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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风起青萍 ...


  •   夏日的风裹挟着热浪和尘沙,吹过宁朔城头。

      朝廷派遣的医官队伍,比预想中来得更快。十数辆青呢马车,在百余禁军护卫下,浩浩荡荡驶入北城门。为首的车驾帘幕掀开,露出一张圆润带笑的脸,正是御前副统领周显。他约莫四十许年纪,面皮白净,未语先笑,一团和气,眼底却偶尔掠过精明的光。

      顾离率府中属官在将军府门前相迎,依足了礼数。周显下得车来,几步上前,亲热地扶住顾离的手臂:“沈将军!一别经年,将军风采更胜往昔,真乃我大朔北疆柱石!陛下在宫中时常惦念将军辛劳,此次特遣下官与诸位御医前来,聊表心意,还望将军莫要嫌我们叨扰才是!” 话语热络,姿态放得极低。

      顾离忍着胳膊上那过于亲昵的触碰,面上也扯出得体的笑容:“周大人一路辛苦。陛下隆恩,末将感激涕零,已在府中略备薄酒,为大人及诸位御医接风洗尘。”

      接风宴设在将军府正厅,场面隆重。周显谈笑风生,妙语连珠,从京中趣闻到沿途风物,仿佛真是来游山玩水、联络感情的。几位随行御医也多沉默寡言,只偶尔附和几句,显得颇为本分。

      酒过三巡,周显似不经意地提起:“听闻将军麾下儿郎,这些年戍边辛苦,伤病颇多?陛下此次特意精选了几位擅长外伤及寒痹之症的御医,正好可为将士们诊治一二,也算不枉此行。”

      来了。顾离心念电转,按照与苏流萤商议过的说辞,面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感激与一丝“为难”:“陛下厚爱,末将与将士们铭感五内。只是……”她略作停顿,叹息一声,“北地条件粗陋,军中伤兵营房舍简陋,气味……也实在不佳。诸位御医大人皆是国手,金尊玉贵,若贸然前往,末将恐有怠慢,也怕……惊了诸位大人。不若先在城中安顿,末将令军中郎中将需诊治的重伤疑难病例整理名册,分批送来,请大人们于清净处会诊指点,更为妥当?也好让大人们先适应此地水土。”

      她语气诚恳,理由也挑不出大错,既捧了御医,又表达了体贴。

      周显笑眯眯地听着,眼中光芒闪烁,呵呵一笑:“将军考虑周全,体恤下情,真是将士之福。那就依将军所言。” 他答应得爽快,反而让顾离心中警惕更甚。

      宴席散后,顾离亲自将周显送到早已准备好的、位于城中繁华地段的一处清幽院落。院落宽敞舒适,一应物事俱全,甚至特意从南方运来了些时鲜花卉点缀。

      “周大人且安心住下,有何需要,尽管吩咐。”顾离拱手道。

      周显站在院中,四下看了看,笑容不减:“甚好,甚好。将军费心了。哦,对了,”他像是忽然想起,“陛下临行前还嘱咐下官,听闻将军夫人身体素来羸弱,北地苦寒,恐于调养不利。此次随行御医中,有专精妇人与调理之道的,不知可否为夫人请个平安脉?也算是陛下对功臣家眷的一点关怀。”

      顾离心头一凛。果然,还是绕到了苏流萤身上。皇帝对沈青崖的猜忌,连她后宅都不放过。

      “大人美意,末将代内子先行谢过。”顾离神色不变,“只是内子近来感染了轻微风寒,正在静养,不便见客。待她好些,再劳烦御医不迟。”

      周显眉毛微挑,笑容深了些:“既如此,自然是以夫人身体为重。下官会转告御医,随时听候吩咐。”

      回到将军府书房,顾离屏退左右,独对烛火,眉头紧锁。周显此人,滑不溜手,应对得体,反而更难对付。他越是不急着插手军务,越是显得所图甚大。而对苏流萤的“关怀”,更是直接敲打。

      与此同时,派去南边查探流民情况的斥候也传回了更详细的消息:流民数量已有数千,且仍在增加,来源复杂,多是被天灾毁了田地的农户,但也混杂了些身份不明、眼神精悍的青壮。他们移动虽缓,但方向明确,正是朝着宁朔一带而来。更麻烦的是,斥候隐约探听到,流民中似乎有人在暗中串联,抱怨地方官府赈济不力,言语间对“拥兵自重、坐拥粮仓”的边军颇有微词。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天灾流民问题了。顾离嗅到了阴谋的气息。有人想借流民生事,把火引到宁朔,引到她沈青崖头上。

      她铺开舆图,根据苏流萤的建议,开始勾画几处预设的引导安置点,计算所需粮草、药材、人手。又召来几名心腹将领和负责民政的属官,商讨具体细则。事情千头万绪,压力如山。

      接连几日,顾离几乎宿在书房,与属官将领议事至深夜,眼底泛起了淡淡的青黑。周显那边倒是安分,每日只在城中闲逛,拜访本地乡绅,去茶楼酒肆坐坐,偶尔去医官们暂住的院子看看,并无异动。但越是这样,顾离心头那根弦绷得越紧。

      这期间,她又去了两次漱玉院。一次是匆匆路过,见苏流萤在窗下看书,只隔着院子点头示意。第二次去时,她实在疲惫,捏着眉心走进院子,苏流萤正指挥着小丫鬟晾晒一些草药。

      见到顾离,苏流萤停下动作,目光在她脸上顿了顿,轻声吩咐丫鬟去煮一碗安神定惊的汤茶来。

      “将军面色疲乏,可是流民安置之事不顺?”苏流萤请顾离在石凳上坐下,自己则站在一旁。

      顾离揉了揉额角,将斥候新探得的情况、尤其是流民中似有串联的迹象说了,末了叹道:“……安置粮草还在筹措,引导分流的人手也需精心挑选,既要机敏,又得可靠。周显那边看似安静,却像在等待什么。内外交困,难以周全。”

      苏流萤静静听着,等丫鬟端来汤茶,她亲手接过,试了试温度,才放到顾离面前。

      “将军所虑极是。流民中若有心人煽动,确是大患。”她声音平缓,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引导分流之人,未必全从军中挑选。宁朔城内,三教九流,总有熟悉野地路径、善于与人打交道者。或可暗中寻访,许以钱粮,令其混入流民,相机引导、分化,或许比军中面孔更不易引人怀疑。”

      顾离端起温热的汤茶喝了一口,一股微涩回甘的暖流滑入喉间,紧绷的神经似乎松缓了些许。她思索着苏流萤的话,点了点头。这思路,类似于发展线人或利用本地势力,确实可行。

      “至于周大人……”苏流萤顿了顿,目光投向院墙之外,仿佛能穿透重重屋宇,看到那座清幽院落,“他越是安静,将军越需主动。他代表陛下而来,于公于私,将军都该多去走动,禀报些‘无关紧要’却又能显示将军勤勉忠君之事。譬如,安置流民的‘艰难’与‘决心’,军中旧伤患得到御医指点后的‘感恩’,宁朔百姓对陛下派医官义诊的‘称颂’……将军报得越是详细琐碎,他回京能说的,便越只能是这些。”

      顾离豁然抬头,看向苏流萤。这话的意思是……反客为主?用大量的、正面的、琐碎的信息,去填充周显的耳目,让他只能看到我想让他看到的,甚至让他回京后,只能汇报这些“忠君爱民”的细节,从而在无形中塑造对自己有利的舆论?

      “此外,”苏流萤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有两人可闻,“周大人喜好古玩字画,尤爱前朝李思训的青绿山水。将军府库中,似乎正有一幅摹本?虽非真迹,但出自前代名家之手,亦足珍贵。”

      顾离心中剧震。周显的私人喜好,苏流萤如何得知?沈青崖的记忆里并无此节!是她这五年暗中观察所得?还是……她另有情报来源?

      仿佛看穿了顾离的惊疑,苏流萤微微垂下眼帘,语气淡然:“妾身也是偶然听来京的旧日女眷提及,不知确否。将军不妨一试,投其所好,或能稍缓其意。”

      顾离盯着她,试图从那平静无波的面容上看出些什么,却只看到一片沉静的坦然。这个女人,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潭,每次你以为探到了底,却发现下面还有更幽深的天地。

      “夫人……为何帮我?”顾离终究还是问出了口,声音有些干涩。

      苏流萤抬起眼,琥珀色的眸子在午后阳光下显得通透而澄澈,却又映不出深处情绪。“将军是妾身的夫君,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帮将军,便是帮妾身自己。”她回答得滴水不漏,合乎这个时代一个依附丈夫生存的女子的全部逻辑。

      顾离无法反驳。理智告诉她,苏流萤的理由无懈可击。但直觉,属于研究员那种对异常数据和隐藏变量的直觉,却在隐隐提醒她,事情或许没这么简单。

      她没有再追问,只是将汤茶一饮而尽,站起身:“多谢夫人提点。茶很好。”

      苏流萤微微屈膝:“将军慢走。”

      顾离转身离去,脚步比来时稳了些。苏流萤的建议,像在迷雾中点亮了几盏灯,让她看清了些许方向。

      接下来的日子,顾离依计而行。她加派了人手,按照苏流萤的思路,从市井中物色合适人员,混入流民队伍。她开始频繁“拜访”周显,每次去都带着厚厚的文书:流民安置方案草图、恳请朝廷增拨些许粮种的奏报、宁朔百姓对御医义诊的感激联名……她甚至真的找出了那幅李思训山水的摹本,在一次“闲聊”中,“无意”提起,引得周显眼睛发亮,随后便“慨然”相赠。

      周显依旧笑容可掬,对顾离的“勤勉”和“慷慨”赞不绝口,甚至主动提出,可以帮她在朝中某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上“美言几句”。两人之间的气氛,表面上愈发“融洽”。

      流民队伍渐渐靠近宁朔地界,但在顾离派出的“引导者”暗中运作下,并未直接涌向城门,而是被分散引向了几处预先划定的、远离主要军镇和交通要道的荒谷河滩。第一批粮食和简易工具已经运抵,以工代赈的方案也开始实施,虽然依旧艰难,但至少没有出现大规模的混乱和冲突。

      一切似乎都在向着可控的方向发展。

      直到一个暴雨初歇的傍晚。

      顾离刚与属官议完事,一名浑身湿透、肩膀带伤的心腹亲兵踉跄冲入书房,面色惨白,扑通跪倒:“将军!不好了!派往黑石谷引导流民的郑老六他们……失去联系已两日!属下带人前去接应探查,发现……发现黑石谷安置点遭袭!现场有打斗痕迹,血迹未干,但……不见尸体,也不见流民!只找到这个——”

      亲兵颤抖着手,递上一枚沾着泥污的令牌。

      铜制,边缘有些磨损,正面刻着一个有些模糊的兽头纹样,背面是一个小小的“叁”字。

      这令牌制式古朴,绝非军中或官府所有,也非寻常江湖帮派信物。顾离从未见过。

      她拿起令牌,触手冰凉,一股寒意却顺着脊椎爬升。

      黑石谷是预设安置点中最偏远的一个,但也最为隐蔽。袭击者目标明确,手段利落,带走或处理了所有人,却故意留下这枚令牌……

      是警告?是挑衅?还是栽赃?

      她猛地想起斥候曾报,流民中混杂着身份不明的精悍青壮。

      又想起周显那永远笑眯眯的脸。

      还有苏流萤那双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琥珀色眼眸。

      窗外,夜色如墨,暴雨虽歇,乌云未散,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水汽和泥土腥气,仿佛酝酿着下一场更猛烈的风暴。

      顾离攥紧了那枚冰冷的令牌,指节泛白。

      风已起于青萍之末,而真正的雷霆,似乎即将劈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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