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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烬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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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症监护室外的走廊,像一条通往虚无的甬道,惨白的灯光是唯一的墓碑。
菱花不知在那里坐了多久,直到指尖触碰到的皮肤彻底冰凉,直到护士轻声提醒需要处理遗体,她才像从一场漫长的噩梦中被惊醒,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松开了紧握的手。
那只曾为她撑起一个家、也曾被她辜负的手,此刻静静地垂落在雪白的床单上,再无生气。
她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走到门口,看着门外仿佛失了魂的女儿,和被郭商言半搂半扶着的、那具戴着刺眼钻戒的躯壳。心脏像被粗糙的砂纸反复打磨,钝痛不止。
“我回家给正海拿些东西,”她开口,声音沙哑却异常平静,像深潭不起波澜的水面,“想让他穿着体面些走。”
这话是对着空气说的,又像是对着黎炎炎的方向。她需要一个支撑,一个不让自己此刻崩塌的理由。
黎炎炎站在几步之外,背脊依旧挺直,像一杆被风雪浸透却不肯倒下的旗。她听到了菱花的话,机械般地点了点头,声音干涩:“好。”
她转身,率先走向电梯。每一步都踩在棉花上,又像踏在刀尖。她甚至不敢回头再看一眼监护室门口——不敢看洛南依空洞的眼神,不敢看那枚在灯光下反射着冰冷光泽的戒指,更不敢去确认,自己刚刚亲手推动的“和解”,是否最终变成了埋葬洛南依灵魂的最后一捧土。
电梯下行,狭小的空间里只有她们两人。空气凝滞,弥漫着消毒水、眼泪和绝望混合后的、令人窒息的味道。
菱花靠在电梯冰凉的金属壁上,目光没有焦距地望着跳动的楼层数字,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人生啊,就像一出戏。锣鼓喧天时入戏,是剧中人;曲终人散后出戏,是看戏人。”她顿了顿,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自嘲的笑意,“我当过剧中人,很苦。粉墨登场,遗憾离场。”
黎炎炎没有回应,只是静静地听着。她的思绪早已飘远,飘回楼梯间那个带着泪水咸涩的吻,飘回洛南依那句决绝的“等我”,飘回监护室内父亲递出戒指时、洛南依眼中瞬间熄灭的最后一点光。
她害怕。害怕去想洛南依此刻的答案。那枚戒指就是最残忍的宣判,她没有等到跑回来的洛南依,或许,永远也等不到了。
“……缘起缘灭,都是因果。福祸相依,生死相成。”菱花的声音继续飘来,带着一种历经大悲大痛后的奇异通透,“正海走的时候,已经不是戏中人了。他很淡然,看得很开。包括对依依……他把她交出去,或许不是逼迫,只是一种……他所能想到的、最笨拙的‘托付’。”
黎炎炎麻木走向车,启动,心脏混乱的跳着,像是下一秒就会骤停。她感到一阵剧烈的、生理性的窒息,胸口憋闷得仿佛要炸开,鼻腔酸涩刺痛,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模糊、旋转。
“菱花阿姨,很抱歉,”她猛地踩下刹车,将车子歪歪扭扭地停靠在路边,声音颤抖,“我有点不舒服……需要缓一下。”
没等菱花回应,她已经推门下车,靠在冰冷的车身上,手指哆嗦着摸出烟盒,点了好几次才将烟点燃。她深深地、贪婪地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呛入肺管,激起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得眼泪终于失控地奔涌而出。
她不是想哭,只是身体的反应背叛了意志。泪水混合着冰冷的夜风,肆意流淌在脸上,滚烫又冰凉。她仰起头,看着城市上空被霓虹染成暗红色的、看不见星辰的天幕,喉咙里发出困兽般压抑的呜咽。
为什么?她只是想帮她,只是想让她少一点遗憾,只是想……让她知道,她不是一个人。
可为什么,最终却好像把她推向了更深的深渊?为什么那座她拼尽全力搭起的桥,通向的却是更坚固的牢笼?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那支烟燃尽,烫到指尖,黎炎炎才猛地松开。她抹了把脸,深吸几口冰冷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重新拉开车门时,她的脸上已经看不出泪痕,只剩下一片被寒风吹过的、略显苍白的平静。
“对不起,让您见笑了。”她低声说,重新发动车子。
菱花一直安静地坐在副驾驶,没有安慰,没有打扰,只是用一种近乎悲悯的目光看着她。此刻,她才轻轻开口:“孩子,想哭就哭,不丢人。这世上的苦,很多时候只能自己咽下去...”
黎炎炎握紧了方向盘,指节泛白。她沉默了片刻,忽然问:“菱花阿姨,您离开李梁叔叔之后……那段最难的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
问出口的瞬间,她就后悔了。这太冒昧,太撕扯别人的伤疤。
但菱花并没有生气。她望向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眼神悠远,仿佛穿透了时光。
“爱啊,”她轻轻地说,声音里有一种奇异的温柔,“只要那份爱还在心里,真真切切地存在过,哪怕只是放在最深处,不见天日……它自己,就会有声音。”
她转过头,看向黎炎炎紧绷的侧脸,目光柔和而笃定:
“爱你的人,如果真心爱你,就一定能听见。穿越时间,穿越误解,甚至穿越生死……真正的爱,是封不住,也压不垮的。它要么燃烧,要么化为灰烬滋养新生,但绝不会……无声无息地消失。”
黎炎炎的眼泪再次猝不及防地涌上眼眶。她用力眨了眨眼,将那股酸涩逼退,声音哽咽却清晰:
“您说的话,我会慢慢理解……也许现在还不懂,但我会记住。”她顿了顿,像是宣誓般,一字一句地说,“我爱南依。您肯定知道。我会等。不管要等多久,不管她能不能听见,也不管……最后等来的是不是她。”
她看向前方的道路,眼神重新变得坚定,却带上了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
“如果这是一出戏,我也愿意当那个剧中人。不醒来,也不要醒。”
菱花看着这个年轻女孩眼中燃烧的、近乎焚尽自己的炽热光芒,心中五味杂陈。有心疼,有钦佩,更有一种深沉的、对命运无常的叹息。她伸出手,轻轻拍了拍黎炎炎紧握方向盘的手背。
“好孩子。”她只说了这三个字,却重如千钧。
接下来的日子,像一部被按下快进键、却又充斥着漫长空镜头的黑白默片。
洛正海的葬礼简单而肃穆。菱花以未亡人的身份操持了一切,举止得体,哀而不伤,只有在无人看到的角落,才会对着那件她带去的、洛正海生前最喜欢的旧中山装,默默垂泪。
洛南依全程像个精致的人偶。她穿着黑色的丧服,臂戴黑纱,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眼神空洞,对所有人的慰问都只是机械地点头或摇头。郭商言以“未婚夫”的身份寸步不离,周到地处理所有交际,恰到好处地扮演着悲痛与支撑的角色。那枚钻戒始终戴在洛南依的无名指上,尺寸不合,显得有些松动,却像一个无法挣脱的烙印。
黎炎炎没有出现在葬礼上。她知道自己的出现只会让洛南依难堪,让局面复杂。她只是远远地,在葬礼队伍途经的一个路口,坐在车里,看着那列沉默的黑衣队伍缓缓走过。她看到了被郭商言搀扶着、仿佛一碰即碎的洛南依,也看到了她手上那点刺目的反光。
那一刻,她清晰地感觉到,心里有什么东西,彻底熄灭了。不是恨,不是怨,而是一种沉重的、名为“放手”的认知。她不能再去敲打那扇已经对她关闭、并且被外力焊死的心门。那只会让门后的人更痛苦。
一周后,唐雅和孟然的婚礼如期举行。
婚礼现场洋溢着幸福喧闹的气息,与洛南依周身沉寂的灰败形成鲜明对比。她作为伴娘出现,穿着一身浅紫色的纱裙,化了精致的妆,努力对每一个前来道贺的人微笑。那笑容标准,得体,却未达眼底,像一张精心描绘的面具。
黎炎炎也来了。她是以“唐雅好友兼特邀摄影师”的身份出现的,脖子上挂着专业的单反相机。这是她和洛南自从医院一别后,第一次在公开场合见面。
隔着攒动的人群,两人的目光有过瞬间的交汇。洛南依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随即迅速移开,垂下了眼帘。黎炎炎的心像被细针扎了一下,但她脸上维持着平静,甚至对洛南依身边的郭商言也礼节性地点了点头,然后便举起了相机,将镜头对准了别处。
她开始工作。镜头成了她最好的掩护和表达。她穿梭在宾客间,捕捉着欢笑、泪水、祝福的瞬间。但她的镜头,总会“不经意”地扫过洛南依。
拍她低头整理裙摆时露出的一截纤细脖颈;拍她侧耳听唐雅说话时,睫毛在脸颊投下的淡淡阴影;拍她举杯时,无名指上那枚戒指与水晶杯壁碰撞的冰冷瞬间……
洛南依仿佛有感应。每当黎炎炎的镜头转向她,她便会微微挺直背脊,脸上那层面具般的笑容会变得稍微生动一些,甚至……眼底会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光芒。她知道那个镜头后面是谁。她把那冰冷的镜头想象成黎炎炎的眼睛,于是她的笑容,她那一刻的“存在”,便仿佛只为了那一个人。
黎炎炎从取景器里看着这样的洛南依,看着她强撑的美丽和眼底深藏的荒芜,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反复揉搓。拍着拍着,她看到一滴泪,毫无预兆地从洛南依含笑的眼角滑落,迅速被她用手指拭去,快得仿佛只是错觉。
黎炎炎按快门的手指顿住了。她看着取景器里那个迅速恢复完美的笑容,自己的眼眶却不受控制地发热。她移开相机,仰起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将那股酸涩连同翻涌的爱与痛,一起狠狠压回心底。再低头时,脸上已挂上了属于“摄影师黎炎炎”的专业微笑。
婚礼仪式后的宴会上,欧阳晴作为主持人,cue到了黎炎炎。
“接下来,有请我们美丽又才华横溢的黎炎炎小姐,为我们今天最幸福的新娘新郎,送上一首特别的歌!”
苏澈带着他的乐队伙伴们上了台,简单调试后,将舞台交给了黎炎炎。
黎炎炎拿起话筒,目光扫过台下。她看到了满脸幸福的唐雅和孟然,看到了眼眶微红的欧阳晴,看到了角落里面无表情的洛南依,和微微蹙眉的郭商言。
她收回目光,看向唐雅,微笑着说:“今天是唐雅和孟然大喜的日子,我没有什么贵重的礼物,只有一首我自己写的歌,叫《等光》。送给你们,希望你们执子之手,相伴永久,无论风雨晴晦,永远记得回家的路,也永远有人,在等你回家。”
前奏响起,是舒缓而深情的吉他旋律。
黎炎炎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沉静的深海。她开口,声音不像平时那般清亮,带着一点沙哑的质感,却更有一种直击人心的力量:
“我会等冬雪在掌心融化
等秋叶写满童话寄给天涯
等春花烂漫时你微笑如画
等夏夜蝉鸣说尽了情话
踩着落叶沙沙 数着星光滴答
故事里的我们慢慢白了发
等所有风景都看罢
等你说回家
……”
她的目光,似乎没有看向任何人,又似乎穿过了所有人,落在某个遥远的、只有她能看见的彼岸。每一句“我会等”,都像是一声轻柔而坚定的叩问,叩问着命运,也叩问着自己的心。
“若等待是种惩罚
我愿被判无期啊
不要假释 不要救赎
只要你在终点
哪怕蹉跎了年华
……”
“等光等成了信仰
等你等成了日常
等那句“我回来了”
在耳边轻轻响
原来所有等待
都是为了这一刻
与你相望
……”
最后一句唱完,余音袅袅。现场安静了几秒,随后爆发出热烈的掌声。有熟悉的朋友在下面大喊:“炎炎!什么时候开个人演唱会啊?我们一定去捧场!”
黎炎炎笑着摇头,目光轻轻掠过台下。她看到了洛南依。洛南依正定定地看着她,那双总是盛满心事的眼眸里,此刻清晰地映出台上的灯光,和她自己的影子。没有泪,没有笑,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复杂的凝望。
两人谁也没有说话,甚至没有任何表情的交流。但就在这喧嚣的掌声与祝福声中,她们之间仿佛完成了一场无人知晓的、盛大而寂静的对话。
曲终人散。黎炎炎走下台,将舞台还给欢乐的人群。她知道自己该退场了。
洛正海“头七”过后,洛南依回到了公司。她瘦了一大圈,原本合身的西装显得有些空荡,眼底有着浓重的黑眼圈,但举止依旧专业利落,只是那份干练里,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冰冷的机械感。
她直接去了陆振洪的办公室,递上了辞职信。
陆振洪看着眼前这个仿佛脱了一层壳、却更加令人不敢轻视的下属,心情复杂。他接过信封,没有立刻打开,而是叹了口气:
“南依啊,你家里的事,我都听说了。节哀顺变。你现在这个状态,工作不急。先放几天假,好好休息,调整一下。辞职信我先替你收着,等你恢复好了,我们再谈。”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诚恳了些:“说句心里话,你为公司做的贡献,大家有目共睹。以前……我可能不算个好老板,有些地方对不住你。但现在,我是真心希望你能留下来,陪着公司,也陪着大家一起成长。”
洛南依只是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仿佛陆振洪说的是别人的事。
直到陆振洪提到了另一个名字:
“黎炎炎已经离职了。说实话,我不想同时失去左膀右臂。”
洛南依空洞的眼神骤然一凝!像死水被投入石子,荡开剧烈的涟漪。她猛地抬起头,声音因为急切而有些变调:
“她去哪了?”
陆振洪被她突如其来的反应弄得愣了一下,摇摇头:“她没有说,我也没有多问。可能是家里有事,也可能……是需要一些时间吧。”
洛南依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骤然攥紧!那股从父亲去世后就一直笼罩着她的麻木和空洞,第一次被一种尖锐的、名为“恐慌”的情绪刺破!
“谢谢陆总,我先出去了。”洛南依几乎是仓促地丢下这句话,转身就冲出了办公室。她甚至忘了拿回那封辞职信。
她先去了黎炎炎的工位。那里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桌面空无一物,仿佛从未有人在那里坐过。她打电话,关机。发信息,石沉大海。
她开车冲到黎炎炎家楼下,疯狂地按门铃,无人应答。拍打房门,只有空洞的回响。她找到物业,物业说这户业主前几天已经搬走了。
她失魂落魄地站在那扇紧闭的门前,冰冷的金属门板映出她苍白扭曲的脸。黎炎炎走了?她不声不响地走了?在她最混乱、最痛苦、最……身不由己的时候,她走了?
不。不会的。黎炎炎说过会等。她说过的!
她又去找苏澈。苏澈看着眼前这个仿佛随时会碎裂的洛南依,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有怜悯,有不满,但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我联系不到她,她……可能想一个人静静。”
连欧阳晴,也只是红着眼睛说:“南依,你别这样……炎炎她,也许需要时间消化一些事情。”
洛南依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世界在她眼前褪色、扭曲。黎炎炎真的走了。用这种最彻底、最不留余地的方式,从她的世界里消失了。像一场她曾拥有却又骤然惊醒的美梦,只留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空洞和悔恨。
那枚戴在手上的戒指,此刻沉重得像一块烙铁,灼烧着她的皮肤,也灼烧着她已然千疮百孔的心。
而此刻的黎炎炎,正坐在菱花清雅的客厅里。沉香的气息依旧宁神,却无法抚平她眉宇间深锁的疲惫与决绝。
她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张设计精美的名片,轻轻推到菱花面前。
“菱花阿姨,这是我给南依设计的。”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菱花拿起名片。上面印着一幅手绘的婚纱草图:鱼尾裙摆,线条流畅柔美,上半身融合了旗袍的一字领和盘扣元素,用细腻的薄纱和精致的珠绣点缀,既浪漫婉约,又带着东方的含蓄与典雅。旁边手写着一行小字:给吾爱。以及一个联系电话。
“这是……”菱花抬头,眼中露出讶异和欣赏,“婚纱?”
“嗯。”黎炎炎点点头,目光眷恋地落在那张设计图上,仿佛透过它看到了另一个人穿上它的模样,“鱼尾婚纱的暗语,是‘嫁给最想嫁的人’。我……我很希望南依能穿上它。”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浓得化不开的苦涩和无奈:
“可是现在……我知道不可能了。”她抬起头,看向菱花,眼眶通红,却努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婚纱已经在定制了,大概下个月能做好。到时候,制作方会联系这个电话。麻烦您……替我转交给她……”
菱花看着眼前这个年轻女孩,看着她眼中那濒临崩溃却依然强撑的深情,心酸得无以复加。她握住了黎炎炎冰凉的手。
“孩子,你……”
“阿姨,”黎炎炎打断她,声音哽咽却清晰,“我非常庆幸那天去找了您,也非常感谢您愿意听我说这些,开解我。有您在,我总觉得……离南依还不算太远。好像还有一根线,连着我和她。”
她吸了吸鼻子,用力将眼泪逼回去:
“我不知道还要等多久,才能再次走向她。甚至不知道……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再走向她。但您说的那句话,我记住了——‘爱有声音,爱你的人能听见’。”
她的眼泪终于还是落了下来,滚烫地滴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我相信。哪怕她听不见,我也相信我的爱有声音。我会带着这份声音,继续活下去。只是……可能需要换一种方式,换一个地方。”
菱花的手收紧了些,眼中也泛起泪光:“你要走?”
黎炎炎点点头,目光投向窗外辽远的天空:“这里……到处都是她的影子。我留下,只会让她为难,也让自己痛苦。我父亲支持我去过自己想过的生活。南依曾经说过想去南方,一个安静的小镇。我想带着这个念想,把我对她的感情,写成歌,画成画,编成剧……用我的方式,把这份爱留下来。如果有一天,她偶然听见、看见,能明白曾经有个人这样爱过她,就够了。”
她收回目光,看向菱花,眼神是一种燃烧殆尽后的平静灰烬,却又奇异地透着新生的微光:
“那幅画里的地方,就是我想要去生活的地方。如果有一天,南依想走那条暗香浮动的林间路,想在风雨息处看燕影斜飞……我就在那里等着。也许等不到,但等着她这个念头本身,就能让我觉得……自己还活着,爱也还活着。”
菱花再也忍不住,将她揽入怀中,像安慰一个受伤的孩子,轻轻拍着她的背:“好孩子,好孩子……阿姨信你,也信依依。你们都是好孩子……缘分的事,说不准的。只要爱是真的,只要心还跳着,就还有希望。走不散的,真正相爱的人,走不散的……”
黎炎炎在菱花温暖的怀抱里,终于彻底卸下所有伪装,失声痛哭。为逝去的爱情,为无奈的离别,也为渺茫却不肯熄灭的希望。
几天后,黎炎炎收拾好了简单的行囊。临行前,她和父亲黎昌平进行了一次长谈。
黎昌平看着女儿消瘦却异常平静的侧脸,没有过多挽留,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声音一如既往的平和睿智:
“炎炎,爸支持你去过你想要的生活。人生很长,酸甜苦辣都是滋味,要学会全盘接纳。别着急,慢慢走,慢慢体会。你有你的路,我跟你妈有我们的日子。放心去飞,累了,家永远在这里。”
父亲的理解和包容,像最坚实的铠甲,给了黎炎炎最后的勇气。
离开之前,她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做——一场告别。不是喧嚣的聚会,而是一场小型的、只属于她和她的内心的“演出”。她需要一种仪式,来祭奠这段爱情,也来向这座城市、向那个深爱却不得不放手的人,默默说再见。
苏澈为她联系了乐队和场地,欧阳晴帮忙设计舞台。凌陌寒也来了,他已经听说了大概,看着黎炎炎的眼神充满了复杂的心疼,却只是说:“需要帮忙,随时开口。”
黎炎炎谢过了所有朋友。她知道,这场演出之后,她将真正踏上孤独的旅程。
剧场不大,却坐满了黎炎炎这些年来真正的朋友、以及一些一直关注她音乐的铁杆粉丝。灯光暗下,只有舞台中央一束追光。
黎炎炎抱着吉他,坐在高脚凳上。她没有过多寒暄,只是对着麦克风轻声说:“今天,唱几首老歌,也唱一首新歌。送给你们,也送给我自己。”
她从《Moon River》开始唱起。那首承载着她们之间最初暧昧与心跳的旋律,此刻听来,多了几分物是人非的怅惘。她闭着眼,手指拨动琴弦,歌声像月光下的河流,平静流淌,底下却涌动着无人知晓的暗潮与伤痕。
一曲终了,她换了一把电吉他。音乐风格陡然转变,变得激烈、澎湃,像一场内心的风暴。她唱她们一起加班到深夜的星辰,唱危机时刻背靠背的信任,唱那个带着泪水的吻,唱那句未来得及兑现的“我爱你”……
台下的观众被这强烈的情感冲击震撼,掌声雷动。欧阳晴在后台早已哭成了泪人,苏澈和凌陌寒也面色沉重。
黎炎炎仿佛不知疲倦,一首接一首。直到汗水浸湿了她的额发,嗓音也带上了一丝沙哑。她停下来,喝了口水,目光平静地扫过台下。她知道那个人不会来,但她依然觉得,自己的每一句歌唱,她都“听见”了。
最后,她放下吉他,走到舞台中央的立式麦克风前。追光打在她身上,将她苍白却异常美丽的脸庞照得清晰无比。
“最后一首歌,”她的声音透过音响传遍剧场的每个角落,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神性的平静,“是我最爱的一首。写它,只用了一个晚上。”
她顿了顿,仿佛在积蓄力量,又仿佛在回忆那个不眠之夜的每一个细节:
“我觉得,这就像人生。很多事模棱两可,可以犹豫,可以权衡,可以后退。但宿命除外。”她的目光变得悠远,“宿命来了,不管是深一脚还是浅一脚,你都只能走向它。没有退路,没有犹豫,必须一气呵成。”
“你心里的那个人,会在缘分的脉络里,生生不息。哪怕隔着千山万水,甚至隔着……生死与世俗。她会刻在你的骨头上,流在你的血液里,成为你呼吸的一部分。”
台下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息凝神。
前奏响起,是一段极其简单、却哀伤入骨的钢琴旋律。
黎炎炎开口,歌声不再激烈,而是变成了一种近乎呢喃的、破碎的诉说:
“老巷子的雨还在下
我关掉导航在这条路上绕了一圈又一圈
手机里还存着你那句“慢点开”
现在开到哪儿都像在开往昨天
你说这个城市安静得让人心慌
可我的耳朵里全是你的声音在响
看过再多风景有什么用呢
我的眼睛早就只装得下你一个人了
山河不过背景
你才是唯一的眼睛
那些来不及抵达的远方
都沉在了杯底一饮而尽
我的瞳孔熄了灯
你的笑容上了妆
爱情被葬在世俗的碑文下
连悼词都写得那么像样
我知道你在谁身旁
举杯时祝他别浪费你的光
而我举起空杯对虚空碰响
敬我们死去的过往
你无名指戴上他许诺的永远
我吞咽着所有未说出口的“明天”
像吞下碎玻璃还要笑着说甜
岁月是个高明的贼啊
偷走我们最干净的那几年
那些约好要去的远方
都溺死在酒杯里一口饮尽成全
四次点火四次成灰
第一次为你心动第二次为你勇敢
第三次为你等待第四次为你……学会告别
灰烬里开不出花
灰烬里却长出了春天
灰烬里却暖了三冬
灰烬堆积成塔 长出了不再痛的疤
疤长进我的年轮
等很多年后有人剖开看我的一生
会发现每一圈都刻着同样的名字
只是那个名字
早已成了别人妻
我的心烧成了透明晶体
透过它看世界一切都清晰
唯独看不清你离去的背影
我关掉了心里所有的灯
可你的样子还是那么亮
我们的爱情死了
葬礼办得很体面人人都在夸
……”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到最后几句,几乎变成了气声,却带着千斤重量,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没有炫技,没有高潮,只有一种焚尽一切后的、灰烬般的平静与绝望。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余韵在空气中久久不散。
台下死寂一片,随后,爆发出更加猛烈、却带着泪意的掌声。
有观众大声问:“这首歌叫什么名字?”
黎炎炎站在追光里,微微仰起头,灯光在她眼中映出两点微弱却执拗的光芒。她缓缓吐出一个字:
“燚。”
“燚?”台下有人疑惑。
黎炎炎的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近乎虚幻的弧度。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剧场的屋顶,看向了某个遥远的地方,那里有她设计的鱼尾婚纱,有她向往的南方小镇,也有她再也无法触及的爱人。
她轻声回答,声音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角落:
“燚,是四个火。”
“意思是——”
“我已为你,燃尽了自己。”
“这,是我对我的人鱼公主,最后的誓言。”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仿佛看见,剧场最后排的阴影里,洛南依一袭她亲手设计的鱼尾婚纱,周身笼罩着圣洁而虚幻的光芒,正缓缓转身,走向另一个男人的方向。
那画面美得惊心动魄,也残酷得撕心裂肺。
黎炎炎闭上眼,深深鞠躬。
再抬头时,脸上已是一片演出结束后的、礼貌而疏离的微笑。仿佛刚才那个在歌声中焚心蚀骨的人,只是灯光下的一个幻影。
演出结束,人潮渐散。
黎炎炎婉拒了所有的庆功和送别,独自一人回到空荡荡的剧场后台。她收拾好乐器,最后环顾这个承载了她太多情感和梦想的地方。
然后,她拉开门,走进了外面沉沉的夜色。
没有回头。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唱那首《燚》的时候,菱花家中,那套刚刚送到的、洁白胜雪的鱼尾婚纱,正静静立在人台之上。洛南依不知何时来了,她伸出手,指尖颤抖地、极其轻柔地抚过婚纱上细腻的珠绣和柔软的薄纱。
冰凉的触感,却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
她看着镜子中那个戴着冰冷钻戒、眼神死寂的自己,又看着身旁这件美得不真实的婚纱,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
她终于听懂了。
听懂了黎炎炎歌声里所有的未竟之言,所有的等待与绝望,所有的燃烧与成灰。
也听懂了,那句“我已为你,燃尽了自己”,究竟意味着怎样一种,倾其所有、乃至焚毁自我、却依然无怨无悔的……深爱。
只是,这听懂,来得太迟。
迟到她已亲手为自己戴上了枷锁,迟到她已弄丢了那个愿意为她燃尽的人。
婚纱无言,静立如碑。
而那个设计它的人,已在奔赴没有她的、远方的人生。
烬火已冷,长夜漫漫。
真正的别离,此刻才无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