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原来那日谢李二人自阵中脱出便有所感,冥冥中阴阳之力相牵,其中更有一种玄妙之气,隐带生机,恐正是洛风所需返魂之机。恰今日气催情动,情助力生,暗合天数,便决议再探九老洞。这正是:
      倒阴阳洛风返魂,破迷障前梦皆圆

      且说二人再入得四象阵中,便觉砂石飞遁,星移斗转,二人原是携手而入,只一瞬息却是手上空空,迷失侣伴。李忘生见此切切唤了两声“师兄”,却无人应答,便知二人应是入了幻阵,暂不得见。只是想以师兄修为,暂应无碍,遂心向前路,一心破阵。

      谢云流处,也是一般,只他与师弟方释了前因,乍又分离,难免让他寻思往事,心中烦乱顿起。那周身刀罡便又透出,将周遭木石卷了个稀烂,只是不过须臾却又见景物如初,谢云流便知此关不可力破,只得也寻那光源来处,一探究竟。

      只他行了不过百步,却觉眼前豁然开朗,周围景物更是一新,待他观来却又觉熟悉,再细打量,却竟是刀宗主殿旁他常练刀之处,一时心下颇惊。正凝神间,却听得一道熟悉声音传来:“师兄果真在此。”

      抬眼一望,便见那人衣冠正肃,肤白如玉,唯眉间一处阴阳双鱼,红艳灼然,不是李忘生又是谁?只他此刻并非久掌纯阳的威严模样,却是方及而立,青涩尽褪,温润端方,恰如美玉生辉,叫谢云流一时恍然怔住。

      原因无他——这般模样的李忘生,正是他景龙四年一别后,生生错过的、未曾得见的半世光阴。而今骤然得睹,教他如何能不多贪看?

      李忘生见他如此却甚急切:“大典将至,师兄还是快随我去换了礼服,莫让师父与众位掌门久等。”言毕,便上前拉了他要走。而那温软手掌甫一相触,谢云流便觉前尘往事纷至沓来,是了是了,他原是纯阳首徒,道号静虚,师承吕岩吕祖门下,于第一届名剑大会惜败于剑圣拓跋司南,却也因此初露锋芒,名传江湖。后与师弟多次下山历练,惩恶除奸,更于苗疆斩杀了作恶多端的醉蛛夫妇,一时侠名远扬。

      到后来一次出海,他与师弟偶遇风暴,流落荒岛,却意外叫他突破剑意,于其中悟出一套刀法,又经这数年打磨而今已堪开宗立派。而今日,便是他创下的刀宗开宗之时,更是延请了师父与诸派掌门一同观礼。

      而他回神之际,人已被李忘生带至了偏殿,一时便有弟子送上礼服头冠,李忘生也自然为他更衣束发。他看着这近在眼前,多年相伴片刻未离的师弟,再想到这些年间所历,心头亦是百感交集,只在喉头唤出一句:“忘生,多谢。”

      李忘生闻此亦是略带笑意向他望来:“师兄与我何须如此客气。”言毕又为他正了正头冠,便见镜中双影,恰是一对璧人,依偎相亲,两情自是脉脉。只这时屋外却又有一道人声传来,那声音清亮,带着几分年轻人的爽朗,只言语之间又自有一种稳重自持。却是听他唤道:“师父、师叔,师祖与诸位掌门皆已就座,只待大典开始。”

      谢云流抬眼望去,来人一身弟子服饰神色端正,眉宇间英气内敛,举止沉稳,正是他的亲传大弟子、静虚一脉首徒——洛风。值此开宗立典之际,洛风自是随侍左右,为他分持庶务。

      望着眼前已长成挺拔模样的徒儿,谢云流心头倏地一软。往事如潮,漫上心来——想起当年自山野间将这懵懂幼童带回,自此与师弟二人亲手抚养,从蹒跚学步、牙牙学语,到授以剑术、教以道理,点滴岁月,皆在眼前。如今见他进退有度,气度初成,俨然已是门中砥柱,谢云流胸中蓦地涌起一股滚烫热流,竟一时喉头微哽,未及思量,那声喟叹便已脱口而出:

      “风儿……终是长大了。”

      话音方落,谢云流自己倒先微微一怔。他素来心性刚毅,并非易于感怀之人,方才脱口而出的话语里,那份不容错辨的慈爱与欣慰,却浓重得连他自己都觉意外。他当即按下心绪,整肃容色,对洛风颔首道:“且去前头照应着,我同你师叔随后便至。”

      洛风听得师父这般嘱咐,又见诸事皆已安排妥当,思及今日不仅是师父开宗立派的大日子,亦关乎静虚一脉往后的气象,心中欣喜更甚,面上光华流转,恭敬应了声“是”,便退出去再做检视。

      谢云流见此,亦不再耽搁,遂与身侧的李忘生对视一眼,二人心意相通,并肩徐行,直往那正殿而去。方近殿门,便觉一股煊赫之气扑面而来,但闻人声如沸,贺语如潮。抬首望去,只见殿内济济一堂,武林豪杰齐聚,目光炯炯,皆如星月之光汇于一处。上首主位端坐的,正是仙风道骨、面带温然笑意的纯阳祖师,他二人的恩师——吕岩吕祖。满殿华彩,万千视线,此刻俱在静候他踏出那一步,于天下豪杰面前,定鼎开宗,一展孤锋绝学。

      谢云流神色坦然,这些年他与师弟早通了心意又合了道籍,此时也当同往。当即便携了李忘生,二人先共拜吕祖,又礼谢群雄,而后他踏前一步,声彻殿宇:
      “刀者,孤锋照此生;心者,凌云砺铁骨。今日刀宗立世,当断雨穿风,斩不平事,弃浮名如敝履,守本心似金坚。以此横刀为契,毕生武学为誓:不慕四海虚誉,唯求孤锋之道!此志,天地共鉴,生死不渝!”

      言罢,复对门下肃然道:“此后,刀宗与纯阳,永为同气。我之门下,即视同静虚门人。洛风兼领两门首徒,统理诸事。”

      其声铮然,若龙吟于渊,久久方息。殿内先是一寂,旋即赞叹贺喜之声轰然如潮,汹涌澎湃。

      然于此喧沸之中,谢云流心中却如古井无波。他眸光清湛,越过涌动人潮,静静望向上座。但见吕祖安然静坐,一袭道袍不染尘嚣,唇角含笑,澄明目光望来,仿佛眼前万千煊赫,不过镜花水月,了然于心。

      待声浪稍平,吕祖方缓步下座。他并未多言,目光在谢李二人间微微一驻,眼底那抹了然欣慰,浅淡如云影掠过深潭,旋即复归一片洞观世情的旷达。

      “云流。”

      二字出口,如清磬破云,满殿霎时寂然。

      “昔立纯阳于华山,吾尝言: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吕祖声调平和,却字字清晰,“今观你以剑意入刀,孤锋另辟,气象自成。此非背离,实为大道同源异流,各有证法。”

      他稍顿,目光深邃,似能照见谢云流魂魄深处:“你性如名锋,过刚易折,吾心常念。然今日‘定鼎开宗’之志,锋芒已敛于沉毅,孤高化入守心。此番气象,堪为宗师范式。”

      言及此处,吕祖望向李忘生,温言道:“大道孤远,幸有同心者并肩持守。一者开前路如锋破晓,一者镇中庭似岳凝晖。阴阳相济,方是长青之基。”

      吕祖之言既毕,声息袅袅,萦于殿梁。

      谢云流但觉灵台深处,某种经年壅塞、坚硬如铁之物,于无声处悄然消融。那并非顿悟惊雷,而是积雪见阳,自然化尽。数十载漂泊江湖、藏于眉峰剑底那一缕近乎执妄的孤愤,与深心之内未曾明言、却如影随形的夙愿,俱在此刻,被师尊这寥寥数语,这双洞明含笑的眼睛,涤荡净尽,复归澄澈。

      再无遗恨,再无憾事。

      此心此境,非狂喜,非剧恸,而是跋涉者忽见归处,远航人终抵彼岸时,那满身风尘骤然落定后的空明与安然。他所求之道,所欲证之名,所历离合悲欢,千般滋味,万种辗转,仿佛皆是为了行至此处,亲耳闻得此声,亲身承此一诺。

      他遂整肃衣袍,端然下拜,行的是一丝不苟的弟子礼。此礼庄严郑重,其中所寄,乃是平生长恨,一朝冰释;万里心途,终得圆满。

      “弟子,” 其声沉静温润,如玉石相叩,坦然无憾,“拜谢师尊。”

      李忘生亦在他身侧,同施一礼。二人并肩立于这万丈华光之中,身影相映,宛若天成。殿内喧嚣贺声,此刻听来,忽似远在云端。眼前唯有恩师含笑的目光,与心中一片前所未有的、圆满的寂静。

      谢云流收礼,缓缓直身。横刀在掌,万籁俱寂。他目光沉静,掠过这煌煌殿堂与身畔温润人影,而后,拇指轻推刀镡。

      第一推,印证己道。

      刀未全出,清光乍泄即敛。谢云流并指虚引,朝穹顶方向凌空一送。不见刀气纵横,只闻极高处传来“琤”然一声,如寒泉滴落深潭。众人仰首,但见藻井中央那幅仙鹤胜景图,已被一道笔直幽邃、光滑如镜的裂痕无声中分。裂痕两侧,彩绘云纹丝毫无损,连梁间微尘都未惊动分毫。这一推,是他对自身武学的最终印证——孤锋之道,至此已是念至锋随,万物皆在彀中而片叶不沾。

      第二推,辞别旧憾。

      刀锋微侧,这一次,是对着这此间最令他心弦牵动之处。他望向上座,吕祖含笑目光如深潭映月;看向身侧李忘生所在之位,温润眉目似静水流深;最终,他视线凝在弟子洛风那神采奕奕、意气风发的身影上。

      他横刀,于身前虚空,轻轻一推。

      依旧无声无息。

      然而,随着刀意轻推而出,师父眼中那深邃的欣慰,洛风眉宇间那本已湮灭的勃勃生机……都如镜中映月、水中观花,被一颗石子投入,漾开层层柔和却决绝的涟漪。他们的身影随着涟漪荡漾,渐渐变得透明、虚淡。那份曾填满他胸臆的、憾恨与圆满交织的灼热之感,如同退潮般,从心中干干净净地褪去,再无半分粘连。洛风的身影最后淡去时,眼中笑意依旧,谢云流心中了然:此间幻影,绝非终点。此一推,辞别非人,乃是斩断己身对“圆满假象”的最后一丝流连。虚影再美,终究需为本真让路。

      第三推,破妄寻真。

      横刀终于全然离鞘。刀身清冽,此刻只映出他一双古井无波、却似有雷霆隐于渊底的眼眸。他双手擎刀,将半生孤愤、武道极峰、了无遗憾后的空明,以及与师弟互通心意后那份沉静笃定,尽数化为一股磅礴无匹的“念”,凝于刀尖。

      他举刀,不再有丝毫迟疑,朝着那维系一切幻象流转的混沌本源,沉稳而决绝地推出最后一式。

      这一刀,仿佛推开了隔绝真实与虚幻的最后一重屏障。

      “轰——”一声低沉轰鸣,刀锋过处,混沌应声洞开,一道边缘流转变幻的裂痕狰狞呈现。真实凛冽的朔风与雪沫,顿时从裂痕中奔涌而入,顷刻涤荡尽所有残存的温香华彩。殿宇、筵席、人影……一切幻所生法,如泡影溃散。

      唯余手中之刀真实,刀柄上那缕旧剑穗在灌入的朔风中微扬。

      幻境既破,前尘皆渺。唯见风雪怒卷,混沌翻腾,一道裂痕如天堑横亘,通往真实之域。谢云流反手收刀,归鞘之音清越,如断玉帛,身形未有半分迟滞,亦无回顾之意。

      他所斩却的,是一场镜花水月之圆满;他所奔赴的,是一条风雪载途之真实。那真实的李忘生,不在暖阁华堂之中,必候于此风雪未竟之途,剑映寒芒,静待重逢。

      当下再无犹豫,他一步踏出,身影如孤鸿投入风雪裂痕深处,决然而去。身后那片曾极尽绚烂的幻境残光,终化虚无,散入无垠空寂。

      与谢云流所历的浩大声势迥异,李忘生逐阵前行,踏入的却是一派深静。四野寂寂,唯见修竹森森,翠影婆娑。他缓步其间,愈行愈觉眼熟——这石径,这风吟,分明是魂梦中辗转千回的旧地,他与师兄谢云流少时长养之所:中条山。

      中条山,中条山,中条山中日月宽。
      总角垂髫清溪畔,朝朝暮暮与君看。

      当年他未及舞勺之年,便辞别父母,随师父吕岩与师兄云流远游。彼时纯阳未立,师徒三人除云游四海,便多在这中条山中栖居练气。山中岁月悠长,他所铭刻于心的,便是静聆师父讲述玄妙道法,闲时与师兄切磋剑艺。师兄性灵飞扬,不耐山中清寂,常寻些顽笑话头或新奇游戏来扰他修行;而他生性喜静,每每不知如何应对,只时常红了耳根。

      旧事翩跹,李忘生正静思间,忽觉灵台一阵恍惚,如坠云雾。他欲守定心神,却似月迷津渡,雾锁重楼,神思昏昏再难自主。只电光石火一瞬,眼前那身着掌教道袍的清俊身影便如烟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粉雕玉琢、梳着小小道髻的垂髫童子,正手持一柄木剑,独自立于竹影之下,望着剑尖微微出神。

      恰在此时,头上一凉,似有羽尖轻挠。他抬眼望去,只见一枚窄长青翠的竹叶,正自枝头悠悠旋落,方才轻轻点过他的发顶。顺着竹枝望去,一个与他年岁相仿、眉眼英气的孩童,正蹲在更高处的枝桠上,笑盈盈地望着他,口中唤道:“呆子,又躲在此处练剑。”

      小小的李忘生认出来人,面上并无愠色,只糯糯地应了一声:“师兄。”那树上的谢云流见他这般乖巧模样,心中先前的顽闹之意便消了大半,只觉得心口某处泛起一阵奇异的酥软,教人再硬不起心肠。他身形一动,便如幼鹤舒翼自那数人高的枝头翩然跃下,落地无声,还不忘就手在那小小的道髻上再轻轻一敲。

      李忘生见他自高处跃下,初时满心是惊,待看清师兄身法灵巧,施展的正是师父近日才传授的“梯云纵”雏形,那担忧便化作了纯粹的钦慕,头上挨的一下倒全不在意了。他仰起脸,一双眸子清亮如星,望着谢云流道:“师兄好生厉害,师父教的步法,已然这般纯熟了。”

      谢云流本还想说他两句“只知用功不知顽耍”,可被这一双盛满仰慕的眼睛望着,胸中那股熨帖得意之情便止不住地满溢开来,到嘴边的话也忘了。他只伸手,一把拉住那微凉的小手,语气是不容拒绝的雀跃:“走,师兄带你去玩!”

      李忘生听得一个“玩”字,下意识便想如往日般摇头推拒,言说剑术未熟。可目光触及师兄那张神采飞扬、满是期待的笑脸时,心中那堵惯常竖起的、名为“沉静自持”的墙,却悄无声息地松动了一角。一个从未有过的、微弱却清晰的念头悄然探出:或许……一次也好。他终于没有开口拒绝,只默默地点了点头,任由师兄牵着手,投身于那片温暖而恍惚的竹光山色之中。

      溪水清浅,卵石温润。谢云流牵他至溪畔,自己先蹬了鞋袜,赤足踏入水中,回头冲他笑:“愣着作甚?水凉快得很。”

      李忘生迟疑片刻,方依样除下鞋袜,小心翼翼将足尖探入溪水。一股清冽凉意顿时自足心窜上,激得他轻轻吸气。谢云流已弯腰掬水,故意洒他一身,水珠在日光下亮晶晶地弹开。李忘生不及躲,道袍前襟湿了一片,却也不恼,只低头看着水中自己晃动的倒影,和师兄笑得肆意张扬的脸庞。

      “瞧见没?那尾青脊的,最是滑溜。”谢云流指给他看,话音未落人已扑出,水花哗然溅起。鱼儿自是灵巧遁走,他却扑了个空,半身湿透,回头时发梢滴水,眉眼却愈发明亮。李忘生瞧他模样,忍不住抿唇,眼底漾开极淡的笑意。

      后山的野莓生得恣意,红果掩在绿叶间,如同散落的珊瑚珠子。谢云流专拣那饱满欲滴的摘,自己尝一颗,便转身将另一颗不由分说塞进李忘生嘴里。果肉破开,酸甜汁液溢满齿颊。李忘生慢慢咀嚼,那滋味鲜明实在,连同此刻晒得人脊背微烫的日光、师兄指尖残留的草木清气、以及自己心中那股陌生而轻快的微痒,一同烙入心间。

      日影悄然西斜,将两人身影拉长。谢云流玩得尽了兴,脸上也见了薄汗与倦色。他走回李忘生面前,很是自然地转过身,微微蹲下:“上来,这样回去快些。”

      李忘生看着眼前那尚显单薄、却已初具挺拔轮廓的背脊,犹豫一瞬,终是伏了上去,手臂轻轻环住师兄的脖颈。谢云流稳稳将他背起,踏着渐浓的暮色,一步一步往回走。身体的晃动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宁,山风拂过耳畔,尽是竹叶清香与暖融融的落日余温。李忘生将下巴轻轻搁在师兄肩头,眼皮渐沉,终在这规律的晃动与暖意中沉入黑甜。

      ……此日之后,光阴便似落入一枚温润琥珀,循环往复,无瑕无缺。

      山中日月,无风无浪,无寒无暑。此处无案牍劳形,无利害权衡,更无那需以静定之心独自担待的千钧之任、孤峰之境。所有曾渴望的温存与安然,在此触手可及,无穷无尽,恍若道经中所载的太上忘情之境,无牵无挂。

      然,不知自何时起,这无瑕完满之下,悄然泅开一丝极淡的“寂”。

      此寂,非关声色,乃是过于圆满,以至失却了天地呼吸、阴阳推荡的缝隙。他发现,自己的道途再无迷障,剑意再无滞涩,心中亦无丝毫未解之惑。这山中没有需以雷霆手段决断的纷争,没有需彻夜推演思量的困局,没有那柄名为“掌教”的拂尘压在臂弯的真实沉坠,更没有……与那人各自背负着重担,于风雪途中遥相守望、终得并肩的刹那清明。

      太全了。全得像一块毫无杂质的暖玉,温润光华,却失却了金石历经琢磨方能生出的内蕴与筋络。

      “似……过于静好了。”此念如烟,袅袅升起。他并未抗拒这静好,只是灵台深处,那个承袭了纯阳道统、亦承续了与某人未了因缘的李忘生,开始在这无尽的春风里,悄然映照起一些别样的痕迹。

      他想起太极殿中长明的孤灯,映照案头未竟的文书;想起为护持宗门周全,于无声处落下的决断之棋;想起华山风雪夜,那浸透道袍、仿佛能与千里之外某人肩头霜雪遥相呼应的寒意。那寒意,是磨剑之石,是定心之鉴,更是他与这红尘、与那人都无法割裂的宿缘与烙印。

      缺了雪。这完美无瑕的中条山,独独缺了雪,缺了那股能封存一切、也能涤荡一切的清冷与酷烈。这无瑕幻境,终非他李忘生数十载性命所历、道心所铸的全部真实“气象”——那包含凛冽风雪、孤峰之责,亦包含与某人纠缠半生痛憾与深情的一体之重。

      纯阳掌教的清寂,与静虚子的漂泊,本是同一枚道果的两面,同承风雪,各有其骨血。

      此番明悟,方是“问心”真义。李忘生但觉灵台如古潭映月,一片澄明:幻境所予,是抽离了所有劫磨与担当后的“轻省圆满”,美则美矣,终是无根之莲,悬镜之花。他所持之道,从非出世逍遥,而是入世担当。故他所眷恋的师兄,眉间自有春山笑意,眼底必藏江湖夜雨、孤舟寒江的沧桑。他心魂所系,正是那个与他一般,身承劫波、心印风霜的谢云流。

      真正的破障,亦并非弃绝过往憾恨。而是与此人携手,将未尽之责、未偿之诺、未愈之伤,连同茫茫前路,一并纳入胸怀,共同荷担。此心此志,方与腰间纯阳剑、与掌心所执掌教拂尘之重,浑然一体,无愧无憾。

      于是,待那一日谢云流再次蹲身,笑着唤他“上来”时,李忘生没有动。他轻轻叹气,语气是历尽千帆后的平静:“师兄,”那呼唤如带凛冽风雪,穿透了此间和暖暮色,“山路迢迢,风雪载途……我们该回去了。”

      “谢云流”笑容不改,静立相待。

      李忘生却已无需回应。他缓缓地,将那份无形中攫取的“圆满”从心神中松开,向后退开一步。这一步非是退避,而是转身,直面那并不存于此间,却在他灵台深处长啸不息的风雪虚空。

      无有崩塌,不闻轰响。眼前春山、溪光、竹影与那“人”,恰似年代久远的墨色画卷遭遇了时光,在他一念决绝之下,色泽悄然而褪,形影渐次流散。万般景象,本由心造;心念既转,幻象自归空无。

      唯余一片万籁俱寂的渺茫。然,自那渺茫深处,真切的风雪嘶鸣之声,由远及近,渐次分明。在那混沌风雪的尽处,一道熟悉得令人心悸的、孤峭如断崖的身影,正定定地凝立于真实彼岸,其存在本身,便如一盏不灭的孤灯,为他照破迷途,指明归径。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