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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银白色短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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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野的离去像一滴水融入大海,没有声响,没有涟漪,却让整片海洋的盐度发生了微妙的改变。
姜予薇的生活表面上恢复了原有的轨迹,甚至比以往更加耀眼夺目,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内心深处某个角落永远留下了一道无法填补的空隙。
“时间的纹理”巡回展大获成功,姜予薇的名字开始在艺术圈频繁出现。
程先生趁热打铁为她策划了首个大型个人展“交换者”,展出了她围绕池野故事创作的完整系列。展览在市中心美术馆举办,开幕当晚人潮涌动,媒体闪光灯此起彼伏。
姜予薇穿着苏晓挑选的深蓝色丝绸礼服,耳垂上佩戴着一对简约的银耳钉——那是她为了纪念池野打的第一对耳洞。她在人群中穿梭,得体地回应着各种赞美和提问,脸上的笑容恰到好处,内心却感到一种奇异的抽离。
“姜小姐,《七个瞬间与一条河流》这件作品,您能谈谈创作时的思考吗?”一位艺术评论家递上名片。
姜予薇看着那张熟悉的面孔——那是她画了近两年的画,每一笔都浸透着对池野的理解和怀念。但她此刻说出的却是经过打磨的、适合公开发表的语言:“这件作品探讨的是时间与记忆的辩证关系。七种蓝色代表记忆的七个层次,银色线条象征着时间对记忆的冲刷与重塑……”
她说得很流畅,很专业,却感觉自己像个旁观者,在复述别人的故事。
就在她完成又一轮采访,准备稍作休息时,眼角余光瞥见了一个身影。
银白色短发。
在展厅的远端,靠近出口的位置,一个穿着黑色风衣的高挑背影,那人正仰头看着墙上那幅《雨夜庇护所》。那幅画描绘的是姜予薇记忆中第一次走进理发店的场景:雨夜的橱窗,暖黄的灯光,模糊的剪影。
姜予薇的心脏猛地一跳。
她穿过人群,不顾礼仪地快步走过去,高跟鞋敲击大理石地面的声音在喧闹中显得格外急促。距离越来越近,她能看清那人的侧脸轮廓——高挺的鼻梁,尖尖的耳朵轮廓,还有那标志性的银白色短发,在展厅灯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
“池……”
她的话卡在喉咙里。
那人转过头来。
不是池野。
这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虽然同样有着银白色短发和精灵般的耳廓,但五官更加柔和,眼神更加年轻,大约只有二十五六岁的样子。她看到姜予薇,礼貌地微笑点头,然后转身离开了展厅。
姜予薇僵在原地,手中的香槟杯微微颤抖,酒液在杯中荡起细小的波纹。
“怎么了?”苏晓走过来,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门口,“那个人你认识?”
“不。”姜予薇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看错了。”
但那个银白色短发的身影,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了久久不能平息的涟漪。那一晚,她失眠了,脑海中反复出现那个陌生人的侧影,还有池野最后的话:“消散不是消失,而是转化。”
难道……这就是转化的一种形式?
展览带来的不仅是名声,还有潮水般的商业机会。画廊邀约、品牌联名、商业合作、媒体采访……姜予薇的生活被分割成无数碎片,每一块都在尖叫着“需要关注”。程先生成了她的经纪人,精心规划着她的职业道路。
“薇薇,奢侈品品牌CL想跟你合作一个艺术胶囊系列,预算很可观。”程先生在电话里说,“但他们希望主题更……嗯,更轻松一些,不要太沉重。”
“我的作品核心就是‘时间的重量’,如果去掉沉重,还剩下什么?”姜予薇皱眉。
“可以调整视角嘛。”程先生耐心地说,“把重量转化为质感,把记忆转化为传承。商业合作不是妥协,是让更多人接触到你的艺术。”
姜予薇沉默了。
她想起池野说过的话:“多一个选项,就多一分自由。”商业合作也许只是一个选项,一个让她不必为生计担忧,可以更纯粹创作的选项。
她答应了。
合作进行得很顺利。她设计了一系列以“时光碎片”为主题的丝巾和配饰,将抽象的时间纹理转化为具象的图案。产品上市后大受欢迎,她的名字开始出现在时尚杂志上,而不仅仅是艺术刊物。
名利来得太快,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姜予薇搬进了更大的工作室公寓,聘请了助理,学会了在商业晚宴上游刃有余地交谈。她的作品价格水涨船高,收藏家名单越来越长。父母为此骄傲不已,父亲甚至将她的报道装订成册,放在客厅最显眼的位置。
但夜深人静时,姜予薇会站在新公寓的落地窗前,看着城市的璀璨灯火,感到一种陌生的空虚。她的画越来越精致,技巧越来越纯熟,但那种用画笔触摸事物内核的冲动,却似乎在慢慢消退。
“你最近的作品,”有一次苏晓小心翼翼地评论,“很美,但……太完美了。像精工打磨的宝石,找不到原来的棱角了。”
姜予薇知道她说得对。商业合作需要可复制的风格,需要清晰的辨识度,需要符合大众审美的美感。她的“时间纹理”系列被简化成了一种装饰性的图案,那些关于记忆、失去、交换的深沉思考,被包装成优雅而安全的艺术商品。
她开始做噩梦。梦里,她站在空旷的画廊里,周围挂满了她的作品,但每一幅画都变成了镜子,镜子里反射出的不是画布,而是她自己——无数个穿着华服、妆容精致、笑容标准的姜予薇,像商品一样陈列在货架上。
“这是你要的吗?”梦中,池野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平静而遥远。
她惊醒,冷汗浸湿了睡衣。
危机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悄然而至。
姜予薇的新系列“浮光”在顶级画廊白立方展出,这是她迄今为止最大规模的商业展览。展厅里挤满了收藏家、评论家和时尚人士,香槟塔在灯光下闪烁,空气中弥漫着高级香水和成功的气息。
展览进行到一半时,一位资深艺术评论家走到她面前。这位老人以犀利著称,曾发掘过许多重要艺术家。
“姜小姐,”他推了推眼镜,“能单独聊几句吗?”
两人走到展厅相对安静的角落。
“我看过你早期的作品,《七个瞬间与一条河流》《雨夜庇护所》,还有那个未公开的《未被修剪的记忆》系列。”老人缓缓地说,“那些作品里有种真实的东西,一种……疼痛的诚实。但看看现在的这些。”
他指向墙上最新的一幅作品:《时光之羽》,一幅大型抽象画,金色的线条在银灰色背景上轻盈飞舞,优雅,精致,无可挑剔。
“很美,不是吗?”老人说,“但美得空洞。我找不到那个曾经敢于用画笔剖开自己的年轻艺术家了。你现在在画市场想要的东西,而不是你真正需要表达的东西。”
姜予薇感到一阵刺痛,但脸上依然保持着礼貌的微笑。“艺术家也需要成长,需要探索不同的表达方式。”
“成长不是失去核心。”老人直视她的眼睛,“我见过太多有天分的年轻艺术家,在商业成功中慢慢变得平庸。他们学会了如何取悦市场,却忘记了如何取悦自己的灵魂。姜小姐,你还记得自己最初为什么画画吗?”
这个问题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她一直试图锁上的门。
她想起那个雨夜,穿着睡衣冲出家门的自己;想起在理发店镜子前哭泣的自己;想起池野说“你的眼睛说的是‘请救救我’”;想起那些在简陋画室里熬夜创作的日子,不为售卖,不为展览,只因为不画出来就无法呼吸。
“我……”她的声音有些干涩。
老人拍拍她的肩膀。“我只是一个多嘴的老头子,不必在意。但作为一个看了五十年艺术的人,我想给你一个忠告:商业价值会来也会走,但如果你失去了与真实自我的连接,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老人离开后,姜予薇独自在展厅里站了很久。周围的喧嚣像隔着一层玻璃,变得模糊而遥远。她看着自己的作品,那些精致完美的画面,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陌生感。
这不是她的画。
或者说,这不再是她想画的画。
展览后的庆功宴上,姜予薇喝得比平时多。她端着酒杯,在人群中机械地微笑、碰杯、接受祝贺,感觉自己像一个精心编程的机器人。
“薇薇,恭喜!听说今天销售额破纪录了!”一个收藏家兴奋地说。
“下一系列什么时候出?我提前预订!”
“你和CL的合作款卖疯了,简直一货难求!”
赞美声像潮水一样涌来,她却感到自己在慢慢下沉。
宴会进行到一半,她借口透气,独自走到酒店露台。冬夜的冷风让她清醒了一些。远处城市灯火辉煌,她的名字正以发光字体的形式出现在对面大楼的巨幅广告牌上——那是品牌合作的宣传。
她成功了。
以世俗标准衡量,她达到了许多艺术家梦寐以求的高度:名气、财富、认可。
可为什么心里这么空?
手机震动,是程先生发来的消息:“薇薇,刚收到消息,纽约一家重要画廊对你的作品感兴趣,想谈明年秋季的个展。这是国际化的绝佳机会!”
国际化。
更高的舞台。
更大的成功。
姜予薇盯着手机屏幕,突然感到一阵窒息。她仿佛看到一条早已铺好的轨道,而她正沿着这条轨道高速前进,无法停止,无法转弯,只能一直向前,直到终点,那是一个她从未真正选择过的终点。
“这不是我要的。”她轻声对自己说。
但什么才是她要的?她已经不记得了。
姜予薇开始失眠。她整夜整夜地坐在工作室里,面前铺着空白的画布,画笔在手,却什么也画不出来。
那种曾经让她感到完整的创作冲动,像是被什么东西堵塞了,无法流动。
白天,她继续扮演着“成功艺术家”的角色:接受采访,参加活动,讨论合作。但内心有一个声音越来越清晰:你在迷失。
苏晓察觉到她的状态不对。“你需要休息,薇薇。要不要去旅行?或者回老家待一阵子?”
“旅行解决不了问题。”姜予薇疲惫地说,“问题在我心里。”
“那就去找能解决问题的人聊聊。”苏晓犹豫了一下,“或者……去那些能让你平静的地方。”
能让她平静的地方。
姜予薇脑海中浮现出剪影理发店的画面。那个小小的空间,暖黄的灯光,剪刀的声音,池野平静的侧脸。但理发店已经关了,池野已经消散了。那个地方,那个人,只存在于她的记忆里。
然而命运似乎总喜欢在人们最迷茫时,给出意想不到的提示。
那是一个周四下午,姜予薇结束一场令人疲惫的品牌会议,独自在旧城区漫无目的地散步。她需要远离那些精致的商务区,远离那些谈论着市场趋势和投资回报率的人们。
不知不觉,她走到了那条熟悉的街道。
理发店所在的街区这些年变化不大,依然保留着上世纪的老建筑和梧桐树。她本没有打算去那里,知道那里空无一人只会让她更加难过,但脚步却不由自主地拐进了那条小巷。
然后,她停下了。
在她前方约五十米处,那扇紧闭了近两年的卷帘门,此刻正半开着。
暖黄的灯光从门内透出,洒在傍晚昏暗的街道上。
姜予薇屏住呼吸,心脏狂跳。她几乎要冲过去,但一种更强烈的预感让她停住了脚步。她站在原地,远远地看着。
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口。
银白色短发,在灯光下泛着熟悉的光泽。
那人背对着街道,正在整理门口的植物,还是那盆干枯的玫瑰,此刻似乎被重新打理过,虽然依旧干枯,却以一种更从容的姿态立在玻璃花瓶里。
是池野吗?
不,不可能。池野已经消散了。
但那个背影……那银白色的短发……那熟悉的姿态……
姜予薇感到一阵眩晕。她想要上前,想要确认,想要呼喊那个名字,但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恐惧和希望交织在一起,让她动弹不得。
就在这时,那人转过身来。
傍晚的光线从侧面照过来,勾勒出那人的轮廓:依然是银白色短发,依然是精灵般的耳廓,但五官更加年轻,表情更加柔和。这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孩,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和黑色工装裤,耳朵上戴着七个银色的耳钉,在灯光下闪闪发光。
不是池野。
但也不是完全的陌生人。
男孩似乎察觉到远处的目光,抬起头,看向姜予薇的方向。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相遇。那一刻,姜予薇有种奇异的感觉......那双眼睛,虽然颜色不是池野那种浅灰,而是深褐色,但眼神中的那种沉静,那种看透太多事的淡然,却如出一辙。
男孩看了她几秒,然后微微点头,像是认识她,又像是礼貌的致意。接着,她转身回到店里,拉下了卷帘门。
姜予薇站在原地,久久无法移动。
夜色渐浓,街灯次第亮起。那扇重新关闭的卷帘门,像一个未解的谜题,悬在她混沌的心上。
她最终没有上前敲门。
因为她知道,有些事情,需要准备好才能面对。
而此刻的她,连自己是谁、想要什么都还没想清楚,又怎能去面对那个可能是池野“转化”后的存在,或者仅仅是另一个有着相似选择的陌生人?
姜予薇转身离开,脚步缓慢而沉重。
但她的心中,有什么东西正在苏醒。
而这一次,她必须自己找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