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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 街头 ...

  •   罗信原是湖广武昌府夏江县人氏,年幼丧母,父亲乃一货郎,因父子二人形影相随,常又被戏为带子货郎。罗信常年跟着父亲四处挑卖些红绿头绳五色汗巾,各地的风俗礼法,人情冷暖,眉高眼低,俱各领略了不少。所幸罗父秉性正直,小罗信心地纯良,不曾为穷困颠簸而丧志。谁料罗信十二岁上,家中多年积下的十几两银子招来贼人觊觎,因将罗父谋死。官府捉拿凶犯未得,竟不了了之。罗信流落街头,欲卖身葬父,恰逢铁旗门门主铁翎经过,替他将老父尸首安葬,又见他骨骼精奇,似可造之材,便收入门下当了铁旗门的弟子。
      这一段,铁旗门人原都是知道的。罗信来到铁旗门之后,因他天资聪敏,为人刚直,话虽不多,却总是较年少老成的大师兄曹峰又多几分坦率活络,门人便多愿与他为伍。就是曹峰自己,也为得了个年纪相仿又意气相投的师弟喜不自胜,总在一处习武,瞒着师父偷偷指点诀要。也便是年少之人不存防备之心罢了。
      一日,师父问罗信生平志向,罗信不假思索答说:“当然是侍奉师父。”
      又问:“还有呢?”
      “还有和师兄弟们相亲相爱。”
      师父面露不悦,道:“为师问你,你学武是为了什么?”
      答说:“一为行侠仗义,一为强身健体。”
      “这便是了。尊师敬友是为德,非志也。丈夫志不大,何以佐乾坤?你身为铁旗门弟子,心中要牢记侠义二字。又或为师一朝身死,你便如何呢?”
      “每逢初一十五撒酒祭拜。”
      铁翎登时一口浓茶喷将出来,又道:“人皆有一死,唯有侠义之道可得代代相传,绵延长存。你且好好记在心里,将来总有一天,你也会和你的弟子讲这个道理。”
      罗信应道:“师父教诲,弟子定然铭记于心。”又扭头自语:“等我死了,也叫我的弟子初一十五撒酒祭拜。此情可得承传,才不枉我一生呢。”
      师父失笑嗟叹,摆摆手道:“罢了罢了。”
      立在一旁的小门人听了,暗暗想道:“我们罗二哥嘴上还没长毛,就想着喝老酒哩。”

      倏忽十年,罗信武艺渐精,拜为铁旗门之铁豹,始为人知。这一日,天方交五鼓,罗信睡梦中听闻窗外簌簌有声,仿佛百虫爬动;推窗一看,原来是漫天朔雪,禁不住一片心驰神往,他便拿了武旗,往院中而来。只见他寒鞋踏雪,银枪曳地。但过处,惊蛇入草,将到时,飞鸟出庭。及至内院,把袍襟一边掖起,展铁旗之猎猎。兴昂然置章法不顾,意沉着把丘壑内营。旗当惊涛兮,流水激来,明月开天。旗纡春蚓兮,金花细落,遍地琳珉。迅比风雷震骇,势较项羽拔戈。颠如抱觚半醉,闲似龙卧凤阁。披扬流洒,神飞九霄,异乎少年也。罗信一番舞毕,收了旗,正神澄意定时,方觉廊下立着一条黑影,因见罗信再无动静,那人打着呵欠便往茅房去了,空留下一股未退净的杀气。罗信这才扭头看了他一眼,暗道:这个养不熟的狼崽子。也便拖着旗杆回了房。
      廊下那人名叫袁郎,是铁旗门三兽之一的铁猴,罗信的师弟。皆因当年罗信在大街上管了一遭闲事,不意将他领入了门。那年罗信十六,袁郎十四。罗信跟随师父出门,沿途他心猿意马,只顾贪看集市景象,竟与众人走散,绕了两圈,仍未找着,急出两把手汗,往衣摆上擦了擦,一跺脚,想索性一径去某某山庄与师父汇合;一转身,却见人群里刀光一闪。定睛看去,原来是半尺长一柄匕首,被个小叫化握在手里。那小叫化眉目颇长得玲珑,却神情凶恶,两眼定住身旁一个妇人。再一瞧,那妇人怀抱一个小儿,手上戴了黄澄澄一副金丝镯子。罗信心下明白,便悄然上前,待那小叫化出刀之时,伸出两个手指便将刀刃捏住。小叫化抽将不出,满头是汗,急道:“侬想怎么样?”
      罗信嘿嘿一笑:“我却问你想怎么样?”
      “侬……”小叫化脸上通红,道:“侬放手。”
      罗信笑道:“你好狠的心肠。自己乳臭未干,倒要去斩吃奶小儿的手臂。我若放了你,你必定还要为害世人,岂不有悖我侠义之道呢?”说完指间发力,啪的将匕首拦腰折断,把刀尖丢在地下。
      小叫化眼见敌不过,也将半截匕首一扔,转身要跑,却又被罗信扼住手腕拖了过来,他连搡带踢挣脱不得,咬牙道:“侬还想怎么样?”
      罗信刚然要张口,却听不远处有人喊:“师弟,罗师弟——”罗信认得声音,转头喜道:“大师兄!”曹峰分开人群走来一瞧,两道剑眉便往中间一皱:“我道你去了哪里,原来和一个乞儿在此作耍。”
      罗信忙道:“师兄莫怪,我是迷了路,正要与这小兄弟问路呢。”一边仍握住那小叫化的手腕,松也不松。
      曹峰垂眼看了看地上的断刃,哼了一声,道:“师弟用擒拿问路,想来这小子不是什么好人。”话音未落,便上前噼啪两下将那小叫化两边膀子卸了,照腿洼又是一脚,将他踢跪在地下,转身一拂袍襟,对罗信道:“走吧,别叫师父等急了。”
      罗信一怔,笑道:“师兄再等我一等。”说着蹲在那小叫化面前,向前半步道:“啊,嗯哼,小贼,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叫化疼得面色惨白,却啐了一口道:“吾叫什么,干侬屁事?”
      罗信转念明明是我在行侠仗义,怎么倒像他有理了。撇撇嘴摸出一瓣碎银,道:“你若告诉我名字,这银子就归你。”不见回答,又道:“这俩膀子敢则是不要了?”这才见他神色松动,便将银子塞进他裤腰,道:“以后正经做人。别想就此罢了,我还来找你的。”又问一遍:“你叫什么?”
      那小叫化收了银子,越发气短,犹豫片刻道:“袁狼。”
      “袁郎?”接话的不是罗信,却是铁门主从那边带了门人过来。罗信曹峰急忙垂首行礼道:“师父。”却料那小叫化眼珠一转,往地下一磕,咚的一声,也叫:“师父!”铁翎扫了罗信曹峰一眼,捻须问道:“你为什么叫我师父?”
      袁郎两个胳膊使不上,支起一边膝盖扭了几扭方才直起身来,道:“师父容秉,吾么……弟子么本是松江府华亭县人,屋里厢原是开镖局的,作孽六岁上父母皆被仇人杀死,弟子么就被弟子的伯伯收养。那伯伯家里原就有两个哥哥,谁拿我当一回事呢?好歹饿不死罢了。谁晓得没过两年伯伯病死,婶娘改嫁,嫌弟子拖累,将弟子卖给一大户人家当了小厮。弟子那时么不过八岁的小人,懂什么呢?少不了天天个挨骂挨鞭子,吃弗饱,穿弗暖,一条单布裤子是从春穿到秋,夏穿到冬,偷偷流的眼泪么总有几面盆,到如今还落了一个胃疼的毛病。后来才晓得那也算好的哩,总有个容身之所。谁能想到十二岁上,就被赶出来流落街头了呢!却是那家二奶奶偷人,被弟子撞见,她怕弟子去告发,就来个先下手为强,栽赃诬陷弟子偷了她的珠钗。唉哟弟子么真是百口难辨,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真真作孽,叫他们毒打一顿,死过去三回,到底赶了出去。幸亏弟子命大,又活转过来。师父侬想,弟子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儿,形单影只流落街头,能有什么办法想呢?弟子千忍万捱苟且偷生,盼只盼有朝一日遇见贵人,教吾学文习武,才能够扬吾袁家男儿之志呀!今日得遇师父,实在蒙上天不弃之恩惠。弟子日后定当谨遵教诲勤习武艺不辱门楣,为师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以报师父再造之恩!”
      铁翎听他滔滔不绝左一个师父右一个弟子,四周围又聚了许多行人驻足观看,一时难以推诿,又见他筋骨亦是上等,勉强应道:“我收你便了。然习武并非易事,不是人人都能吃熬得住,且看你的造化了。”
      袁郎连忙谢了师恩,又咚咚咚三个响头。如此铁旗门才得三兽齐集,也添了一段“二师兄二八不识路,管闲帐管回铁猢狲”的谈资。那时罗信领命将他两个膀子接上,扶起来跟在一行人后边慢慢地走。不防那袁郎忽然扭头冲他哼的冷笑一声,噎得罗信脸上发绿,把手一摊,气得道:
      “还来。”
      “什么?”
      “银子。”
      “作甚还侬?”
      “那是与你接膀子用的,如今我替你接上了,银子当然还我。”
      袁郎急忙捂住裤腰:“把了吾,就是吾的银子。吾的银子怎么好把侬个咧?”
      罗信定然不依,龇牙咧嘴在他裤带里好一阵搜扒,摸出了银子方告罢休。
      这一段,门人是不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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