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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有情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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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将军骄纵亲卫当街打死朝臣,亲卫问斩,少将军被罚俸三月。
皇帝在养心殿批折子,伴驾的除了一位婕妤,还有一位公子。
这公子年纪极轻而姿容貌美,婕妤心里觉得古怪,却说不出具体是哪儿古怪,眼皮也不敢抬,兀自低头研墨。
皇帝忽然摔了折子,斥道:“笨手笨脚的,墨都磨不好!”
婕妤花容失色,风摆杨柳地跪下来要求饶。
那公子弯腰拾起了折子,含笑向李福一转眼:“公公还不将她带下去?”
美人已是腿脚发软,几个小太监将她架了出去,皇帝怒火未散,谈萤指尖挑了一点薄荷膏,上前为皇帝揉按太阳穴。
他天生心灵手巧,这种绝顶天资拿来伺候人,皇帝也挑不出他一点刺来,闭目养神。
谈萤垂着眼帘,飞快将那奏折扫了一眼——真就只有一眼,李福在近前侍奉都没察觉。
皇帝叹道:“朕这么多儿子,竟无一人有你一半的可心。你若生在朕膝下……”
谈萤浑身一震,手上动作依旧轻和缓慢:“微臣不过是跟在陛下身边,耳濡目染,什么都跟着学了些。”
皇帝睁开眼,对上谈萤黑白分明的一双眼珠,淡笑。
“当初便觉你与早夭的文华公主相像,文华若长到今日,大抵和你一般年纪了。”
屋中静极。
李福听他话语里分明是父亲般的慈爱,可是转念思及谈萤的用处,何等香艳绝伦、密不可说,一时只觉浑身汗毛倒竖。
谈萤从小太监手里拿湿帕子擦了手,躬身道:“承蒙陛下抬爱。”
。
燕王府遭了贼,贼人大约是个有文化的贼,不取金银而直奔书房。
深更半夜,叮叮当当,侍卫举着火把冲进去的时候,贼人已经将书房翻了个乱七八糟,跑了。
燕王容瞬久坐不语,面色阴晴不定。
没遭窃,不是好事。
他与各方往来的书信一向是毁尸灭迹,他不担心这个,愈发奇怪那贼是受谁指使,又是来偷什么的。
未出几日,皇帝宣他进宫,屏退左右,只留容瞬一人。
容瞬回府的时候脸色很沉,是那种山雨将至,能拧出水来的阴沉。
“谈萤呢?”
“公子在书房……”
“做什么?”
亦奇一顿:“画画。”
谈萤工笔奇巧,世所罕有。
莲花上观音低眉垂首,是个慈悲从容的神态,谈萤搁笔行礼,眉眼里也是一样的,冷水似的静稳从容。
容瞬一脚踹在他心口。
谈萤滚出几步远,蜷成一团疼得几乎呕出血来,容瞬伸手将他拽起,看着他青白惊惧的面色,伸手把他唇角的血痕一抹,冷笑:“我当你混不怕死!”
反手一掼,谈萤脊背撞翻了花几。
他身子荏弱,当即伏在地上呕出一口血来,哑声道:“殿下,死也叫我死个明白……”
容瞬怒极反笑。
他将谈萤一把拖起按在桌上,嘶啦一声撕开了衣衫。
莹润如雪的脊背在漆黑檀木桌上颤抖,起伏的蝴蝶骨如羽翼微绽,容瞬一指沿着他的脊椎自上而下抚过,带起一阵恐惧的战栗。
“在这儿,刺个字,”容瞬按在他腰眼的手骤然用力,真气灌进血脉激得他一身气血逆流,谈萤发出一声极度痛苦的哀嚎,听见容瞬慢条斯理道:“得叫你时时刻刻都记得,自己究竟是谁养的玩意儿。”
“……不!”
那声音惨烈至极,谈萤在极度恐惧中剧烈挣扎起来,然而容瞬死死将他压下,俯身冷笑:“猜猜看,那贼人从我书房里翻出了什么?”
他手中长针在空气中闪着寒芒,忽然刺下!
谈萤脖颈猛地后扬,溺水一般大口大口喘息着,灼烧般的剧痛自尾骨瞬间攀上。
“——是一册《西番草本录》,大约是怕罪名不实,还专程夹抄了一味毒药的方子……”
谈萤额角全是冷汗,如同被毒蛇衔住了脆弱的脊骨。
“此毒名为「碧血心」。传闻千年前西番旧址的沙雪城,城主身边有一大巫,为沙雪城求得百年福祉,深得他宠信。”
长针不断刺下,墨色晕开如细密的吻痕。
好景不长,沙雪城主偏听偏信,与大巫离心。眼见城池将毁,大巫以沙雪百年一开的灵物「忘魂花」与百种草木混杂,制得剧毒「碧血心」。
其汤如翡翠,味苦清香。大巫与沙雪城主一夜共饮,双尸并列于榻,尔后城中风沙骤起、整整百日不息,昔日繁华鼎盛的沙雪城从此消失于世。
长针深刺,容瞬指尖按在谈萤脊骨,一瞬间真生了将他脊梁捏断的心思。
——废了他双腿,只留在床上做个乖顺可心的美人,省去多少麻烦。
谈萤仍旧在他手底哀叫挣扎,他是极能忍痛的,但是容瞬刺青所用的墨不是寻常之物,其中有一味「忘魂花」,一旦接触骨血,痛楚难当。
容瞬刺完最后一笔,猛然将他翻过,低头去亲吻他哭得发红的眼睑。
“碧血心,”容瞬喟然一叹,一送到底,“……本该是千秋万载,忠魂丹心。”
天底下谁能得你这样一颗心?
。
能自由出入燕王书房的人本就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如今再少一人,少了谈萤。众人以为这是失宠前兆,都欲敲锣打鼓,庆贺燕王终于从美色陷阱里脱身。
谈萤无暇顾及自己失宠的传言。
一天十二个时辰他都躺在床上,容瞬折磨掉他半条命,如今就是有宠也承不得了。
祸水东引,一计既成,心中却丝毫没有半点轻松。
——皇帝也在查太傅之死。
他原本十二分地确定此事是皇帝所为,故意在燕王书房留下毒方,让皇帝以为燕王还在追查此事,必然会借机敲打一下这个儿子。
但是看如今情状,皇帝与容瞬,似乎都不是此事真凶。
……还会有谁?
他近日想事情也不敢多想,那一味忘魂花几乎将他本就孱弱的身骨打碎,整整六七日下不来床,吃喝都费劲,药都是被容瞬硬灌的。
容瞬这人也奇怪。
先前对他下了那样的狠手,书房地毯上淋淋漓漓的全是血,可如今又像是怕极了他死,整夜整夜抱着他不肯松手。
又过几日,勉强能下床。谈萤在镜前褪去衣衫,腰下容瞬刺下一个极其张扬的「瞬」字,他静静看了会儿,眼底没有任何表情。
亦濛敲门。
谈萤系好衣衫,微微咳嗽:“进。”
“公子,查清楚了。宁江城墙坍塌,砸死了七八个工匠,后有人检举,墙体坍塌是因为承办官员柏里中饱私囊,掺杂沙土进石灰里。”
那日在养心殿,皇帝动怒摔的折子正是这一张。
“案件已经移交三法司,窦闻时说那柏里官衔虽小,到底和工部牵扯颇多,只怕一牵要牵起一串。”
谈萤的头又开始痛:“……柏里?他出身履历如何?”
柏里这个人没甚特别之处,谈萤听罢他的资历,一时也想不出个名堂,只是心中阴云罩笼,始终不得自由。
的确是无名小卒。
柏里书读得平平,不过庸才也有庸才的好,若非宁江这破城墙如此没眼色地塌了,而工匠又好死不死非要杵在墙下,柏里本可以继续吊儿郎当过他的日子的。
案件越闹越大,一层层递到了金銮殿。
大狱里,柏里吓昏了头,扑通一声跪下了。
大理寺卿瞪直了眼,这案子审下来必然升官发财啊!十来道刑法走过一遭,果真拉扯出一片藤网。
——网里,还有个宁王容瞻。
“宁王殿下!”柏里哀哀叫唤,一身的血肉淋淋漓漓的,活似只剥了皮的粽子:“我要见宁王!”
不见陛下,而见宁王。
大理寺卿不敢审了。
很快传出消息,宁王容瞻被禁足府邸,其余细节一概封锁。谈萤将窦闻时的信逐字看过,灌的药吐了一地,吐到最后生生呕出血来。
玉壶书院……竟是玉壶书院!
宁江玉壶书院系皇后母家林氏在江南所设,招揽无数寒门士子,先帝时朝中半数出身玉壶书院。
入仕的人多了,皇帝就起了疑心。林家为求自保,上奏请将玉壶书院交与皇帝,从此不再插手。
玉壶书院士子前后数百,谈萤曾将名册逐一看过,凡入中枢居要职者,皆了若指掌——但柏里这个人入学时恰恰卡在两厢交接的档口,竟未被记录在案。
柏里出身玉壶书院,又拼死咬着宁王容瞻,最后死在大理寺。窦闻时信中虽然未曾言明,但是桩桩件件直指容瞻暗中在江南富庶之地敛财,而今容瞻被禁足,恐怕皇帝已经生了疑心。
谈萤扶着床勉强站起身,唇色一片惨白。
“扶我更衣,”他咬牙,简直能尝出血腥,“即刻入宫。”
翌日,宁王府。
初夏风暖,容瞻在廊下逗着只鹦哥儿说话。
不多时千叶把苏伤弦从屋里拖出来,那美貌少年如今十分狼狈,哭得乱七八糟。
“我不走!”苏伤弦一把甩开他:“我死也不走!殿下,我要留下,这是我家啊!”
容瞻做惯了孤家寡人,奈何苏伤弦的嗓门儿是十分惊人的,嚎起来声如雷霆,竟然以一己之力哭出一种家大业大的阵仗。
容瞻赏析片刻,心道应该找几个敲大鼓的给他伴唱。
鹦哥儿就学他说话:“死也不走!死也不走!”
容瞻神情仍是淡的,轻飘飘万事不挂心的模样。
“留下干什么?但求一死?”
苏伤弦脑子但凡有一丁点儿的用处,此刻就该察觉不对了——他主子要是真穷途末路,哪儿还有法子把他全须全尾送出府去。
可惜苏小美人脖子上长了个脑袋只负责貌美,里头全是水,此时哭起来也没完,容瞻看了千叶一眼,千叶会意,一记手刀把苏伤弦打晕,悄没声运出去了。
不多时,李福登门。
容瞻直到此刻还是气定神闲的模样,笑道:“不见鸩酒,难不成是公公忘了带?”
李福眼角一抽:“殿下,为何不觉得是陛下宽心仁厚,要恕您无罪呢?”
因为陛下并不宽心仁厚。
容瞻也好奇皇帝是准备宰人、下狱还是继续禁足,一撩衣袍,跪地接旨。
李福双手哆嗦着打开圣旨。
——那是一道赐婚的圣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