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空之下》安巴拉花园

4、涟漪

　　晨会结束后，那股清冽的雪松气息似乎还停留在空气里，混合着咖啡、纸张和紧绷情绪的复杂气味。黎炎炎坐回工位，摘下虚挂在脖子上的降噪耳机，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戴上。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市场部那片新划出的区域。玻璃墙隔出的独立办公室里，洛南依已经坐在了电脑前。她微微侧着头，正在听唐雅快速汇报着什么，手指在平板电脑上飞快地滑动、点击，偶尔点头，偶尔打断问一两个问题。

　　**高效。**
　　**目的明确。**

　　和昨天电梯里那个慵懒疏离的身影判若两人，却又奇异地统一。

　　“啧，这就开始摆总监架子了？”席芷妍不知何时又晃到了黎炎炎旁边，抱着手臂，目光同样落在那间玻璃办公室，嘴角噙着一丝讥诮，“新官上任三把火，我看她能烧几天。”

　　黎炎炎没接话，重新戴上一只耳机。

　　席芷妍却不依不饶，压低声音：“听说她昨晚就要了全公司三年内的项目档案和客户资料，看到凌晨。今天一早就约了好几个部门负责人‘单独聊聊’。怎么，这是要挨个敲打，还是摸底啊？”

　　“你很关心她。”黎炎炎淡淡地说，眼睛没离开屏幕。

　　“我关心？”席芷妍嗤笑一声，“我是怕这尊大佛烧错了香，连累我们这些小鱼小虾。陆总把她捧得那么高，摔下来的时候，动静能小得了？”

　　她顿了顿，凑得更近，身上浓烈的香水味压过来：“哎，我说，你最近可得小心点。我听说，这位洛总监可是个‘结果导向’的狠角色，最擅长从边缘部门‘挖掘潜力股’——说白了，就是找好用的枪使。用完即弃的那种。”

　　黎炎炎终于转过头，看了席芷妍一眼。对方脸上写满了“我可是为你好”的虚假关切，眼底却闪烁着幸灾乐祸和隐隐不安的光。

　　“谢谢提醒。”黎炎炎语气平淡，“我该干活了。”

　　席芷妍讨了个没趣，撇撇嘴，扭着腰走了。高跟鞋敲地的声音故意踩得很重，像是某种不满的宣示。

　　黎炎炎调出昨晚没做完的页面设计稿，却有些难以集中精神。余光里，玻璃办公室内的洛南依已经站了起来，拿着平板和笔记本，正快步走向门口。唐雅跟在她身后，手里抱着一沓资料，小跑着才能跟上她的步伐。

　　她们要去“单独聊聊”了。

　　果然，接下来的三天，洛南依像一阵精确刮过的风暴，迅速席卷了几个核心业务部门。她约谈的时间严格控制在半小时内，问题直指核心，对业务流程、资源分配、过往案例成败的关键节点追问不休。被约谈的人出来时，脸色各异——有的面露欣赏，有的眉头紧锁，有的则带着被冒犯的不悦。

　　席芷妍的活动部是重灾区。

　　据说洛南依只用了二十分钟，就指出了她们上个季度三场大型活动在流程衔接和成本控制上的明显漏洞，并提问为何没有后续的优化方案。席芷妍当时脸上笑容就僵了，解释了几句“执行过程中的不可抗力”，被洛南依用平静的语气和数据轻轻驳回。

　　“看来不是省油的灯。”中午在楼下吸烟区，黎炎炎又“偶遇”了席芷妍。对方狠狠吸了一口烟，吐出浓白的烟雾，“逮着点小问题就想做文章，真当自己是来革新的？”

　　黎炎炎没抽烟，只是站在窗边透气。秋风吹进来，带着凉意。

　　“不过她也别得意太早。”席芷妍弹了弹烟灰，眼神阴郁，“强龙不压地头蛇。她想动我的盘子，也得看有没有那个能耐咽下去。”

　　这句话里的寒意，让黎炎炎微微蹙眉。

　　阻碍来得比想象中更快。

　　洛南依梳理完情况，迅速锁定了公司一直想切入、却屡次碰壁的高端美妆个护市场。她需要在一周内拿出一份初步的市场洞察和切入策略，作为敲门砖去接触潜在客户。这需要大量的一线市调数据和消费者深度访谈。

　　她首先向活动部提出了人员支持请求——活动部常年执行线下活动，有现成的兼职调研员库和场地资源。

　　邮件发出后石沉大海。

　　当面沟通时，席芷妍笑容可掬：“洛总监，真不是我不支持。实在是最近活动排期太满，人手抽不出来啊。您看，这是我们的日程表，真的连轴转。”她推过一份密密麻麻的Excel表格。

　　唐雅当时就有些急：“芷妍姐，我们只需要两三个人，帮忙做三天街头拦截访谈就行，不会占用太多……”

　　“小唐啊，”席芷妍打断她，语气依然亲切，眼神却冷了下来，“不是占不占用的问题。我们每个人手上都有KPI，抽走人，完不成任务，谁来负责？你，还是洛总监？”

　　会议室气氛一时凝滞。

　　洛南依安静地听完了席芷妍的解释，目光在那份日程表上停留了几秒，然后抬眸，看向席芷妍，嘴角甚至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理解。活动部的任务确实很重要。那不打扰了，我们再想想其他办法。”

　　她说完，利落地收起笔记本，起身离开。唐雅愣了一下，赶紧跟上。

　　席芷妍坐在原地，脸上的笑容慢慢褪去，盯着洛南依离开的背影，眼神晦暗不明。

　　“南依，她就明摆着不配合！”回到工位，唐雅气得脸都有些红，“什么排期满，我明明看到她们组好几个人在摸鱼刷网页！”

　　洛南依正在快速敲击键盘，闻言手上动作没停：“我知道。”

　　“那我们就这么算了？要不要跟陆总反映一下？这样我们工作没法开展啊！”

　　“陆总要的是结果，不是过程里的矛盾。”洛南依停下打字，转向唐雅，声音平静，“反映情况只会让他觉得我们连内部协调都做不好。更何况，席经理在公司多年，深谙规则。没有确凿证据，贸然冲突不明智。”

　　“可是……”

　　“我们有Plan B。”洛南依打断她，目光投向办公室另一侧，那个总是戴着耳机、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角落，“唐雅，帮我约一下黎炎炎。下午，就我和她，简单聊聊。”

　　唐雅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有些疑惑，但还是点头：“好。”

　　**黎炎炎的生活，就是从那个下午开始，悄然脱轨的。**

　　当时她正收到苏澈发来的微信，是关于他们那个独立小剧场下周排练时间的确认。苏澈是她在一次线下戏剧沙龙认识的朋友，两人合作过几次先锋短剧，颇有些默契。苏澈一直想拉她正式参与一个长剧目的创作，她总是敷衍着，说“再看时间”。

　　「炎炎，这次的本子真的很棒，导演也靠谱。下周开始密集排练，每周至少三个晚上加一个全天周末，能敲定吗？」苏澈的信息后面跟着一个期待的表情包。

　　黎炎炎手指悬在屏幕上方，正斟酌着怎么婉拒——她其实并不讨厌戏剧，只是讨厌那种需要投入大量情感和时间的、紧密的人际协作。她更喜欢待在安全距离外，做一个观察者，或者，一个随时可以抽身的参与者。

　　“炎炎，下午三点有时间吗？洛总监想跟你聊聊业务。”唐雅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黎炎炎抬起头，撞上唐雅有些不好意思的笑容，和更远处，洛南依投来的平静目光。洛南依朝她微微颔首，那眼神里没有请求，也没有压迫，只是一种清晰的、工作化的邀约。

　　鬼使神差地，黎炎炎点了点头：“好。”

　　然后，她低头给苏澈回复：「抱歉，最近公司项目很忙，可能抽不出整块时间。你们先排，如果需要后期支持我再看看。」

　　点击发送。一种微妙的、如释重负又隐隐空落的感觉掠过心头。

　　下午三点的谈话很短，只有十五分钟。洛南依没有诉苦，没有抱怨席芷妍的不配合，只是清晰地说出了她遇到的困境：缺乏快速获取一线消费者洞察的渠道。然后，她看着黎炎炎，问：“你之前做过用户研究，对本地高端商场和社区的生活方式店熟悉吗？有没有可能，用更轻量、更聚焦的方式，拿到我们需要的核心信息？”

　　黎炎炎惊讶于洛南依竟然知道她两年前参与过某个短命的用户研究项目。更惊讶于，洛南依的问题直接跳过了“能不能派人”，进入了“如何用方法解决问题”的层面。

　　她沉默了几秒，大脑却不由自主地开始运转：“如果放弃大样本的街头拦截，改用‘定点深潜’呢？选择三个最有代表性的高端商场美妆区，记录柜台人流、观察购买者画像和互动过程，再筛选少量典型消费者进行快速访谈。人不需要多，但必须够敏锐，懂产品和消费心理。”

　　洛南依的眼睛亮了起来：“需要几个人？多久？”

　　“我，再加一个助手。三天。但需要商场方的非公开数据支持，这可能需要公司层面……”

　　“数据我来搞定。”洛南依打断她，语气果断，“你只需要告诉我，你需要什么权限，以及，你愿意牵头做这件事吗？”

　　**愿意吗？**

　　黎炎炎听见自己平静的声音说：“我可以试试。”

　　不是“好吧”，也不是“我考虑一下”，是“我可以试试”。一种久违的、对待重要工作任务的认真口吻。

　　谈话结束后的整个下午，黎炎炎都有些心神不宁。她高效地处理完了手头的设计工单，然后开始默默梳理高端美妆市场的资料，在笔记本上写下观察要点和访谈提纲。下班时间到了，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关电脑走人。

　　手机震动，是跨国长途。她在国外的发小欧阳晴。

　　“炎宝！在干嘛呢？怎么好久不主动联系我？我跟你讲，我这边遇到个奇葩客户，简直能写进小说……”欧阳晴活力四射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时差带来的轻微嘈杂背景音。

　　黎炎炎听着好友熟悉的抱怨和分享，目光却忍不住瞟向正在玻璃办公室里，和唐雅以及新招的另一个市场专员开小会的洛南依。洛南依在白板上画着框架，侧脸在灯光下显得专注而有力。

　　“晴晴，”黎炎炎轻声打断了她，“我这边有点急事要处理，晚点再打给你好吗？”

　　电话那头愣了一下：“啊？哦……好吧。你没事吧？声音听起来有点不一样。”
　　“没事，就是工作有点忙。回头聊。”
　　挂断电话，黎炎炎看着暗下去的屏幕，有些怔忡。她上一次因为“工作忙”推掉欧阳晴的电话是什么时候？好像从来没有过。

　　接下来的三天，黎炎炎彻底进入了另一种节奏。她带着洛南依指派给她的一个机灵的新人，穿梭在CBD核心区的高端商场里。她不再戴降噪耳机，耳朵敏锐地捕捉着柜台BA的推销话术、顾客的疑问和抱怨、甚至驻足观看者的细微表情。她快速记录，精准提问，在有限的访谈时间里，像一把手术刀，剖开消费者华丽包装下的真实需求和决策逻辑。

　　晚上回到公司，她和洛南依、唐雅一起整理资料，碰撞观点。洛南依思维缜密，总能抓住她描述中的关键细节深挖；唐雅热情外向，负责补充氛围感和消费者情绪层面的洞察。黎炎炎发现，自己那些零散的、基于长期旁观积累的“感觉”，在洛南依的逻辑框架和唐雅的感性补充下，竟然能迅速凝结成有说服力的观点和洞察。

　　**默契。**
　　一种她从未在职场体验过的、智力与执行力高效协同的畅快感。

　　她开始习惯洛南依放在她桌上的黑咖啡（不加糖奶，和她口味一致），习惯唐雅活力满满的“炎炎你好厉害！”，也习惯了席芷妍偶尔投来的、混合着探究和不满的复杂目光。

　　第三天晚上，当她们终于完成一份扎实的、充满犀利洞察的初步报告时，已经是深夜十一点。唐雅被男朋友接走了，办公室里只剩下洛南依和黎炎炎。

　　“辛苦了。”洛南依将报告最后检查一遍，保存，合上电脑。她揉了揉眉心，脸上是难以掩饰的疲惫，但眼睛在灯光下依然清亮，“没有你，这份东西出不来。谢谢。”

　　黎炎炎正在关电脑，闻言动作顿了顿：“我只是做了该做的。”
　　“该做的，和愿意主动做好，是两回事。”洛南依看着她，很认真地说，“我看过你过往的项目记录，你有能力，只是缺乏一个……值得投入的理由。”
　　黎炎炎心脏莫名一跳，没有接话。

　　洛南依也没有继续说下去，她站起身，拿起外套：“很晚了，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我住得近。”
　　“那我陪你走到地铁站。”洛南依的语气不容拒绝，但很自然，“顺便，有些后续的想法，想听听你的意见。”

　　秋夜的街道清冷安静，路灯将两人的影子拉长。她们并肩走着，讨论着下一步的媒介策略和创意方向可能从哪里突破。话题纯粹是工作，气氛却有一种松弛的融洽。

　　快到地铁口时，洛南依忽然停下脚步，看向黎炎炎：“炎炎，我想向陆总申请，让你暂时借调到市场部，深度参与这个项目。你愿意吗？”

　　夜风拂过，带着凉意。黎炎炎看着洛南依被路灯勾勒出的清晰侧影，看着她眼中毫不掩饰的期待和信任。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不用看也知道，可能是苏澈又在问排练的事，或者是欧阳晴发来的问候和吐槽。

　　她想起过去几天，那种大脑飞速运转、与人高效协作、感受到自己产出价值的充实感。也想起之前无数个日子，戴着耳机屏蔽世界、按部就班完成工单、然后准时下班消失在人群里的麻木感。

　　**涟漪已经荡开，平静再也回不去了。**

　　“好。”她听见自己说，声音在夜风中很清晰。

　　洛南依笑了，不是那种礼貌的、克制的微笑，而是一个真正舒展的、带着暖意的笑容。“太好了。”她说，“明天我就去跟陆总说。”

　　然而，第二天洛南依从陆振洪办公室出来时，脸上的表情有些微妙。她走到黎炎炎工位旁，沉吟了一下才开口：“陆总原则上同意你支持市场部的工作，但是……正式借调或岗位变动，暂时不行。”

　　黎炎炎并不意外。陆振洪对她这个“关系户”的冷淡和边缘化，她早已习惯。

　　“他说，‘黎炎炎你不用特别培养’。”洛南依复述这句话时，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也品出了其中的异常，但她没有多问，只是看着黎炎炎，“所以，可能要以你本职工作不冲突为前提，额外分担一些市场部的工作。会辛苦，而且名不正言不顺。你……还愿意吗？”

　　黎炎炎几乎想都没想：“可以。我本职工作不饱和。”
　　洛南依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有感激，有欣赏，还有一种更复杂的、黎炎炎当时还无法解读的情绪。“谢谢。”洛南依再次说道，这次两个字格外沉重，“那，以后就多辛苦你了。我的工位，明天就搬到你旁边，方便沟通。”

　　黎炎炎怔住。

　　于是，就有了第二天午休回来，看到自己旁边空置许久的工位上，摆上了洛南依的电脑、那枚金属书签、和一个简洁的白色咖啡杯的景象。

　　洛南依正低头看着一份文件，察觉到她回来，抬起头，对她笑了笑：“以后多交流。”

　　黎炎炎点了点头，坐下。心脏在胸腔里，不规律地跳快了几拍。她能闻到旁边传来的、淡淡的雪松气息，混合着咖啡香。一种陌生的、带有压迫感，却又莫名让人安心的存在感，笼罩了她的半侧空间。

　　她不知道，这道涟漪最终会扩散成怎样的波浪。
　　她只知道，自己已经身在水中。

　　而与此同时，在活动部经理办公室里，席芷妍掐灭了今天的第五支烟。电脑屏幕上，是一封刚发出去的、密送状态的邮件。收件人邮箱域名，赫然属于竞争对手“科曼广告”的市场部。

　　邮件正文只有一句话：「初步接触已完成，对方戒备心很强。但项目核心框架已摸清，下一步可尝试接触其关键执行人。资料后续奉上。」

　　她点击发送，看着“发送成功”的提示，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胜券在握的笑。

　　风暴在聚拢，而有些人，已经悄然布好了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