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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日光之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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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月后,北京,国家博物馆文物修复中心。
许知薇站在修复台前,手里的刻刀在玉器表面划过一道极细的线。她的动作稳定,呼吸均匀,眼睛通过显微镜锁定着每一个细节。
这是一件新出土的西周玉琮,表面有复杂的纹饰,但在出土过程中碎成了十七块。她花了两个月时间清洗、拼合、加固,现在是最后的表面修复——用特制的填料填补微小的缺口,让玉琮恢复完整。
“许老师,有人找。”助手小程在门口说。
“请他们稍等,我马上就好。”许知薇没有抬头,完成了最后一道填充。等填料初步固化后,她才摘下手套和显微镜,走出修复室。
会客室里,陆沉舟和乐乐在等她。乐乐穿着校服,背着书包,一看见她就扑过来:“妈妈!”
许知薇抱住他,看向陆沉舟:“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父亲复检,在协和医院,顺便过来看看你。”陆沉舟说,“另外,有个东西要给你看。”
他递过来一个平板电脑。屏幕上是一个新闻页面,标题是:《邯郸丛台公园“时空幻象”事件调查结果公布:罕见大气光学现象》。
文章详细“解释”了三个月前那场轰动一时的古代军队幻象——说是特殊的大气折射加上游客集体心理暗示导致的现象。官方邀请了多位专家背书,从气象学、心理学、光学角度进行了“科学”解读。
文章最后提到,丛台公园将进行为期半年的闭园修缮,重点加固武灵王台的地基结构。
“观天的手笔?”许知薇问。
“一部分是。”陆沉舟接过平板,“我们也帮了点忙。危机公关,这是我的专业。”
他们走到博物馆的休息区,在靠窗的位置坐下。窗外是秋天的北京,天空湛蓝,银杏叶金黄。
“父亲怎么样了?”许知薇问。
“恢复得很好。”陆沉舟说,“身体基本没问题了,就是记忆还有些混乱——十五年时空扭曲的影响不是那么容易消除的。有时候他会以为现在是2008年,有时候又会突然说出一些未来的事。”
“医生说需要时间。”
“对,时间。”陆沉舟笑了笑,“现在我们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确实。自从天门修复后,时间恢复了正常流动。那些异常的时空现象逐渐消失,邯郸的地震活动也恢复了正常频率。观天说,这是时间流自我修复的表现,可能需要几年甚至几十年,但趋势是好的。
乐乐从书包里拿出画本:“妈妈你看,我今天美术课画的。”
画上是三个人:一个长发女人(许知薇),一个短发男人(陆沉舟),还有一个老人(陆景明)。三个人手拉手站在一座塔下,塔上写着“武灵王台”,但画得很卡通。
“画得真好。”许知薇摸摸他的头,“爷爷看到一定喜欢。”
“爷爷说等他完全好了,就带我去真正的武灵王台。”乐乐说,“他说那里现在很安全了。”
确实安全了。古井已经被永久封闭,密室入口用特殊材料浇筑,观氏一族用最后的力量设置了防护屏障。那道两千三百年的伤口已经愈合,只留下一些微弱的时空回响,偶尔会被敏感的人感知到,但也只会被当作“错觉”或“既视感”。
“观天他们呢?”许知薇问。
“回邯郸了。”陆沉舟说,“观云和观海留在了老宅,继续守护——虽然现在没什么可守护的了,但传统就是传统。观天说他要写一本书,把观氏一族两千三百年的历史记录下来,然后……就让这个秘密真正成为历史。”
“他想公开?”
“不完全是公开,是存档。”陆沉舟解释,“他会把记录捐给国家档案馆,设置五十年的保密期。五十年后,等我们都老了,或者不在了,再让后人决定怎么处理。”
这个安排很合理。有些秘密太沉重,不适合活人背负,但也不应该永远埋没。
“你呢?”许知薇看着他,“工作怎么样?”
陆沉舟的公关事务所在这三个月里接了几个大案子,都是棘手的危机公关。但经历了天门事件后,普通的商业危机对他来说就像小孩子过家家。
“还行。”他说,“不过我在考虑转型。”
“转型?”
“做文物保护和文化遗产的公关。”陆沉舟认真地说,“我发现,很多文物损坏不是技术问题,是认知问题——公众不了解,政府不重视,开发商不关心。我想用我的专业,让更多人意识到文物和历史的价值。”
许知薇眼睛亮了:“这个想法很好。”
“需要你这个专家的支持。”陆沉舟看着她,“我们可以合作。你负责技术修复,我负责理念传播。让修复不仅仅是修复,而是……文明的传承。”
他说这话时,眼睛里有光。不是璇玑心的金光,不是烛龙的荧光,是人性的光——那种找到人生方向,找到生命意义的光。
许知薇的心动了一下。她想起三个月前,在邯郸的院子里,他说要在“更简单的时间里”重新认识她。
现在看来,这个“简单的时间”正在到来。
“妈妈,我饿了。”乐乐说。
许知薇看了一眼手表,已经中午了。“走吧,去吃饭。想吃什么?”
“披萨!”乐乐举手。
陆沉舟笑了:“我知道一家不错的意大利餐厅,离这里不远。”
他们走出博物馆。秋天的阳光温暖而不刺眼,洒在长安街上,洒在来来往往的行人身上。一切都那么正常,那么平凡。
许知薇牵着乐乐的手,走在陆沉舟身边。她想起三个月前的那个夜晚,想起虚空中的星光,想起时间的伤口,想起那些超越理解的存在。
但现在,她只想享受这个平凡的秋日,享受孩子的笑声,享受身边这个男人安静而坚定的存在。
“对了。”陆沉舟忽然说,“父亲想见你。”
“见我?”
“嗯。他说有些关于你父亲的事,想当面告诉你。”
许知薇的心跳加快了。关于父亲的事——这是她一直想知道的。虽然天门已经关闭,修复已经完成,但她心里还有一些疑问,一些关于父亲最后时刻的疑问。
“什么时候?”
“看你方便。他现在大多数时间都在家休养,随时都可以。”
“那就周末吧。”许知薇说,“我带乐乐一起去。”
他们去了那家意大利餐厅。乐乐吃得很开心,小脸上沾着番茄酱。陆沉舟和许知薇聊着工作,聊着生活,偶尔对视,会心一笑。
像普通的三口之家。
虽然他们还不是一家人——至少法律上还不是。但有些联系,比法律更早建立,比血缘更深刻。
吃完饭,陆沉舟送他们回许知薇的公寓。乐乐在车上睡着了。
“到了。”陆沉舟停下车,但没有熄火。
许知薇看着他:“不上来坐坐?”
“下次吧。”陆沉舟说,“今天你累了,乐乐也睡了。而且……”他顿了顿,“我不想太急。”
许知薇明白了。他是在践行“慢慢来”的承诺。
她心里涌起一股暖意。
“那周末见。”她说。
“周末见。”
她抱着乐乐下车,陆沉舟帮她把包拿出来。在公寓门口,他忽然叫住她。
“许知薇。”
“嗯?”
“谢谢你。”他说,“谢谢你让我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比危机公关更重要的事。”
许知薇笑了:“你也让我知道,修复师的手不仅可以修复文物。”
他们相视而笑,然后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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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许知薇带着乐乐来到陆沉舟的家——不是他以前的公寓,而是一处新买的带院子的小别墅。陆景明需要安静的环境休养,也需要空间适应现代生活。
院子里的柿子树挂满了果实,红彤彤的,像小灯笼。陆景明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腿上盖着毯子,正在看书。
看到他们来了,他放下书,露出笑容。
“许小姐,乐乐,欢迎。”
他的气色好了很多,虽然依然消瘦,但眼睛里有神了。头发剪短了,胡子刮干净了,穿着合身的家居服,看起来终于像个正常人了。
“陆伯伯好。”乐乐乖巧地问好。
“乐乐好。”陆景明招手,“来,伯伯给你准备了礼物。”
他从旁边桌上拿起一个木盒,打开,里面是一套考古玩具——小铲子、小刷子、放大镜,还有几个仿制的“文物”碎片。
“哇!”乐乐眼睛亮了,“我可以挖宝吗?”
“可以,但要答应伯伯一件事。”陆景明认真地说,“考古不是挖宝,是寻找历史。每一件文物都承载着故事,你要尊重它们。”
“我答应!”乐乐抱着玩具,跑到院子角落的沙坑去了——那是陆沉舟特意为他准备的。
许知薇在另一张藤椅上坐下。陆沉舟端来茶和点心。
“陆伯伯,您身体好些了吗?”许知薇问。
“好多了。”陆景明点头,“医生说再休养一个月就可以正常活动了。就是记忆……还有些混乱。有时候我会突然想起十五年前的事,像昨天发生的一样。有时候又会忘记昨天的事。”
他苦笑:“时间在我这里打结了。”
“会慢慢解开的。”陆沉舟说。
“希望吧。”陆景明喝了口茶,看向许知薇,“许小姐,今天请你来,是想告诉你一些事——关于你父亲最后时刻的事。”
许知薇坐直了身体。
陆景明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整理思绪。
“十五年前,在邯郸,我和文渊的计划是:在三星连珠之夜进入密室,用三颗璇玑心修复天门。”他的声音平静,但眼神深远,“但我们遇到了问题——第三颗心,也就是主钥,不是单纯的钥匙。它……有意识。”
许知薇想起自己触碰璇玑心时的感觉,那种古老的、智慧的脉动。
“它选择了我。”陆景明说,“或者说,它选择了留在那里。它告诉我,天门不是简单的门,是一个连接点——连接着不同的时间流,也连接着……文明的记忆。”
“文明的记忆?”许知薇不解。
“对。”陆景明点头,“烛龙,那些光的生命,他们不是看守者,是记录者。他们在时间的长河中游走,记录着每一个文明的兴衰。而天门,是他们存放记录的‘图书馆’。”
这个说法让许知薇震惊。
“所以你父亲和我,想做的不是简单关门。”陆景明继续说,“我们想进入那个图书馆,想读取那些记录——不是出于好奇,是想找到避免文明毁灭的方法。”
他顿了顿:“你知道为什么古代那么多文明都消失了吗?玛雅、亚特兰蒂斯、苏美尔……有些留下了遗迹,有些连遗迹都没有。我们认为,他们可能遇到了和我们类似的问题——时间结构的破损,或者……其他灾难。”
许知薇想起天门破损导致的长平之战惨剧。如果更大规模的破损呢?如果一个文明的核心时间流断裂了呢?
“所以我们想学习。”陆景明说,“想从过去的错误中学习,想找到保护文明的方法。但主钥——那颗璇玑心——告诉我们:知识有代价。进入图书馆,就要承担记录的责任。而那个责任……太沉重了。”
他看着许知薇:“你父亲意识到了这点。他说,我们这一代可能还没准备好承担这样的责任。我们应该先把门修复好,把知识留给未来——留给真正需要它、也能承担它的人。”
“所以你们决定只关门,不进入?”许知薇问。
“对。”陆景明点头,“但就在我们准备实施时,出现了意外。那些黑衣人——现在我们知道,他们是某个国际秘密组织,一直在寻找超古代文明遗物。他们跟踪我们到了邯郸,想在最后时刻抢夺璇玑心。”
他闭上眼睛,似乎在回忆痛苦的场景。
“那天晚上,我进入密室取主钥,他们跟了进去。在混战中,主钥的能量被触发,导致了时间流紊乱。我被困在了时间夹缝里,而他们……有些人被吸入了时间流,不知所踪;有些人逃了出去,但记忆被清洗了。”
“那我父亲呢?”许知薇急切地问。
“文渊在外面接应。”陆景明睁开眼睛,“他看到情况不对,想进来救我。但主钥启动了自我保护机制——它封闭了密室,把我和那些人都困在了里面。文渊在外面守了七天七夜,想尽办法,但打不开门。”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最后,他做了一个决定:放弃救我,保存知识和工具。他把璇玑仪的图纸藏好,把副钥带走,然后……离开了。”
许知薇明白了。父亲不是不想救挚友,是不能救。如果要强行打开门,可能导致更大的灾难。他选择了责任,选择了未来,选择了……让她来完成。
“他离开前,在石门外对我说了一句话。”陆景明看着许知薇,“他说:‘景明,如果我出不去,就把真相告诉我女儿。告诉她,爸爸不是逃兵,爸爸是在为她铺路。’”
许知薇的眼泪流下来。
“你不是逃兵,爸爸。”她轻声说,“你是英雄。”
陆景明点点头,眼中也有泪光。
“现在,门关上了,知识保存了,路铺好了。”他说,“接下来的路,要你们自己走了。”
院子里安静下来,只有乐乐在沙坑里挖沙的声音,和远处隐约的车声。
许久,陆沉舟开口:“父亲,那些黑衣人……还会回来吗?”
“我不知道。”陆景明摇头,“但主钥已经不在了——修复天门的最后阶段,它消耗了自己,化作了修复能量。现在世界上已经没有完整的璇玑心了,只有一些碎屑和残片。他们即使找到,也做不了什么了。”
他顿了顿:“而且,观天说他们会处理后续。观氏一族守护了两千三百年,知道怎么对付觊觎秘密的人。”
这个回答让陆沉舟稍微安心。
“那您之后有什么打算?”许知薇问。
陆景明笑了笑:“我想写书。把十五年的经历写下来,当然,会加工成小说。然后……我想去旅行。十五年没看过这个世界了,我想看看它变成了什么样。”
他看着陆沉舟和许知薇:“你们呢?”
陆沉舟和许知薇对视一眼。
“我想转型做文化遗产保护。”陆沉舟说,“许知薇会帮我——技术上。”
“我想继续修复文物。”许知薇说,“但也会参与陆沉舟的项目。修复不仅是技术活,也是传播活。要让更多人理解文物的价值。”
陆景明满意地点头:“很好。你们找到了自己的路。”
他看向沙坑里的乐乐:“那孩子呢?”
“他想当考古学家。”许知薇微笑,“你送他的玩具,他爱不释手。”
“那就好好培养。”陆景明说,“也许有一天,他会发现比璇玑更惊人的秘密。”
阳光洒在院子里,温暖而明亮。柿子树上的果实红得耀眼,像一颗颗小小的太阳。
许知薇看着这一切,忽然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三个月前,她还在虚空中与烛龙共舞,修复时间的伤口。三个月后,她坐在北京的院子里,喝着茶,聊着天,计划着平凡的未来。
也许这就是修复的意义——不是让一切回到原状,而是让破碎的变成完整的,让异常的变成正常的,让不可思议的变成……日常的。
“妈妈,我挖到宝了!”乐乐举着一块“陶片”跑过来。
许知薇接过“陶片”——那是陆沉舟事先埋的仿制品,做得很逼真。
“这是什么?”她配合地问。
“是古代的碗!”乐乐兴奋地说,“可能有两千多年了!”
“那你要好好保护它。”许知薇说,“每一个文物都是时间的礼物。”
“嗯!”乐乐用力点头,跑回去继续挖了。
陆沉舟看着她,眼神温柔。
“谢谢你。”他说。
“谢什么?”
“谢谢你在那个夜晚,选择了修复而不是逃离。”陆沉舟说,“谢谢你让我知道,有些东西值得用一切去守护。”
许知薇看着他,笑了。
“你也让我知道,”她说,“修复师的手,可以修复的不仅仅是器物。”
他们相视而笑。阳光落在他们身上,温暖而明亮。
远处,城市的喧嚣隐隐传来。车流,人声,生活的脉搏。这一切都那么平常,那么珍贵。
因为他们知道,在这平常之下,隐藏着不平常的过去。而正是那些不平常,让他们更珍惜眼前的平常。
陆景明看着这对年轻人,看着那个在沙坑里挖宝的孩子,眼中满是欣慰。
十五年的孤独,十五年的等待,在这一刻,都有了意义。
时间继续向前流动。
但这一次,它不再有伤口,不再有泄漏,不再有需要修复的破损。
它只是一条河,平静地、坚定地,流向未来。
而他们,站在河的此岸,看着彼岸,知道自己曾经跨越过,也知道不必再跨越。
因为真正的修复,不是跨越河流,而是在河流的两岸,建起桥梁。
他们建起了那座桥。
现在,他们可以安心地生活在桥的这一端,偶尔回望,但更多的是,向前看。
日光之下,万物生长。
时间之中,故事继续。
而他们的故事,才刚刚翻开新的篇章。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