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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输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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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深处,夜色稠得化不开。莫说伸手不见五指,便是呼吸都仿佛被这浓墨似的黑暗吞噬了。唯有树隙间漏下的几缕惨白月光,吝啬地照在一个女子身上。
她身段窈窕,一袭朱红对襟衣,襟前蝴蝶盘扣织入银丝,在微弱光线下泛起幽冷光泽——这是九黎圣女的规制。女子双眼被一条素白丝带蒙住,瞧不见全貌,只露出如玉的琼鼻与一点薄唇,颜色淡极,却已足够勾勒出独属于女子的绝色。不只是艳丽,还有艳丽之下的单纯。
她静静立在月光碎影中,右手掌心向上,托着一只断成两截的小虫。那虫原是极艳丽的红,此刻却僵死着,失了所有生机。
“元诺枫,扩潘拽。”(你输了)
冰冷的声音自身后林中传来,字字清晰,如碎冰坠地。
元诺枫的背脊几不可察地绷紧了,却没有立刻回头。她微侧过脸,向着声音来处“望”去——尽管眼前只有永恒的黑暗与蒙眼丝带的微薄触感。掌心传来小虫残躯冰凉的死寂,那寒意顺着血脉,一寸寸爬满四肢百骸。
她喉间发紧,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极轻地颔首。
是,她输了。
输尽了所有。
“嘚吧。”(走吧)
那声音又起,没有催促,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翌日,东方既白。
芦笙呜咽,牛角悲鸣,撕裂了山林清晨的薄雾。
元诺枫换上一身火红汉家嫁衣,那红,灼眼如枫香泣血。她被扶进一乘四四方方的火红轿辇,规制严谨,一丝不苟,像一副等待封棺的椁。
嫁衣裙裾长得拖曳,她纤细的手指无声地捻了捻厚重的布料,指尖传来的陌生织物质感让她指尖微蜷。无人过问她的不适,细碎的声响被外头的喧腾轻易淹没。
“阿诺!阿诺!”
清凌凌的女声由远及近,带着喘息,固执地追着轿辇。是芷桑,眸中总是盛着仙湖最温柔春水的芷桑。
元诺枫端坐的身形没有丝毫晃动,唯有被宽袖遮掩的手,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她用尽力气维持着唇线的平直,将喉咙里翻涌的酸涩死死压回心底。不能回头,不能应声,不能让她看见自己此刻的模样。
“阿诺!别走!别走!”
无论是谁,把芷桑劝回去吧!祖先啊,可怜可怜她这个要离家的人罢。好不容易下定了决心,好不容易换了这身嫁衣,不要再折磨她了。
呼喊声渐渐远了,被笙箫与脚步声覆盖,终至不闻。
元诺枫缓缓松开了紧握的手,朱唇轻启,吐出一口浊气,掌心留下月牙似的红痕。
走了就好,走了也好。
火红的轿辇穿过苍莽山林,渡过滔滔江水,碾过官道尘土,终是抵达了大乾地界。
喧嚣自四面八方涌来。那是不同于山野寂静的、属于庞大王朝的嘈杂声浪。爆竹噼啪,人声鼎沸,贺喜与奉承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元诺枫静静听着,蒙着眼的脸庞上看不出悲喜,只有交叠放在膝上的手,指节微微泛白。
她并非纯粹九黎血脉。她的母亲是圣女,父亲却是来自北方的大乾人。她也是九黎说汉话最好的。这特殊的身份,早已注定了今日。
“落轿——”
帘外传来年轻内侍清朗的唱喏。元诺枫依着先前被反复教导的步骤,微微倾身,摸索着轿门边缘。眼前黑暗如常,每一步都需谨慎。
“小心。”
一只骨节分明、微凉的手稳稳托住了她的肘弯,力道适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引导意味。那声音不高,却清晰入耳,透着某种与周遭喧闹格格不入的沉静。
元诺枫顺着那力道下轿,依礼低声道:“谢殿下。”声音轻而平,听不出情绪。
她任由那手引着,迈过门槛,踏上宫道。脚下触感由粗糙变为平整光滑的石板,空气中也渐渐充盈起陌生的、复杂的熏香气味。
两个一千二百步后,那手松开了。一段冰凉光滑的红绸塞入她掌心,另一端,延伸向未知的前方。
冗长的唱礼声起起伏伏,每一句都拖着宫廷特有的腔调,耳畔的声音终于落下。
而后,她被宫人簇拥着,送入一间弥漫着甜腻香气的屋子。脚步细碎,衣料摩挲,无人多言。
一个老嬷嬷上前,先递来一碗温汤。元诺枫接过,小口饮尽,温热液体滑过喉咙,却暖不了周身寒意。随即,一只冰凉的小匣被塞入她手中。老嬷嬷凑近,嗓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事务性的漠然:“侧妃娘娘,今夜太女殿下驾临。此物需置于身下,以利圆房……您是侧妃,需……”
老嬷嬷刻板的嘱咐变得模糊。元诺枫指尖抚过那光滑玉匣,神思却似浮尘,飘向远方。这里便是大乾皇宫最深处了。过了今夜,故土的山风、枫香、芷桑眼中的春水……都将是再也触不到的梦了。
“太女至——”
唱礼声再次尖锐地划破室内凝滞的空气,拖长的尾音带着不容错辨的权威。
门开了。
一股清冽又疏离的气息,伴随着平稳的脚步声,悄然临近。
她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