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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不死之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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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阳宫的影子在身后拖得很长。
陈默——那时他还叫陈二,背着个粗布包袱,混在出城的民夫队伍里。包袱里只有两件换洗的麻衣、半块吃剩的麦饼,还有那几片从火场废墟里摸出来的、滚烫的简牍。简牍边缘还带着余温,像烧红的炭,烙着他的脊背。
城门口守着黑甲的卫兵,长戟在暮色里闪着冷光。盘查比往日更严了,每个出城的人都要被拽到火把下,仔细对照脸上的刺青与手里的传——那些刻在竹片上的通行证。陈二没有传,他只有一张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勉强能对上他脸上那处陈年烫伤的假凭证。烫伤是去年冬天铸鼎时,铜汁溅到脸上留下的,如今成了他唯一的身份证明。
“去哪?”卫兵粗声粗气地问,长戟横在他胸前。
“回、回老家,安陆。”陈二低头,声音发颤,“老母病重,回去见最后一面。”
卫兵用戟尖挑起他的包袱,粗鲁地翻捡。那几片简牍裹在破布里,混在麦饼旁。卫兵的手扫过,停了一下,指尖触到简牍边缘。陈二的心跳停了。
“什么玩意儿?”卫兵嘟囔着,扯开破布。
简牍露出来,上面是歪歪扭扭的秦篆——那是陈二自己临时刻的,照着从徐福丹房偷学来的几个字,胡乱刻了些“辟邪”“平安”之类的吉利话。他赌卫兵不识字。
果然,卫兵借着火光眯眼看了看,啐了一口:“穷鬼还弄这个。”随手将简牍扔回包袱,又打量他几眼,挥挥手:“滚吧,天黑前出不了十里亭,当逃卒论处。”
陈二抓起包袱,几乎是小跑着穿过城门。夯土城墙的影子将他吞没又吐出,踏出城门洞的瞬间,傍晚的风卷着黄土扑面而来,他第一次觉得这风是自由的。
他没有回头。咸阳城的灯火在身后渐次亮起,像一头匍匐在关中大地上、即将苏醒的巨兽。他不知道,这竟是他最后一次看见完整的咸阳城。三个月后,项羽的一把火,会将这座帝国都城烧成白地,连同他曾经劳作过的铜器坊、徐福那座诡异的丹房、以及无数他熟悉或不熟悉的人生,一起化为焦土。
此刻,他只是一路向东。
白天混在流民队伍里,夜里就找个背风的山坳蜷缩。包袱里的麦饼很快吃完了,他学着别人挖野菜、剥树皮,嚼起来又苦又涩,但能活命。那几片简牍被他藏在贴身衣物里,夜深人静时,才敢拿出来,借着月光反复摩挲。他看不懂上面大部分文字,但有一片简牍的角落里,用极小的字刻着一幅图——一个简略的人形,胸口位置画了个圈,旁边是几个扭曲的符号。
那些符号,他似乎在徐福的某卷帛书上见过。某个深夜,徐福醉酒后曾对着那卷帛书喃喃自语:“东海之东,有蓬莱……仙人授药,服之……肉身不坏,魂灵……”
后面的记不清了。但“肉身不坏”四个字,像鬼火一样,在这些逃亡的夜里反复灼烧他的记忆。他低头看自己的手,手心有铸铜留下的厚茧,有逃亡路上磨破的水泡,但皮肤下,血管在跳动,血肉温暖而真实。吞下那枚丹药已经过去快一个月,他非但没有死,反而觉得精力比以往更充沛。伤口愈合得快得不正常,昨天脚底磨出的血泡,今天已经结了痂。夜里视物,竟能看清十步外草叶上的露珠。
这不正常。这不可能是好事。陈二记得老匠人说过,世上没有白得的便宜,所有的馈赠都在暗中标好了价码。徐福那炉丹炼坏了,这是丹房里所有人的共识。炼坏的丹,吃了没死,已是万幸,怎么可能还“赠”他一副更强健的身体?
除非……那丹药根本没炼坏。
这个念头让他浑身发冷。他猛地摇头,想把这不祥的想法甩出去。但胸口那几片简牍滚烫的温度,却在不断提醒他那个可怕的可能性。月光下,他颤抖着手指,再次抚摸简牍上那个胸口画圈的简笔画。人形,胸口,圈。是心?是丹?还是别的什么?
他想起了吞丹瞬间,那股在体内横冲直撞的冰寒与灼热。想起了丹炉前,徐福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想起了方士们私下流传的、关于“长生不老药”的传说——始皇帝倾举国之力,派徐福东渡,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不,不可能。陈二用力掐自己的大腿,疼痛让他稍微清醒。徐福如果真炼出了长生药,自己为什么不吞?为什么要给他这个无关紧要的小杂役?况且,那丹药的模样如此丑陋,和传说中“光华流转、异香扑鼻”的仙丹差之千里。
但身体的异状又是真实的。饥饿感在减弱,疲惫感来得慢、去得快。有次躲避搜捕,他一口气跑了二十里山路,竟然没怎么喘。这绝不是一个常年待在丹房、营养不良的年轻杂役该有的体力。
恐惧像藤蔓,缠紧了他的心脏。他不再是那个只担心明天有没有饭吃的陈二了。他成了一个吞下了某种不祥之物的、行走的谜团。而谜底,或许就刻在这几片滚烫的简牍上,可他读不懂。
第七天,他遇到了第一场死亡。
那是一小队溃散的秦兵,大约五六人,甲胄残破,脸上带着穷途末路的凶光。他们在山道上截住了几个同行的流民,抢夺所剩无几的干粮。有个老汉不肯给怀里最后半块饼,被当胸一刀捅倒。血喷出来,在阳光下红得刺眼。老汉倒下时,眼睛瞪得很大,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然后那点光就熄灭了。
陈二躲在灌木丛后,屏住呼吸。他看着那老汉的尸体被拖到路边,看着秦兵骂骂咧咧地分食抢来的食物,看着苍蝇很快聚集到那滩暗红的血上。死亡如此赤裸,如此迅疾,像一阵风,吹灭了一盏油灯。
而他,刚刚经历了“不死”。
他低头看自己的手,掌心纹路清晰,脉搏在皮肤下平稳地跳动。他用力掐自己,疼。他还活着,真实地活着。可那个老汉,刚才还喘着气,现在就成了路边的尸体。这就是生命的常态,脆弱,短暂,一阵风就能吹散。
如果……如果那枚丹药真的让他逃过了这种常态呢?
这个念头比死亡本身更让他恐惧。他想起小时候,村里最老的寿星,活到七十岁,牙齿掉光,眼睛浑浊,整天坐在村口晒太阳,等着最后一口气。孩子们都怕他,说他身上有“死气”。那如果活到一百岁、两百岁……甚至更久呢?会不会变成一具行走的、喘气的枯骨?
不,不会的。他猛摇头。一定是错觉,是恐慌导致的臆想。也许只是那丹药里有些强身健体的草药,让他暂时精神好了些。等药性过去,他就会恢复原状,会饿,会累,会像那个老汉一样,在某一天,被一把刀、一场病、或者仅仅是时间,轻轻抹去。
他必须相信这个。
又走了半个月,他进入了原本的韩地,如今已是汉王刘邦的势力范围。战乱的气息淡了些,村庄里有了炊烟。他在一个叫“临汾”的小邑附近停下来,用身上最后几枚半两钱,从一个老农手里换了一小袋粟米和一把锈迹斑斑的短锄。老农好心,指点他去邑外一座废弃的土地庙栖身。
土地庙很破,屋顶塌了一半,神像斑驳,但好歹能遮风挡雨。他在庙后清理出一小片荒地,用短锄勉强开垦,撒下粟种。他不知道要在这里待多久,但他需要停下来,需要想一想,需要弄明白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白天,他像最普通的流民一样,在开垦出的薄田里劳作,去附近的林子里捡柴,和偶尔经过的其他流民交换些盐巴或消息。他学会了辨别野菜,学会了设置简单的陷阱捕捉野兔,甚至学会了用陶土捏几个粗糙的碗。他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刚刚安顿下来的、一无所有的难民。
夜里,他蜷在土地庙漏风的角落里,借着月光或自制的松明,反复研读那几片简牍。他不识字,但他记得徐福丹房里一些常见字符的形状。他像瞎子摸象一样,用手指一遍遍描摹那些刻痕,试图从中找出规律。那个胸口画圈的简笔画,他看了一遍又一遍。有几次,他鬼使神差地,用手按住自己的胸口,感受着皮肉下心脏有力的跳动。那里,是那枚丹药消失的地方。
他还开始留意自己的身体。他故意在劳作时割破手指,看着血渗出来,然后观察伤口。第一天,伤口结痂。第二天,痂的边缘开始收缩。第三天,痂脱落,露出底下粉色的新肉,几乎看不出痕迹。他试了几次,都是如此。他故意挨饿,最长一次三天只喝清水,虽然虚弱,却没有濒死的感觉。他甚至试过在寒夜里只穿单衣,冷,但能熬过去,没有染上风寒。
这些发现没有带来任何喜悦,只有越来越深的寒意。这不是凡人该有的恢复力。
他开始做噩梦。梦见自己站在一片无边无际的荒原上,四周是累累白骨。熟人的面孔一张张浮现——丹房里的师傅,一起干活的学徒,甚至咸阳宫门口凶神恶煞的卫兵。他们都慢慢老去,皮肤松弛,牙齿脱落,最后化为白骨,散落在尘土里。只有他还站着,看着太阳升起又落下,看着白骨被风沙掩埋又露出,周而复始。他想走,脚却像生了根。他想喊,发不出声音。直到最后,荒原上只剩下他一个人,和永无止境的风。
每次惊醒,他都浑身冷汗,心脏狂跳,要摸着胸口那平稳的心跳,确认自己还“活着”,还“正常”,才能勉强再次入睡。
日子一天天过去,田里的粟苗长出了青绿的叶子。陈二渐渐习惯了这种半隐居的生活。他给自己改了名字,叫“陈默”,取沉默寡言之意。他需要沉默,需要隐没在人群里,需要忘记咸阳,忘记徐福,忘记那枚该死的丹药。他开始学着像真正的农人一样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关心天气,担心收成。汗水流进泥土的感觉很真实,手上磨出的新茧很真实,饥饿时腹中的鸣叫也很真实。这些真实的感觉,像绳索,把他从那些不祥的臆想中拉回来,固定在土地上。
偶尔,会有行商或旅人经过土地庙,带来外界的消息。他听说项羽烧了咸阳,听说刘邦和项羽在鸿门宴上对峙,听说天下又乱了起来。那些曾经让他战栗的名字和事件,如今听起来遥远得像另一个世界的故事。他只是个在破庙旁种地的流民,谁当皇帝,与他何干?
直到那个秋日的黄昏。
粟子快熟了,沉甸甸的穗子低垂。陈默正在田边清理水沟,忽然听见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和哭喊声。他直起身,手搭凉棚望去,只见官道上烟尘滚滚,一队溃兵正纵马冲来,见人就砍,见东西就抢。附近的流民吓得四散奔逃,但两条腿哪里跑得过四条腿,不断有人被追上,惨叫着倒下。
陈默的心沉了下去。他扔下短锄,转身就往土地庙后面的林子里跑。刚跑出几步,就听见一个孩子的尖利哭喊。他回头,看见一个七八岁的男孩摔倒在田埂上,后面一个溃兵狞笑着举起了刀。
时间仿佛慢了下来。陈默看见阳光在刀锋上跳跃,看见男孩惊恐放大的瞳孔,看见远处村庄冒起的黑烟。他应该继续跑,头也不回地跑,躲进林子深处。他只是一个侥幸活下来的小人物,他救不了任何人。
但他的脚钉在了地上。
然后,身体先于意识动了。他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抄起脚边的短锄,冲着那溃兵扑了过去。他甚至没想好要怎么打,只是凭着本能,将全身的力气,连同这几个月积压的所有恐惧、愤怒、迷茫,都灌注在这一扑里。
溃兵显然没料到这个看起来瘦弱的流民敢反抗,刀锋偏了一下,擦着陈默的肩膀划过,带起一蓬血花。陈默闷哼一声,却借着冲势,狠狠将短锄砸在了对方持刀的手腕上。
“咔嚓”一声脆响,骨头断裂的声音清晰可闻。溃兵惨叫,刀脱手飞出。陈默也被反震得倒退几步,肩膀上火辣辣地疼。但他没停,眼角的余光瞥见那男孩还瘫在地上,而另一个溃兵正骑马朝这边冲来。
他弯腰,捡起地上的刀——一把沉重的环首刀,刀身上还沾着血。握住的瞬间,一种奇异的感觉流遍全身。不是恐惧,不是愤怒,而是一种……熟悉感。仿佛这刀,这厮杀的场面,他已经历过无数次。手腕自然而然翻转,身体微侧,躲过冲来战马的前蹄,同时刀锋向上斜撩——
刀锋划破空气,发出呜咽般的鸣响。马背上的溃兵捂着脖子,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摔下马来,鲜血从指缝间汩汩涌出。
陈默握着刀,站在原地,大口喘气。肩膀的伤口还在流血,但他似乎感觉不到疼。他看着地上抽搐的溃兵,看着远处被吓住的其他溃兵,看着手里滴血的刀,大脑一片空白。
刚才那一刀……是他挥出的?
他这辈子,只在咸阳宫的铜器坊里摸过刻刀和锤子。他连鸡都没杀过。
可身体记得。肌肉记得那个发力角度,手腕记得那个翻转弧度。仿佛在某个被遗忘的时空里,他曾无数次握刀,挥砍,厮杀。
是丹药。
这个念头像冰水,浇灭了他心头因厮杀而升起的短暂燥热。是那枚丹药。它不仅改变了他的身体,似乎还……在他脑子里塞进了别的东西。不属于他的记忆,不属于他的技能。
“啊——!”剩下的溃兵发出怪叫,拨转马头,竟不敢再战,仓皇逃走了。也许他们本就是溃兵,早已丧胆,遇到不要命的抵抗,便作鸟兽散。
烟尘渐渐散去。官道上留下几具尸体,和吓傻了的流民。那个被救的男孩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陈默。陈默低头,看着自己沾满血污的手和刀,胃里一阵翻搅。
他扔掉刀,走到田边的水沟旁,机械地掬水冲洗肩膀的伤口。伤口很深,皮肉外翻,能看见骨头。他看着清澈的溪水被血染红,然后,他看见了。
伤口在收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慢但确实地,边缘的皮肉在向中间靠拢。血很快止住了,新鲜的肉芽从伤口底部生长出来,像最细小的藤蔓,相互交织。不过一炷香的功夫,那道狰狞的伤口,已经变成了一道浅浅的粉红色疤痕。
陈默盯着那道疤痕,看了很久很久。水沟里的血早就被冲散,了无痕迹。夕阳的余晖照在他脸上,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那座破败的土地庙。
他慢慢站起身,走回土地庙。从藏匿处取出那几片简牍,就着最后的天光,再次看向那片画着人形胸口圈记的简牍。这一次,他看懂了旁边那几个扭曲符号中的一个。
那是一个古老的、几乎失传的篆字。
“寿”。
旁边还有一个更小的、难以辨认的字,但他大概猜到了。
无穷,无尽,永无止境。
长生。
他握着简牍,在越来越暗的暮色里,无声地笑了起来。笑声干涩,像破旧的风箱。笑着笑着,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砸在简牍上,洇湿了那个“寿”字。
他终于明白了。徐福没有失败。那炉丹,以某种诡异的方式,炼成了。而他,陈二,咸阳宫丹房里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杂役,成了这“成功”唯一的、也是意外的祭品。
他获得了长生。以一种他完全不懂、也永远无法摆脱的方式。
代价是,他从此不再是人。
或者说,他从此必须学会,如何作为一个“非人”,在人的世界里,孤独地活下去。
庙外,秋风卷起枯叶,呜咽着掠过荒芜的田野。远处,幸存的流民开始收拾亲人的尸体,哭声隐隐传来。更远的地方,战火还在燃烧,朝代正在更迭。而他,被时间抛弃,也被时间诅咒的陈默,将开始他漫长生涯中,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流浪。
不是身体的流浪。是灵魂的,身份的,存在的流浪。
他擦掉眼泪,将简牍仔细收好。然后拿起那把沾血的环首刀,走到庙后的水沟边,开始挖坑。他要埋掉这把刀,埋掉今天发生的一切,埋掉那个叫陈二的、属于咸阳宫的、短暂而真实的过去。
坑挖到一半,他停下来,看着水中自己模糊的倒影。倒影里的人,年轻,却有一双苍老的眼睛。
“从今天起,”他对着水中的自己,轻声说,声音嘶哑,“你只是陈默。一个过客。一个……看客。”
水中的倒影沉默着,看着他。
他继续挖坑,将刀埋进去,填平,踩实。然后回到土地庙,蜷缩在那个漏风的角落里,闭上了眼睛。
这一次,他没有再做关于白骨荒原的噩梦。
他梦见了水。无边无际的、暗沉的水。他在水底行走,四周是沉默的游鱼和腐朽的沉船。他走啊走,走了很久,抬头看,水面上有光,但那光永远触不到。他只能一直走,一直走,直到水底也变成一片虚无的黑暗。
醒来时,天还没亮。他坐起身,摸了摸肩膀。那里光滑平整,连那道粉色的疤痕也几乎看不见了。
他沉默地坐着,直到第一缕天光照进破庙,照亮了斑驳的神像。神像低垂着眼,悲悯地看着他,也看着这个刚刚诞生、又迅速老去的时代。
陈默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走出土地庙。田里的粟子熟了,金黄的穗子在晨风中低垂。他走到田边,摘下一穗,搓出几粒饱满的粟米,放进嘴里慢慢咀嚼。
新粟的清香,带着泥土和阳光的味道,在舌尖弥漫开。
这是真实的。他对自己说。
然后他弯腰,开始收割。一下,又一下。镰刀划破晨雾,也划破了他作为“凡人”的,最后一点幻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