方装备齐全,体力充足。自己这边有伤员,有要护住的人,不能正面打。
最要紧的是不能让鸣镝响,声音一起,凌疏的大队人马就会折返。
必须在他们发现之前全部解决,要快,要安静。
鸦朝下面打了几个手势。
灌木后的左鸢看见了,点头。
另一侧的优然把手放在了刀柄上。彦朗将绯玲和穆雪推进巨石后的凹坑,自己挡在最外侧。
春雀没有找地方藏,他借着乱石和倒木的遮挡,已经挪到侧面,手里的小弩装好了两支箭。
他呼吸很轻,眼睛盯着最前面的三个搜索兵,来回移动。
鸦的计划很简单,第一波必须放倒至少四个,打乱他们的阵脚。
外面传来靴子踩雪的吱嘎声,近了。
“这里有血!”最左边的士兵压低声音说,同时抬起右手。
七个人立刻停住,围成半圆。信号手的手搭上鸣镝,眼睛扫视周围。
太警觉了。
石缝后面,绯玲屏住呼吸。她感觉到穆雪的胳膊绷了一下,彦朗握剑的手紧了紧。她看不见春雀,但知道他就在附近的暗处。
“血还新,往那边去了。”另一个士兵蹲下查看后,指向石堆右边。
“两人一组,保持距离,跟。”
脚步声重新响起,比之前更慢。七个人分成三组,前面两组各两人,侧面一组两人,信号手独自殿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