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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拂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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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拂晓
苏念推开窗,寒意裹挟着扑进来。她正要转身,忽听院外传来一声压抑的哭叫,随即是竹杖抽打皮肉的闷响。
“叫你毛手毛脚!叫你不知轻重!”
是周嬷嬷的声音,冰冷严厉。
苏念眉头微蹙,走出房门。院门外,拂晓跪在地上,单薄的冬衣上已落了一层雪。周嬷嬷手持竹杖,一杖接一杖抽在她背上,小姑娘咬着唇不敢哭出声,只肩膀不住颤抖。
几个粗使婆子围在一旁,有的眼神冷漠,有的面露不忍,却无人敢出声。
“住手。”
苏念的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雪晨里格外清晰。
周嬷嬷停下竹杖,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苏姑娘,这贱婢打碎了世子的药碗,按府规当杖二十,老奴正在行罚。”
药碗的碎瓷散在雪地上,褐色的药汁渗进雪里,像凝固的血。
拂晓抬起头,小脸冻得青白,嘴唇咬出了血印,看见苏念,眼泪终于滚下来,却死死憋着没哭出声。
苏念走到近前,目光扫过地上的碎片,又看向拂晓背上的衣衫——粗布冬衣已破了几道口子,隐约可见底下红肿的伤痕。
“药是我配的。”她平静道,“再煎一碗便是。世子每日需准时服药,耽误了时辰,谁担责?”
周嬷嬷握紧竹杖:“规矩就是规矩。打碎了药,就该受罚。”
“那就请嬷嬷先罚我。”苏念迎上她的目光,“是我管教不严,是我让她送的药。若嬷嬷执意要罚完这二十杖——”
她顿了顿,声音冷了几分:
“我现在就去回禀世子,今日无药可用。”
空气骤然凝固。
几个婆子倒吸一口凉气。周嬷嬷脸色铁青,握着竹杖的手指节发白。她死死盯着苏念,眼神锐利如刀。
苏念坦然回视,半步不退。
雪静静落着,落在她肩上,发间。她只穿着一件单薄的夹袄,站在雪地里,背脊却挺得笔直。
良久,周嬷嬷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姑娘好胆识。”
竹杖重重摔在雪地上。
“今日看在姑娘面上,饶她一回。”周嬷嬷转身,目光扫过众人,“但都给我记住了——府里的规矩,不是摆设!”
她带着婆子们离去,雪地上留下一串杂乱的脚印。
苏念这才蹲下身,扶住摇摇欲坠的拂晓:“能走吗?”
拂晓点头,眼泪却掉得更凶:“姑、姑娘……对不起……”
“先回去。”苏念扶着她起身,一步步挪回听竹院。
屋内比外头暖不了多少,炭盆里只有几块将熄的炭。
苏念让拂晓趴在床上,小心褪下她的上衣。背上的伤痕触目惊心——新伤叠着旧伤,青紫红肿,有几处已破皮渗血。最旧的一道疤痕,看颜色至少是两三年前的了。
拂晓把脸埋在枕头里,身体微微发抖。
苏念取来陆染给的那盒金疮药——她自己一直没舍得用。药膏清凉,抹在伤口上时,小姑娘疼得抽气,却一声不吭。
“这些旧伤,怎么来的?”苏念轻声问。
拂晓沉默了很久,久到苏念以为她不会回答了,才听见闷闷的声音:
“奴婢……奴婢是家生子。爹娘以前都在厨房当差,五年前一场时疫,都没了。管事嬷嬷说奴婢晦气,打发去洗衣房。那儿的老嬷嬷爱喝酒,喝醉了就打人……”
她顿了顿,声音更小了:
“后来因为认得几个字,被调到前院侍弄花草。可、可其他丫鬟说奴婢想攀高枝,往奴婢床上泼水,冬天被褥都是湿的……奴婢去找管事理论,反倒被罚跪了一夜。那晚下了雪,膝盖就落了毛病,天冷就疼。”
苏念涂药的手停了停。她想起原主记忆里那个永昌侯府,想起那些被克扣的月例、被抢走的衣裳、还有嫡母王氏冰冷的目光。
原来无论在哪儿,没有依靠的人,活得都像草芥。
“怎么识的字?”她问。
“娘教的。”拂晓声音里终于有了点暖意,“娘以前是账房嬷嬷的帮手,会写字会算账。她常说,女孩子多认几个字,总不是坏事……可惜她走得早。”
药涂完了。苏念用干净的布条简单包扎,又找了件自己的厚袄给拂晓披上。
“姑娘……”拂晓坐起身,眼圈红红地看着她,“您今日为了奴婢得罪周嬷嬷,以后……”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苏念打断她,从柜子里取出一个小瓷瓶,“这是化瘀的药丸,一日一粒,连服三日。伤好之前,不必做活。”
拂晓接过瓷瓶,眼泪又涌出来:“奴婢、奴婢不值得姑娘这样……”
“值不值得,我说了算。”苏念看着她,“我只问你一句——你想不想换份差事?”
拂晓茫然抬头。
“跟我学配药。”苏念道,“认药材,识药性,学药理。不必再去前院受气,不必再看人脸色。”
小姑娘的眼睛一点点亮起来,像黑暗中突然点燃的烛火:“奴婢……奴婢可以吗?”
“只要你肯学,我就肯教。”苏念顿了顿,语气严肃了些,“但你要记住——”
她看着拂晓的眼睛,一字一句:
“从今天起,你只听我一个人的话。我让你做的事,不许问缘由,不许对外人说。我教你的东西,不许外传。若有一日你背叛我——”
她没有说下去,但眼神里的冷意让拂晓打了个寒颤。
“奴婢不会!”拂晓急急跪下来,声音哽咽却坚定,“奴婢的命是姑娘救的,从今往后,奴婢只认姑娘一个主子。若有二心,天打雷劈!”
苏念扶她起来:“誓言不必发得这么重。路还长,日子久了,你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午后雪停了,天色依旧阴沉。
苏念坐在窗边,面前摊着那本《毒经秘要》。拂晓换了身干净衣裳,安静地站在一旁,看她在纸上写写画画。
“今日先认五味药材。”苏念取了几个小纸包,一一打开,“黄芩、黄连、黄柏、大黄、甘草。记住它们的形、色、味、性。”
她每说一样,就让拂晓仔细看,闻,甚至尝一点点。
“黄芩色黄,味苦,性寒。清热燥湿,泻火解毒。”拂晓学得很认真,小声重复。
“黄连最苦,但清热之力最强。黄柏偏走下焦,大黄泻下……”苏念讲解得深入浅出,将现代药理知识与古法经验结合。
拂晓听得眼睛发亮。她本就有识字底子,记性也好,不多时就把五味药材的特征记了个七七八八。
“姑娘懂得真多。”她忍不住道,“比府里以前请的老大夫还厉害。”
苏念笔尖一顿,淡淡道:“不过是多看了几本书。”
她没说的是,这些知识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积累,来自无数次实验和临床验证。但在这个时代,这些就是她安身立命的本钱。
傍晚时分,青墨来了听竹院。
“世子说,姑娘今日受委屈了。”青墨递上一个食盒,里面是四样精致小菜,还有一壶热姜茶,“周嬷嬷那边,世子已训诫过。往后药碗之类的事,不会再劳烦姑娘院里的人。”
苏念接过食盒:“替我谢过世子。”
青墨应下,却没立刻走,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姑娘今日为个小丫鬟出头,府里都传开了。有人说姑娘心善,也有人说……说姑娘不懂规矩,恃宠而骄。”
苏念抬眼:“世子怎么说?”
“世子没说什么。”青墨道,“只是让小的提醒姑娘,府里人多口杂,姑娘行事,还需多些考量。”
这是委婉的告诫,也是善意的提醒。
“我知道了。”苏念点头,“替我带句话给世子——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我要用的人,我自会管教。”
青墨愣了愣,深深看了她一眼,躬身退下。
夜里,雪又下了起来。
苏念让拂晓睡在外间的小榻上——那里比丫鬟房暖和些。她自己则坐在灯下,继续研读《毒经秘要》。
烛火摇曳,映着她沉静的侧脸。
今日救拂晓,看似一时冲动,实则是她深思熟虑后的选择。在这座国公府里,她需要眼睛,需要耳朵,需要一双能完全信任的手。
拂晓身世清白,无依无靠,又有识字的基础,是最合适的人选。今日这一场责打,恰好给了她施恩的机会。
但她也清楚,收下拂晓,就等于公开与周嬷嬷为首的旧势力对立。陆染的庇护有限,她必须尽快让自己变得更有价值。
窗外风雪呼啸。
苏念翻开书页,在记载“冰魄草”的那一页停留许久。城西回春堂……她需要找个机会出去一趟。
但眼下,她先得把眼前这个人教出来。
“姑娘。”外间传来拂晓小声的呼唤,“您还不睡吗?”
“就睡。”苏念吹熄蜡烛,躺到床上。
黑暗中,她能听见拂晓均匀的呼吸声,还有窗外风雪叩打窗棂的声音。
这个寒冷的雪夜,听竹院里终于不再是她一个人。
而那只囚在笼中的雀,也终于有了第一根可以栖息的枝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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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