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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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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课钟响了。
女生们三三两两地散去,临走前都忍不住回头看看何思玥——她们的何老师站在庭院中央,月白旗袍在春风里轻轻飘动,像一株挺拔的玉兰。
而此时,何思玥也猜到沈希希被人当了枪子,沈希希背后有人不愿意和她正面起冲突,却利用了沈希希。
等人走光了,陈校长才从回廊那头走过来。她一直站在那儿,静静看着。
“思玥,”她叹了口气,“你这样,会得罪不少人的。”
“我知道。”何思玥望向庭院里那株老梅,枝头已结出青青的梅子,“但有些话,总得有人说,有一些事情得有人去做。”
陈校长沉默片刻,忽然笑了:“你知不知道,刚才那番话,让我想起一个人。”
“谁?”
“林老师。”陈校长说,“当年她办女学时,也是这样站在庭院里,对着一群裹小脚的女学生说:‘把脚放开,把心也放开。’”
何思玥怔住了。她想起林老师家客厅里,那只钧窑瓷猫,想起老师扶眼镜时温和的笑容。
“林老师昨天给我写信了。”陈校长从袖中取出一封信,“她说,听说你在私塾教得很好。还让我转告你一句话。”
“什么话?”
陈校长展开信纸,念道:“废墟上盖新厂房,砖石虽粗粝,却能经风雨。替我告诉那孩子,她做得很好。”
何思玥的眼睛忽然热了。她别过脸,看向庭院深处。
砖石虽粗粝。
她想起沈晏袖口的墨渍,想起那枚掉落的铜纽扣,想起他说“风险大,回报才高”时眼中的光。
“校长,”她转过身,“我想在私塾办个小型画展,就展学生们户外写生的作品。”
陈校长推了推眼镜:“你想好了?这会引起更大争议。”
“想好了。”何思玥的声音很坚定,“既然要看见真实的世界,就该让更多人看见——我们看见的世界。”
她走回办公室时,看见周晓芸站在门口等她。女孩眼睛还红着,手里捏着那幅画。
“老师,”她把画递过来,“这幅画……送给您。”
何思玥接过画:“为什么?”
“因为您让我知道,”周晓芸的声音有些哽咽,“我画的东西,是有价值的。我的眼睛看见的,是有意义的。”
何思玥看着画上那个啃烧饼的苦力,看着沈晏题的那行字。忽然,她在画的右下角,发现了一个之前没注意的细节——周晓芸用极细的笔,在苦力的衣角画了一朵小小的紫藤花。
“这是……”
“我想起沈先生送的那枚标本。”周晓芸小声说,“紫藤虽柔,却能攀上高墙。他……他也像苦力一样,在扛着自己的日月。”
她忽然很想见沈晏。想问问他,这笔“投资”的回报,他究竟想要什么。
沈希希晚上回家,将今天在学校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了沈晏。
“妹妹,你今天被人当枪使了,你好像还不知道。”
沈晏放下手中的账本,摘下眼镜,用绒布慢慢擦拭镜片。
书房里只点着一盏台灯,光线昏黄,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
沈希希站在书桌前,绞着衣角,眼圈还红着:“哥,我真的错了吗?爹说何老师带学生去码头,是伤风败俗……”
“爹说的?”沈晏抬起眼,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起来,“还是教育局王局长说的?”
沈希希愣住了,她没有想到哥哥一眼就看穿了她。
沈晏重新戴上眼镜,从抽屉里取出一份文件——是商会昨天的会议纪要。
他翻到其中一页,推给妹妹看:“昨天下午,王局长在商会见了几个老学究,其中就有你们学校几个董事。他们商量着,要给女子私塾施压,让陈校长收敛些。”
沈希希低头看着文件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脸色渐渐发白。
“他们知道陈校长背景硬,不好直接动。”沈晏的声音很平静,像在分析一笔生意,“所以就从学生入手,尤其是你——上海商会会长的女儿。让你带头闹,将这件事闹大了,舆论就有了,他们就好出面干预了,所以你被那些老学究当成枪使了。”
“他们……他们怎么能这样?”沈希希的声音发抖,“王叔叔还给我带过糖……”
“糖里裹着砒霜。”沈晏合上文件,“这就是为什么我总说,看人不能只看表面。王局长表面上支持新教育,背地里却和守旧派勾结,因为他需要两边讨好,保住自己的位置,所以有的事情他不好直接出面。”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夜色里,沈家大院的长廊下挂着灯笼,光影摇曳。
“希希,你知道何老师为什么要带你们去码头吗?”
沈希希摇摇头。
“因为真实的世界,不在《女诫》里,不在绣楼里。”沈晏转过身,目光落在妹妹脸上,“在码头上扛包的苦力身上,在街边卖烧饼的小贩身上,在那些为生计奔波、却依然努力活着的人身上。”
他顿了顿,语气缓下来:“你画的那些仕女图很美,但那是被修剪过的美,是温室里的花。而何老师想让你们看的,是经历风吹雨打的野花——也许不精致,但它们却拥有顽强的生命力。”
沈希希的眼泪又掉下来,这次不是因为委屈,而是因为羞愧:“哥,我……我今天还说了很难听的话。我说何老师‘妖里妖气’,说她败坏风气……”
“所以你要道歉。”沈晏走回书桌旁,从笔筒里抽出一支钢笔,“但不是对我,是对何老师,对周晓芸,对所有被你伤害的同学。”
他翻开一本新的便笺,开始写字。沈希希看见哥哥的手很稳,字迹依旧工整,但比平时多了几分力度:“致何老师及私塾诸同学:今日之事,舍妹年幼无知,受人挑唆,出言无状。璟臻代妹致歉,并愿捐助私塾画展所需全部费用,以表歉意与支持。——沈晏”
写完,他盖上私章,将便笺递给妹妹:“明天带去学校,亲自交给何老师。”
沈希希接过便笺,指尖微微颤抖:“哥,你真的要捐钱办画展?爹知道了会生气的……”
“爹那边,我去说。”沈晏重新坐回椅子上,翻开另一本账簿,“至于捐钱——这不是捐钱,而是投资。”
他又用上了商人的口吻,但这次沈希希听出了不一样的味道。
“投资?”
“嗯。”沈晏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出台灯的光,“投资一个更开明的未来,投资一群能独立思考的女子,投资……”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笑意,“投资一个敢在废墟上盖新厂房的人。”
沈希希看着哥哥。灯光下,他专注地看着账簿,手指在算盘上飞快地拨动——那是他思考时的习惯。但她注意到,哥哥今天拨算盘的动作比平时慢,像是在计算什么很复杂的东西。
“哥,”她小声问,“你是不是……喜欢何老师?”
算盘珠子的声音突然停了。
书房里安静得能听见窗外蟋蟀的鸣叫。沈晏的手停在算盘上,久久没有动。
“希希,”他终于开口,声音很低,“有些投资,是不能用算盘来算回报的。”
这话说得很含蓄,但沈希希听懂了。
她忽然想起今天在私塾,何老师站在庭院里的样子——月白旗袍,挺直的脊背,像一株玉兰。
而哥哥站在窗前看夜色时,那个背影里,有种她从未见过的、近乎温柔的东西。
“我明白了。”她握紧手中的便签,“哥,你放心,明天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沈希希离开书房后,沈晏没有继续看账本。
他走到书房的博古架前,从最上层取下一个木盒——不是什么名贵木材,只是普通的樟木,但打磨得很光滑。
打开盒子,里面是些零零碎碎的东西:一枚铜纽扣、一小块沾着墨渍的西装布料、几张写了字的便签,还有那幅周晓芸的画——他特意要了复制品,原画还给了何思玥。
他把这些东西一样样拿出来,摆在书桌上。
台灯的光照着它们,在深色的桌面上投下浅浅的影子。
最后,他拿起那枚铜纽扣。纽扣在指尖转动,反射出暗淡的光。
今天下午,商会的人问他:“沈少爷,你这么大手笔支持女子私塾,图什么?”
他当时笑着回答:“图个长远——将来这些女子里,说不定能出几个女商人、女教师、女医生。这对社会是好事,对生意也是好事。”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符合他一贯精明商人的形象。
但现在,夜深人静时,他对着这枚纽扣,却不得不承认——有些账,是算不清楚的。
比如为什么会记得她旗袍的颜色,为什么会留意她说话时的语气,为什么会在她受非议时,第一个站出来。
窗外传来打更的声音,三更天了。
翌日午后,春光正好。
私塾的庭院里,紫藤花开到了最盛,淡紫色的花穗垂满回廊,风一过,便洒下细碎的花瓣。
何思玥正在指挥学生们布置画展——几块简陋的木板搭成展墙,上面已经挂了不少作品。
“何老师,这幅挂这里可以吗?”周晓芸踮着脚,手里拿着她那幅《码头晨光》。
“再往左一点……对,就这样。”何思玥退后几步,眯着眼打量,“光线正好能照到题字。”
阳光透过花架,洒在画上那行“一饼饱饥肠,双肩担日月”上,墨迹在光里微微泛金。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汽车熄火的声音。何思玥回头,看见沈晏从车上下来——今日他穿了身浅米色西装,没打领带,衬衫领口松着两颗纽扣,手里提着个藤编箱子。
“沈公子?”她有些意外。
沈晏走过来,先朝周晓芸点点头,然后才对何思玥说:“听说私塾要办画展,家妹昨日又惹了祸,我便想着,总该出份力。”他将藤箱放在石桌上,“这是画展需要的一些物料——画框、衬纸、还有几盒好点的颜料。”
箱子打开,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东西。何思玥拿起一盒颜料,是德国进口的温莎牛顿,价格不菲。
“沈公子太破费了。”她将颜料放回去,“这些……”
“就当是赔罪。”沈晏打断她,从西装内袋取出那张便签——沈希希写的道歉信,“家妹年幼无知,我已经教训过了。这是她的道歉信,还有我的一点心意。”
何思玥接过便签,目光扫过那些工整的字迹。信写得很诚恳,最后还附了沈晏愿意捐助画展的承诺。
“其实不必如此。”她抬眼看他,“学生们之间的事,说开就好了。”
“要的。”沈晏推了推眼镜,目光落在她脸上,“何老师可能不知道,家妹昨天的言行,背后有人推波助澜。我查过了,是教育局的几个守旧派,想借机打压私塾。”
他说话时,语气很平静,但何思玥听出了其中的维护意味。
“沈公子对于女子读书,你为什么会投资女学生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