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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坊间传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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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州城人说起无名门这个地方,总带着三分好奇七分敬畏——都说无名门除邪祟收费没个准数,全看门主心情。穷苦人家几个铜板就能请动,为富不仁的纵是搬来金山银山,也未必能见着那位青衣门主的面。
“这不是劫富济贫么?”茶楼里常有人这般议论。
柜台后拨算盘的掌柜抬头一笑:“那你可是想岔了。上月东街卖豆腐的张寡妇丢了猫,门主亲自去找,分文未取。前些日子城南二癞子家里闹诡,门主开口就要十两白银——二癞子他娘可是现在都还在暗地问候那无名门的门主。”
“为何?”
“谁知道呢。”掌柜继续拨算盘,珠子脆响,“许是看人下菜碟罢。”
这话传到临州米商赵有财耳中时,他正对着自家空荡荡的鸡笼发愁。赵宅闹诡已近一月——倒不是伤人索命的那种凶诡,只是专偷吃食。昨夜炖的一锅红烧肉,今晨只剩空锅;前日新买的十只肥鸡,隔夜就剩一地鸡毛。更奇的是,厨房米缸明明盖得严实,每日却总要少上两三斤米。
“定是屋诡!”赵有财的老娘笃定道,“专偷嘴的饿死诡!得请人来看看!”
赵有财是不太信这些的。可连着丢了几十两银子的吃食后,他终于坐不住了,先是请了青云观的道士。道士来后,又是摆坛又是念咒,收了二十两银子,贴了满屋的黄符。那夜倒真没丢东西——因为道士说“邪秽畏符”,让把吃食都收进地窖。
结果第二日从地窖取出的半扇猪肉,又不见了。
赵有财气得差点背过气去,这才想起无名门的传闻。他差账房先生去请,特意嘱咐:“问问要多少钱,咱家不差钱!”
账房去了半日,回来时神情古怪,手里捏着一张素笺。 “门主说了,您这事,收二十两黄金。” 赵有财愣住:“二十两黄金!?”
账房补充道,“门主还说…若是来路不正,他就不来了。” 赵有财的脸瞬间白了白。
同一时刻,临州城西那扇不起眼的木门吱呀开了。晨光正斜斜穿过院中那棵老槐树的枝桠,在青石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门楣上悬着块旧木匾,墨迹已斑驳,细看才能辨出“无名门”三个字。门前石阶缝里长着青苔,阶下两丛野菊正开得热闹,黄灿灿的,像是谁随手洒了一把碎金。
“我——的——绣——线——!”
四师兄杜若的惨叫声凄厉得能掀翻屋顶。他举着一个空了一半的线匣,手指都在抖:“是谁!谁偷了我的茜素红线!那是我攒了三个月才买到的!”
饭堂门口,二师兄陈粟捧着碗粥,一脸无辜:“看我干嘛?我又不会绣花。”
“昨儿就你进过我屋!”杜若扑过来,“还说不是你?”
“我那是去给你送新补的袜子!”陈粟往后退,“你别冤枉好人!”
“好人?”杜若冷笑,“上个月偷我靛蓝线去补你□□的是谁?上上个月顺走我金丝线去缝你钱袋的又是谁?”
陈粟的脸涨成猪肝色:“那、那是我借!后来不是还你了?”
“还?还了一团乱麻!”杜若气得眼圈都红了,“那茜素红是苏杭来的珍品,一钱银子才得一缕,我还没舍得用…”
“都闭嘴。” 声音从廊下传来,不高,却让两人瞬间噤声。
大师兄宋慎之背着手走过来,一身白衫纤尘不染,眉头皱得能夹死飞虫:“门规第三条,晨间不得喧哗。都忘了?”
“大师兄!”杜若委屈巴巴递上线匣,“你看…”
宋慎之瞥了一眼,叹了口气:“小若,门中规矩,私人物品须妥善收好。”他又看向陈粟,“小粟,若真是你拿的,今日练功多加两个时辰。”
陈粟张了张嘴,最终垂头丧气道:“…是我拿的。昨儿看小六的裤腿破了,想给他补补,就…”
“线呢?”
“补、补坏了…”陈粟声音越来越小,“线绞成一团,解不开,我就…扔灶膛里了。”
杜若眼前一黑。
宋慎之揉了揉眉心,从袖中摸出几枚银钱递给杜若:“今日采买时再添些。”又对陈粟道,“今日的早饭,你多做一份。”
“啊?”
“给门主的。”宋慎之望向院中那张空着的石桌,“门主天未亮就出门了,怕是又没吃早饭。”
众人这才注意到,平日总是最早起身练剑的那道青衣身影,今日果然不在。
“又接活儿了?”五师兄武昭阳从屋里探出头,手里还拎着把木剑——他每日清晨都要找人切磋,今日看来是扑了空。
“城东赵米商家的屋诡,偷吃食的。”角落里传来闷闷的声音。
七师弟沈默坐在老槐树最粗的那根枝桠上,怀里抱着一把用布条缠裹的长剑。晨光透过枝叶,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他是门中起得最早的,看见慕凌在寅时三刻悄然出门。
“屋诡?”六师兄齐小六揉着眼睛从厢房晃出来,嘴角还沾着糕饼渣——昨夜又偷吃了,“这种小诡也值得门主亲自去?随便派个人不就得了?”
宋慎之瞪他一眼:“门主行事,自有道理。”话虽如此,他眼底却掠过一丝忧色。
这三年来,慕凌接的活儿越来越杂,有时跋山涉水只为除一只不成气候的宅诡,有时却又对找上门的凶煞大案推三阻四。收费更是毫无章法——穷苦人家分文不取,富户商贾却往往被要价到肉疼。
外头都说无名门“劫富济贫”。
只有他们这些被慕凌从各处捡回来的弟子知道,门主那双总是凝望远方的眼睛里,藏着一段沉甸甸的过往,和一个模糊不清的名字。
城东,赵宅。
慕凌站在厨房门口,一袭青衫在晨风中微微拂动。他没有立刻进去,只是静静看着那扇虚掩的木门。
门缝里渗出极淡的阴气,混着米香与肉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怨念。
不是凶煞,倒像是某种执念化成的精怪。
“门主,您看这…”赵有财搓着手跟在身后,额上冒汗。这位年轻门主从进门到现在,只说了句“带我去厨房”,便再无言语,只是用那双清冷的眸子四处打量,看得他心里直发毛。
慕凌终于动了。他推开门,厨房里收拾得还算整洁,只是灶台上那口大铁锅边缘,留着几道细细的抓痕——不像猫狗,倒像是…孩童的手指。
“府上可曾有过早夭的孩子?”他忽然开口,声音清冽如深涧寒泉。
赵有财浑身一僵:“您、您说什么?”
“或者,可曾有孩童在此饿死过?”
赵有财的脸“唰”地白了,嘴唇哆嗦了几下,竟说不出话来。
慕凌不再追问,径直走向角落的米缸。缸盖厚重,盖得严实,但他只轻轻一拂袖,盖子便无声滑开。缸中白米少了浅浅一层,米面上赫然印着几个小小的手印——五指分明,是孩童的手。
“果然。”慕凌低语。
“门主!门主救命啊!”赵有财“扑通”跪了下来,眼泪鼻涕一齐涌出,“是、是我那侄儿…三年前寄养在我家,我、我一时糊涂,克扣了他的饭食…他、他饿病了,没熬过去…”
慕凌背对着他,袖中的手微微收紧。
又是这样。
总有人,为了一己私欲,让无辜者含怨而死。而后邪祟滋生,再来求人除诡。
“你可知,屋诡为何专偷吃食?”他缓缓转身,目光如冰,“因为它饿。生前饿,死后也饿。那份执念不散,便成了这偷嘴的诡物。”
赵有财伏在地上,抖如筛糠。
慕凌从袖中取出一只素色布袋,又从怀中摸出一块用油纸包好的桂花糕——那是昨夜陈粟硬塞给他的,说是新学的点心,虽然卖相难看,但味道尚可。
他将糕点放在米缸旁,退后三步,静静等待。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米缸旁的空气开始微微扭曲。一个模糊的影子渐渐显形——是个瘦骨嶙峋的孩童,约莫五六岁年纪,衣衫褴褛,眼睛却出奇地大。它怯生生地看着那块糕点,又看看慕凌,不敢上前。
“吃吧。”慕凌的声音难得温和了些,“吃饱了,才好上路。”
孩童的虚影迟疑片刻,终于伸出手——那手瘦得只剩皮包骨,指尖透明。它捧起糕点,小口小口吃着,吃着吃着,有透明的泪从那双大眼里滚落。
“叔…叔坏…”它含糊地说,“饿…好饿…”
慕凌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手中已多了一枚青玉符箓。符上流光微转,是安魂往生的咒文。
“尘归尘,土归土。”他轻诵,“此生已了,来世…投个好人家吧。”
青光亮起,温柔地包裹住孩童的虚影。那影子越来越淡,最后化作点点荧光,消散在晨光里。只剩那块吃了一半的桂花糕,还静静躺在米缸旁。
慕凌俯身拾起糕点,用油纸重新包好,收进袖中。赵有财伏在地上,抖如筛糠。
“二、二十两黄金……我这就去取……”
账房取来金锭,黄澄澄的,在晨光里耀眼。慕凌接过,掂了掂,忽然将金锭扔回赵有财面前。
“用这些钱,给那孩子办丧事,修坟立碑,每月初一十五供奉饭食香火,持续十年。”他声音冰冷,“若让我知道你有丝毫克扣敷衍——”
他指尖轻弹,一道青光闪过。
赵有财头顶一缕头发无声飘落,切口平整如刀削。
“这便是下场。”
说罢,青衣拂动,转身离去。走到门口时,他顿了顿,头也不回地补充:“坟前记得种棵枣树。那孩子……生前爱吃枣。”
赵有财瘫软在地,半晌才颤声吩咐:“按、按仙长说的办……不,再加五年!不,二十年!枣树要种最甜的品种……”
待慕凌走后,赵宅深处一缕极淡的黑气悄然飘散,混入秋风里。
那黑气诡异得很——既非寻常阴气,也非凶煞戾气,倒像是……某种刻意制造的污秽之物。
像是有人,在暗中豢养着什么。
回无名门的路上,慕凌走得很慢。
袖中那块吃了一半的桂花糕,还带着孩童虚影留下的微凉触感。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也曾拽着一个人的衣袖,怯生生地说:“哥哥,饿…”
那时那个人做了什么?哦,那个人把身上仅有的半块干粮给了他。后来…
慕凌猛地顿住脚步,胸口传来一阵细密的刺痛——不是伤病,是更深处的,灵魂层面的痛楚。这是转世时留下的印记,师傅说过,会伴随他一生,直至…堕魔而亡。
他靠在巷口的青砖墙上,闭眼缓了片刻。再睁眼时,眼底的波澜已平复如镜。
长街尽头,炊烟袅袅。已是晌午时分。
他本该直接回去的——宋慎之肯定备好了午饭,虽然多半又是陈粟掌勺;杜若大概还在为那缕茜素红线伤心;齐小六肯定又偷溜出去买零嘴…
可脚步却自有主张地拐进了另一条巷子。
巷子深处有片小小的菜摊,摊主是个哑婆婆,每日只卖自家院里种的几把青菜。慕凌走过去,放下一颗碎银,取了两把最水灵的菠菜。
哑婆婆“啊啊”地比划着,示意他给多了。
慕凌摇摇头,指了指她脚上那双破旧的布鞋——鞋底都快磨穿了,却还用粗线勉强缝着。
哑婆婆愣了愣,浑浊的眼睛里泛起泪光。
慕凌提起菜,转身离去。走出巷口时,秋风卷起几片枯叶,擦过他素青的衣角。他忽然想起什么,从袖中取出那块吃了一半的桂花糕,掰下一小块,放在巷口的石墩上。
很快,几只麻雀扑棱棱飞来,争相啄食。
他看着,唇角极浅地弯了弯,又迅速隐去。
回到无名门时,已是未时。
院中果然热闹——齐小六正被宋慎之追着满院跑,因为他偷吃了给门主留的午饭;陈粟在厨房唉声叹气,对着烧焦的一锅汤发愁;杜若坐在廊下,对着空线匣抹眼泪;武昭阳缠着沈默要比剑,被对方一个眼神冻在原地。
慕凌站在院门口,看着这一切,胸口的刺痛似乎减轻了些。
“门主回来了!”齐小六眼尖,大喊一声。
所有人都停了下来,齐齐看向他。
宋慎之快步走来,眉头又皱起来:“门主,您又没吃早饭。”
“不饿。”慕凌将手中的菠菜递过去,“晚上加个菜。”
陈粟接过菜,眼睛一亮:“这菠菜好!门主,今儿我给您炖个菠菜豆腐汤,保证不咸!”
慕凌点点头,正要往屋里走,忽然听见杜若小声抽噎。
他脚步一顿,转身走到廊下,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布包,递给杜若。
杜若茫然接过,打开一看,里面整整齐齐卷着五缕丝线——茜素红、鹅黄、靛蓝、月白、黛青,都是上好的苏杭货色。
“这、这…”杜若傻了。 “路过绣庄,顺道买的。”慕凌淡淡道,“下回收好,莫再让人偷了。”
说罢,他转身进了屋,留下杜若捧着丝线,眼泪掉得更凶了——这次是感动的。
宋慎之看着那扇关上的房门,轻轻叹了口气。
他知道,门主袖中从不缺银钱,却总穿着略微褪色的青衣;门主明明能买下整座绣庄,却只给杜若带几缕丝线;门主对富户苛刻,对穷人却温柔得不像话。
就像…在弥补什么。就像在透过这些微小的善意,看向某个怎么都找不到的人。
院中,沈默不知何时又坐回了槐树枝桠上,抱着剑,望着门主那扇窗。他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极淡的担忧。
门主今日回来时,脚步比平日更沉了。是又遇见什么,让他想起过去了么?
风过庭院,槐叶簌簌。
无名门的寻常一日,就这样在秋光里静静流淌。
慕凌回到房内,并未休息。
窗边的书案上,整整齐齐码着七本簿册——那是弟子们这个月的功课。他坐下,指尖拂过最上面那本,封面上是宋慎之端正的笔迹:《符箓习录》。
翻开,里面是密密麻麻的朱砂符样。从最基础的净宅符,到稍复杂的辟邪咒,每一笔都工整得近乎刻板。宋慎之便是这样一个人,做什么都一丝不苟,连画符都像在誊抄圣贤书。
慕凌看了几页,提笔在旁边批注:“形正而神未至。符者,以心驭气,以气通灵。下次画符时,心中默念‘安’字,而非‘规’字。”
第二本是陈粟的。
翻开第一页,慕凌的眉头就轻轻蹙起。那符歪歪扭扭,像一条喝醉了的蚯蚓在纸上爬。但奇怪的是,符胆处那一笔,却隐隐有灵光流转——虽然微弱,却是真的灵气。
他批注:“形散神聚,天赋在‘食’。可尝试以厨艺入道,画符时想着你要做的那道菜。”
第三本是杜若的。
符画得精巧绝伦,每一笔转折都恰到好处,甚至比宋慎之的还要规整。但整张符死气沉沉,像是绣在绸缎上的纹样,好看,却无用。
“工于技而失于魂。”慕凌写道,“针线活做得好,不代表符也能画好。下次画符前,先缝补一件破衣,感受‘补全’之意,再落笔。”
第四本是李沧海的。簿册里夹着半张酒肆的账条,符箓只画了三张,还都是醉醺醺的笔迹。慕凌沉默片刻,写下:“酒醒后再画。”
第五本是武昭阳的。这簿册…根本没画符。全是剑招图谱,旁边歪歪扭扭写着心得:“今日与七师弟过招三十二回合,败。明日再战!”
慕凌沉默片刻,批道:“明日功课加倍。”
第六本是齐小六的。簿册倒是交了,但翻开一看,里面夹着半张烧饼的油纸,还有几粒芝麻。符?有是有,画在角落,还画错了方向。
“明日晨起,去厨房帮二师兄劈柴,劈够三百斤,再来找我领新符纸。”
第七本是…
慕凌的手顿了顿。
这本簿册没有封面,里面的纸页也参差不齐,有的甚至是草纸。但上面的符箓,却让他凝神看了许久。
笔迹潦草,甚至有些狂乱,但每一笔都带着凛冽的杀意。这不是正统道门的符,更像是…战场上的血咒。
他提笔,犹豫良久,最终只写了两个字:“慎用。”
这是沈默的。
慕凌指尖轻轻摩挲纸面。沈默是七人中天赋最高的,也是心思最重的。他从不问缘由,只默默做事,像一把藏在鞘中的剑,锋利,却沉默。
窗外传来陈粟的喊声:“吃饭啦——”
慕凌合上簿册,起身。
午饭果然又是陈粟的手艺。
一盆菠菜豆腐汤,一碟咸菜,还有几个硬邦邦的馒头。齐小六苦着脸啃馒头,小声嘀咕:“这馒头砸地上都能砸个坑…”
“爱吃不吃。”陈粟瞪他,“有本事你做!”
“我做就我做!”齐小六梗着脖子,“明儿我掌勺,让你们尝尝什么叫人间美味!”
宋慎之敲了敲桌子:“食不言。”
众人埋头吃饭,只有沈默安静地喝完汤,吃了半个馒头,便放下筷子。他看向慕凌,眼神里带着询问——今日可有任务?
慕凌正要开口,院门外忽然传来急促的拍门声。
“有人在吗?救命啊——!”
声音凄厉,是个妇人。
宋慎之起身去开门。门一开,一个四十来岁的农妇便“扑通”跪了下来,满脸泪痕:“求求各位仙长,救救我当家的和孩子!”
慕凌放下筷子,走过去:“慢慢说。”
妇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讲了缘由。
她家住在城外二十里的李家村,丈夫李大柱和十二岁的儿子小栓,三日前进山砍柴打猎,至今未归。村里之前已经失踪了两个人,都是进山后就没再回来。
“我去求过青云观,道长说…没出人命,不算大事,让我们再等等。”妇人眼泪止不住地流,“可再等下去,人就没了啊!我昨儿夜里做梦,梦见当家的浑身是血,喊我救他…”
慕凌的眉头蹙了起来。
山间失踪,三日未归,又有前例。这已经不是寻常的走失,很可能是…
“山诡。”沈默不知何时已站在慕凌身后,声音低沉,“已形成诡场。”
妇人听不懂这些,只是不住磕头:“求仙长发发慈悲,多少钱我们都凑!只求把人找回来,活要见人,死…死也要见尸啊!”
慕凌弯腰扶起她:“不要钱。”
妇人愣住。
“小粟,备干粮。”慕凌转身,“慎之,你留守门派。小六、小若,你们随我去。”
被点名的齐小六和杜若同时一愣。
“我、我也去?”齐小六指着自己鼻子,“门主,我功夫最差啊…”
“你的‘寻踪符’练得如何了?”慕凌看他。
齐小六顿时蔫了——他那寻踪符,十次有九次找不到方向,还有一次会把人引到茅房。
杜若倒是眼睛一亮:“门主,我新做的‘辟邪香囊’可以带上吗?里面加了艾草、朱砂,还有我特制的护身线…”
“都带上。”慕凌看向沈默,“你也去。”
沈默点头,已回屋取了剑和包袱。
陈粟匆匆包了几个馒头咸菜,武昭阳眼巴巴看着:“门主,我也…”
“你留守,帮慎之看家。”慕凌说完,又看向妇人,“带路。”
李家村在临州城西,背靠一片连绵的山峦。当地人叫它“老鸦岭”,因山中多乌鸦而得名。此时已是深秋,山色萧瑟,远远望去,整片山林像笼罩在一层灰蒙蒙的薄雾里。
妇人将四人带到山口,指着一处被踩出的小径:“就是这条路,当家的和小栓就是从这儿进去的。”
慕凌站在山口,没有立刻进山。
他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山风裹着枯叶和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但在那寻常的山野味道之下,他嗅到了一丝极淡的…阴冷。不是寒冬的冷,是那种透进骨头缝里的,属于阴物的寒。
“诡场已成。”他睁开眼,眸色沉静,“小六,寻踪符。”
齐小六连忙从怀里掏出一张黄符——这是他今早临时抱佛脚画的,画的时候满脑子想的都是昨儿偷吃的芝麻糖。他咬破指尖,滴血在符上,口中念念有词:“天地无极,乾坤借法,寻!”
黄符飘起,在半空中转了三圈,然后…直直朝慕凌飞了过来。
齐小六脸都绿了。
慕凌抬手接住符纸,指尖轻捻,符纸无火自燃。灰烬飘散时,他看向山林深处:“东北方向,三里。”
沈默已率先踏入山道,剑未出鞘,但整个人已进入戒备状态。杜若紧紧跟着,手里攥着三个香囊——他自己戴一个,塞给齐小六一个,还想给慕凌一个,被对方摇头拒绝。
“门主,这个真的很灵…”杜若小声说。
“留着护好自己。”慕凌走在前头,素青的身影在林间格外醒目。
山道越走越深。
起初还能听见鸟鸣,看见松鼠在枝头跳跃。但走了约莫一里后,四周忽然安静下来。不是没有声音的那种安静,而是…所有的声音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棉絮,模糊,遥远。
光线也暗了下来。明明才过午时,林子里却昏沉得像傍晚。
“诡场边缘。”慕凌停住脚步。
前方十丈处,景象开始扭曲。树木的轮廓变得模糊,像是浸在水里的墨画,边缘晕开。空气中有细密的波纹,像夏日地面蒸腾的热浪,但触手却是冰凉的。
“这、这就是诡场?”齐小六咽了口唾沫。
“嗯。”慕凌从袖中取出一枚铜钱,弹向前方。
铜钱穿过那片扭曲的区域时,速度明显慢了下来,像是穿过粘稠的液体。最后“叮”一声落地,表面竟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
“阴气凝实,已能影响实物。”慕凌看向沈默,“你怎么看?”
沈默盯着那片区域,片刻后开口:“不是天然形成。有人…或者说有东西,在刻意维持这个诡场。”
“为何?”
“为了养诡。”
这四个字让齐小六打了个寒颤。
慕凌点点头,没有再多说,抬脚迈入了那片扭曲的区域。
一瞬间,刺骨的寒意从四面八方涌来。不是身体感受到的冷,是直接作用于灵魂的阴寒。齐小六“啊”了一声,杜若手忙脚乱地往香囊里塞艾草,但香囊刚拿出来来,里面的香料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黑、腐朽。
“没用的。”慕凌平静地说,“这里的阴气浓度,寻常辟邪物撑不过三息。”
他指尖轻划,一道淡金色的光晕从袖中溢出,将四人笼罩其中。寒意顿时减轻了大半。
“跟紧,别走出光圈范围。”
四人继续深入。
诡场内的景象与外界截然不同。树木扭曲成怪异的形状,枝桠像枯瘦的手臂伸向天空。地面覆盖着一层灰白色的苔藓,踩上去软绵绵的,却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像在咀嚼什么。
“门、门主…”齐小六声音发颤,“那边…好像有人…”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约莫二十步外,一棵老槐树下,模模糊糊站着一个人影。背对着他们,一动不动。
“救…命…”那人影忽然发出声音,嘶哑,断续,像破风箱在拉扯。
齐小六下意识想往前走,被沈默一把拽住。
“是伥诡。”沈默低声道,“引诱活人靠近,然后…”
他话音未落,那人影忽然转了过来。
那是一张怎样的脸啊——没有五官,只有三个黑洞洞的窟窿,位置大致对应着眼睛和嘴。窟窿里不断渗出黑色的粘液,滴落在苔藓上,发出“滋滋”的腐蚀声。
“救…我…”它朝四人伸出手。
那手也不是人手,是五根细长的、关节反折的骨节,末端是锋利的指甲。
慕凌抬手,一道金光自指尖迸射而出,精准地击中那伥诡的胸口。它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啸,身体如烟雾般溃散,只在原地留下一滩黑水。
“继续走。”慕凌的声音没有一丝波动。
但齐小六却注意到,门主收回手时,指尖微微颤抖了一下——虽然只是一瞬。
又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前方出现一片相对开阔的空地。
空地上横七竖八倒着几具…不,不是尸体,是尸傀。它们的身体干瘪得像风干的腊肉,皮肤紧贴着骨头,眼窝深陷,但嘴却张得极大,里面塞满了泥土和枯叶。
“是之前失踪的人。”沈默蹲下身检查,“被吸干了精气,做成了守路的尸傀。”
杜若捂住嘴,强忍着恶心。
慕凌的目光却落在空地中央——那里有一个浅浅的土坑,坑边散落着几件物品:一把生锈的柴刀,一个破旧的竹筐,还有…一只小小的虎头鞋。
是那孩子的东西。
“他们来过这里。”慕凌蹲下,指尖轻触那只虎头鞋。鞋面上沾着干涸的黑褐色污渍,是血。
“那、那他们…”齐小六不敢往下想。
“还活着。”慕凌站起身,环顾四周,“山诡需要活人的阳气来维持诡场。如果他们死了,这里的阴气浓度会立刻下降三成。”
他闭上眼睛,再次感知。
这一次,他捕捉到了一丝极微弱的…生机波动。从东北方向传来,距离不远,但气息很弱,像风中残烛。
“那边。”他指向空地东北角的一片密林。
四人正要过去,密林中忽然传来一声低吼。
那吼声不像野兽,更像是…许多声音混杂在一起——男人的哀嚎,女人的哭泣,孩童的尖叫,全部扭曲融合,变成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噪声。
紧接着,密林的阴影开始蠕动。
一个庞大的身影缓缓显形。
那东西有三丈高,身躯由无数扭曲的人形肢体拼接而成——手臂、腿、头颅,以诡异的角度连接在一起,像一棵长满了人肢的怪树。它的“头”是十几个骷髅堆叠而成,每个骷髅的眼窝里都燃烧着幽绿的鬼火。
“山诡本体。”沈默的剑已出鞘三分,寒光凛冽。
杜若腿都软了,齐小六更是直接躲到了慕凌身后。
那山诡张开“嘴”——那是由七八张人嘴拼合而成的裂口,里面是层层叠叠的、沾着血肉的利齿。它发出方才那种混杂的吼声,朝四人扑来。
慕凌正要出手,密林中忽然射出一道金光!
那金光快如闪电,精准地击中山诡胸口拼接处最脆弱的一个节点。山诡庞大的身躯猛地一滞,发出痛苦的咆哮,那裂口中喷出大股黑气。
“谁?!”沈默警惕地看向金光射来的方向。
密林深处,只有枝叶摇曳,不见人影。
山诡被激怒,放弃慕凌等人,转身朝密林扑去。但就在它即将冲入密林的刹那,林间忽然亮起数十道金光——那些金光组成一个简易的困阵,虽然粗糙,却恰到好处地将山诡困在了原地。
慕凌瞳孔微缩。
那困阵的布设手法…他见过。
很多年前,那个人教他阵法基础时,用的就是这种“三点成阵,以点控面”的布设思路。简单,却有效。
“趁现在!”密林中传来一个声音,低沉,沙哑,像是许久未说话的人强行开口。
慕凌来不及细想,指尖掐诀,一道更为璀璨的金光自他掌心升起,化作一柄光剑,直刺山诡胸口那处被金光击中的节点。
“破!”
光剑贯穿山诡身躯。
那由无数肢体拼接而成的怪物发出最后一声凄厉的嘶吼,身躯开始崩解。肢体一块块脱落,落地后迅速腐化成黑水,渗入泥土。那些燃烧着鬼火的骷髅也接连熄灭,滚落在地,碎成齑粉。
短短十息,三丈高的山诡便彻底消散,只在地上留下一个深深的、冒着黑气的坑洞。
诡场开始崩塌。
四周扭曲的景象如潮水般退去,光线恢复清明,鸟鸣声重新响起。那股渗入骨髓的阴寒也渐渐消散。
“结、结束了?”齐小六瘫坐在地,满头冷汗。
慕凌却没有放松警惕。
他走向密林,沈默紧随其后。
林间空无一人,只有地上用树枝划出的阵图痕迹,还有几枚…已经失效的铜钱。那铜钱很普通,是市面上最常见的“开元通宝”,但慕凌捡起一枚时,指尖却触到了一丝极淡的、熟悉的温度。
他握紧铜钱,看向密林深处。
那里,一片衣角在树影间一闪而过,素麻色,洗得发白,边角磨损得厉害。
“等等!”慕凌追出几步。
但密林幽深,早已不见人影。只有风穿过枝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说:你来晚了。
沈默蹲下身,检查地上的足迹:“一人,男子,身高约七尺八寸。轻功极好,落地几乎无痕。但…”他顿了顿,“左腿有旧伤,起步时略有滞涩。”
慕凌低头看着手中的铜钱。
铜钱边缘有点锋利——很多年前,某个人用差不多这样一枚铜钱给他削过梨。那时那人笑着揉他的头:“阿晚,吃梨。”
阿晚。
这个名字,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人叫过了。
“门主?”赵四针和齐小六也跟了过来,“刚才那是…”
“一个过路人。”慕凌将铜钱收入怀中,转身,“先去找人。”
在山诡消散后留下的坑洞旁,他们找到了李大柱和小栓。
父子俩被埋在一个浅坑里,身上覆盖着枯叶,只露出头。两人都昏迷不醒,脸色青白,但胸口还有微弱的起伏。赵四针连忙取出随身携带的草药,捣碎了喂他们服下。
“还活着!还活着!”齐小六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
慕凌检查了二人的脉象,眉头却未舒展:“阳气损耗过度,需要静养三个月。另外…”
他看向李大柱的左手手腕——那里有一道浅浅的黑印,像被什么东西勒过。
“山诡在他们身上留了印记。”沈默也看到了,“就算救回去,三年内也不能再进山,否则会被其他诡物盯上。”
慕凌点点头,没再多说。
四人轮流背着昏迷的父子俩下山。到山口时,那妇人正翘首以盼,看见他们出来,眼泪“唰”地就下来了。
“当家的!小栓!”
她扑过来,又哭又笑。慕凌将人交给她,嘱咐了调养事项和禁忌,又留了几包草药。
妇人千恩万谢,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里面是她全部的家当,几块碎银和几十个铜板。
“仙长,我知道不够,但我…”
“不要钱。”慕凌重复了来时的话,“回去吧,好好照顾他们。”
妇人愣愣地看着他,忽然跪下来磕了三个响头,这才背着丈夫、牵着苏醒过来的儿子,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夕阳西下,将四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回城的路上,齐小六还在兴奋地说着方才的惊险,杜若则心疼地看着自己那个完全变黑的香囊——里面的护身线都断了。
只有沈默和慕凌沉默着。
走到城门时,沈默忽然开口:“门主认识那人?”
慕凌脚步顿了顿:“…不认识。”
“但”沈默看向他,“他布阵时,特意避开了您可能前进的路线,像是在…保护您。”
慕凌没有回答。
他只是抬起头,看向天边那轮渐渐沉下的夕阳。暮色四合,晚霞如血,将整座临州城染成温暖的橘红色。
就像很多年前的落日。
那时总有人陪他看,会指着天边的云说:“阿晚,你看那云像不像糖葫芦?”
不像。
糖葫芦是甜的。
而他现在满心都是涩的。
“回去吧。”慕凌收回目光,率先踏入城门。
身后,沈默看着他的背影,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忧虑。
而就在他们刚离开的山上,一缕比之前更浓的黑气悄然升起,在空中盘旋半刻,朝着城西某个方向飘去。
那是……清风阁的方向。
无名门内,宋慎之已备好晚饭。
今日是青菜粥,配一碟咸菜。虽然简单,但至少不咸也不苦。陈粟老老实实坐在桌边,因为他把汤烧糊的事,被罚今晚不许吃饭。
慕凌回房后,没有立刻休息。
他坐在窗边,从怀中取出那枚铜钱,对着烛光细细地看。
铜钱边缘那道划痕还在,只是更浅了,像是被人反复摩挲过。钱身上还沾着一点极淡的…泥土味,混着草木清香。
是老鸦岭的泥土。
那人今日也在山中。
他为何会在那里?是偶然路过,还是…一直在暗中跟着他们?
慕凌想起密林中那个低沉的声音,那声“趁现在”。那语气里的急切,不像是陌生人会有的。
还有那片素麻色的衣角…
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模糊的身影。很高,很瘦,总是穿着洗得发白的素麻衣衫。那人会笑,笑起来眼角有浅浅的纹路。那人还会揉他的头,说:“阿晚,要好好的。”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久到,他都快记不清那人的脸。
“咚咚。”敲门声响起。
慕凌收起铜钱:“进。”
沈默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碗热汤:“大师兄让送的。”
汤是青菜豆腐汤,上面飘着几片葱花,清淡得很。慕凌接过,道了声谢。
沈默却没有立刻离开,他站在门边,犹豫片刻后开口:“门主,今日那人的阵法…很像悬岭一脉。”
慕凌的手微微一颤,汤碗里的汤面漾起涟漪。
“你看错了。”他说,声音平静无波,内心却澎湃汹涌。
“悬岭的‘三点困阵’,布设时习惯在东北角多压一枚铜钱,以防阵眼偏移。”沈默盯着他,“今日那阵,东北角有三枚铜钱叠放——那是悬岭独有的习惯,因为悬岭地处东北。”
房间里陷入长久的沉默。
烛火跳动,在慕凌脸上投下摇曳的光影。他垂着眼,看着碗中那片漂浮的葱花,许久,才轻轻说:“或许是巧合。”慕凌抬头,看向沈默,“夜已深,回去休息吧。”
沈默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
门关上后,慕凌放下汤碗,从怀中又取出那枚铜钱,紧紧握在掌心。
铜钱边缘硌得手心生疼,但他却觉得,只有这份疼,才能证明今日所见不是幻觉。
那个人…
是他吗?
他一定得确认一下。
窗外的月光冷冷地照进来,洒在他的衣衫上。他坐在那里,像一尊凝固的玉像,只有握着铜钱的那只手,在微微颤抖。
而与此同时,临州城某条深巷的屋檐上,一道素麻色的身影静静伫立。
那人也望着无名门的方向,望着那扇亮着烛火的窗。夜风吹起他破旧的衣角,露出左腿上那道狰狞的旧伤疤。
他看了很久,直到那扇窗的烛火熄灭,才转身,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夜色里。
就像从未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