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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暴雨与真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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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暴雨与真实
1
影视基地的早晨,天空是压抑的铁灰色。
《双生火焰》剧组驻扎在郊外的老式片场,红砖厂房改造成的摄影棚里,空气弥漫着尘土和焦虑的味道。工作人员像工蚁般忙碌,架设灯光,铺设轨道,调试那台造价堪比跑车的进口暴雨机。
楚离到得很早。
她裹着白色浴袍坐在监视器旁的折叠椅上,膝盖上摊着剧本。第27场戏的台词她已经背了三十遍,每个停顿、每个呼吸都标了记号。但此刻那些字像蚂蚁一样在纸上游走,她一个也看不进去。
“楚老师,早。”场务小姑娘红着脸递来热美式。
楚离接过,点头致谢。咖啡的苦涩在舌尖化开,让她稍微定了定神。
另一边,夏燃正在压腿。
她穿着黑色运动背心和紧身裤,身体折叠成不可思议的弧度,长发垂到地面。几个年轻工作人员偷偷瞄她,被她抬眼一瞪,立刻缩回视线。
“看什么看?”夏燃直起身,声音不大,但足够让整个棚子安静一瞬,“没见过人热身?”
没人敢接话。
陈默就是在这个时候进来的。老头儿今天穿了件印着“电影不死”的文化衫,手里端着保温杯,像来公园遛弯的大爷。
“都到齐了?”他扫视一圈,目光落在楚离和夏燃身上,“挺好。来,讲戏。”
所有人围拢过来。陈默站在暴雨机前,像个指挥战争的将军。
“第27场,是全片第一个情感爆点。”他说,“林晚和沈青——也就是你们俩——十年后第一次见面,就在这场暴雨里。她们要抢一把枪,一把决定谁生谁死的枪。”
楚离看着剧本。林晚是那个安静的钢琴家,沈青是张扬的演员。她们曾是彼此生命里的光,现在却是恨不能掐死对方的仇人。
“我要真的打。”陈默说,眼睛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真的抢,真的恨。但恨的深处是什么——”他顿了顿,“你们自己找。”
夏燃嗤笑:“恨就是恨,还能有什么深处?”
“有。”陈默看向她,“比如,你为什么恨到连演戏都要即兴改词?”
夏燃的笑容僵住。
楚离抬眼看她。原来陈默知道颁奖礼那晚的细节。
“今天不用改词。”陈默说,“按剧本走。但情绪——我要百分百真实的情绪。准备好了吗?”
楚离放下咖啡,起身脱掉浴袍。里面是戏服——简单的白衬衫和卡其裤,已经被做旧处理,领口还有污渍。她走到标记的位置,雨幕的起始点。
夏燃也走过来,站在她对面三米处。两人视线相撞,空气里噼啪作响。
“各部门准备!”副导演喊,“暴雨机启动——三、二、一!”
2
水阀打开的瞬间,楚离以为天塌了。
那不是雨,是瀑布,是洪水,是成千上万根银针从头顶砸下来。冰冷的水瞬间浸透衬衫,布料黏在皮肤上,头发糊住眼睛。她本能地闭眼,再睁开时,看见夏燃同样湿透地站在那里,黑发贴在脸颊,像某种水生的妖。
“Action!”
夏燃先动。
她冲过来,不是演戏的冲,是真正的、带着力道的扑。楚离被撞得踉跄后退,脚下是湿滑的泥地,差点摔倒。她抓住夏燃的手臂稳住身体,对方反手拧她手腕——剧本里没有这个动作。
疼。楚离咬牙,抬肘反击,击在夏燃肋骨侧边。她收了力,但夏燃还是闷哼一声。
“枪!”夏燃吼,台词混着雨声,“给我!”
“不给!”楚离回喊,声音被暴雨吞噬一半。
她们在泥泞里翻滚,像两头殊死搏斗的兽。夏燃的手指抠进楚离手腕,指甲陷进皮肉。楚离屈膝顶她腹部,两人同时闷哼。雨水灌进口鼻,呛得人窒息。
陈默没喊卡。镜头在推近。
夏燃把楚离按在地上,膝盖压着她胸口,伸手去抢她腰间的道具枪。楚离死死护住,指甲在夏燃手背上划出血痕。
“你凭什么——”夏燃喘着气,突然改词,“你他妈凭什么活得这么干净?!”
楚离愣住。
剧本里没有这句。沈青的台词应该是“你把枪给我,我们两清”。但夏燃的眼睛在雨幕后面烧着真实的火,那不是演戏。
楚离抓住这个机会——或者说,抓住这股真实的恨意。
她猛地翻身把夏燃反压在地,手肘抵着对方喉咙,声音压得嘶哑:“那你呢?除了哗众取宠,你还会什么?”
这也是即兴。但说出来那一刻,楚离感觉到某种宣泄的快感。好像这句话在她心里憋了很多年,对很多人,包括对她自己。
夏燃瞳孔收缩。她看着楚离,雨水顺着两人交错的鼻梁流下,滴进彼此眼里。
然后她笑了。在楚离压着她喉咙的情况下,她居然笑了,笑得胸腔震动。
“我会让你记住我。”她说,声音轻得像耳语,“用你最恨的方式。”
“卡!!”
陈默的声音穿透雨幕。暴雨机停止,世界突然安静得可怕。
楚离还压在夏燃身上,两人都在剧烈喘息,胸口起伏抵在一起。她意识到这个姿势有多糟糕——夏燃的腿缠在她腰侧,她的手肘还抵着对方喉咙。她猛地松开,想站起来,脚下打滑又跌回去。
夏燃伸手扶住她。手掌贴在她后腰,温度透过湿透的布料烫过来。
“小心点,前辈。”夏燃说,声音带着笑,“摔坏了陈老头要哭的。”
3
工作人员涌上来递毛巾。楚离接过,胡乱擦了把脸,然后递给还躺在地上的夏燃。
夏燃没接。她看着楚离,看了三秒,然后自己撑着地面站起来,浑身滴着水往休息区走。
楚离收回毛巾,指尖碰到自己手腕——刚才被夏燃掐过的地方已经泛红,隐约能看见指印。她抬起头,正好看见夏燃背对着她脱掉湿透的背心。
脊柱的线条,肩胛骨的形状,还有——
楚离移开视线。
“太棒了!!”陈默冲过来,眼睛发亮,“就是这种恨!但还不够——我要更多!下午再拍一条!”
楚离深吸一口气。林真真小跑过来给她披上干浴袍:“快去换衣服,别感冒。”
化妆间里暖气很足。楚离脱掉湿衣服,站在淋浴下冲热水。水流过手腕的红痕,轻微的刺痛。她想起夏燃最后那个笑,还有那句话——
「我会让你记住我。用你最恨的方式。」
什么意思?
她关掉水,擦干身体,换上干净的卫衣长裤。化妆镜前,她看着自己——脸色苍白,嘴唇因为冷而微微发紫,但眼睛亮得异常。那不是演出来的亮,是真实情绪被勾出来后的余烬。
门外传来敲门声。
“进。”
门推开,夏燃站在门口。她已经换了衣服,黑色连帽卫衣,头发还湿着,耳钉换成简单的银圈。她手里拿着两杯姜茶,递过来一杯。
“喝了。”她说,“别感冒传染给我。”
楚离接过。纸杯的温度烫手。她看着夏燃,对方也看着她,眼神里有种说不清的东西。
“刚才那句词,”楚离开口,“为什么改?”
“想改就改了。”夏燃靠在门框上,“怎么,触到你痛处了?”
“你说‘活得干净’——什么意思?”
夏燃喝了口姜茶,蒸汽蒙上她的脸:“就是字面意思。楚影后永远完美,永远得体,永远…”她顿了顿,“像个假人。你不累吗?”
楚离握紧纸杯:“那你呢?永远张扬,永远燃烧,永远像个疯子——你不累吗?”
空气安静了几秒。
然后夏燃笑了。不是挑衅的笑,是那种疲惫的、卸下所有伪装的笑。
“累啊。”她说,“累死了。”
她说完转身要走,楚离突然开口:“等等。”
夏燃停步,回头。
楚离走过去,把手里没用过的干毛巾递给她:“头发擦干。”
夏燃看着她,没接。楚离也不收回手,两人就这么僵持着。最后夏燃嗤笑一声,接过毛巾,胡乱在头上揉了两下。
她转身时,袖子滑上去一截。
楚离看见了。
夏燃右手腕内侧,有一道淡白色的疤。和自己左手腕那道,位置、长度、甚至愈合后的纹理,都一模一样。
夏燃注意到她的视线,迅速拉下袖子。
“看什么?”声音冷下来。
“没什么。”楚离移开目光。
但有什么东西,在那个瞬间,在她心里轻轻裂开一道缝。
4
下午的拍摄在继续。
同样的暴雨,同样的泥泞,同样的厮打。但这一次,楚离感觉到了不同。当夏燃再次掐住她手腕时,她的目光不自觉滑向对方袖口——虽然看不见,但她知道那里有道疤。
那道和她一样的疤。
“你走神了。”夏燃在她耳边说,气息混着雨水喷在她颈侧,“想什么呢,前辈?”
楚离猛地推开她:“专心演戏。”
“我很专心啊。”夏燃笑,“专心地想掐死你。”
她们又滚进泥里。这次夏燃占了上风,她把楚离按在墙上——是真的砖墙,粗糙的表面硌着背脊。楚离疼得吸气,夏燃的手指却抚上她脸颊。
剧本里没有这个动作。
沈青应该掐着林晚的脖子,但夏燃的手只是虚虚贴着楚离的脸颊,拇指擦过她颧骨。雨水中,那个触碰轻得像幻觉。
“我恨你。”夏燃说,台词,但眼睛看着楚离,“恨到想把你揉碎了,吃进肚子里。”
楚离看着她。水从夏燃额发滴落,滑过高挺的鼻梁,停在唇边。她的嘴唇因为冷而微微颤抖,颜色很淡,像初春的樱花。
“那就吃。”楚离说,也是台词,但声音哑了,“看看是你先消化我,还是我先毒死你。”
夏燃的拇指按在她下唇。
一秒。两秒。
“卡!!”
陈默喊。但夏燃没有立刻松手。她维持着那个姿势,眼睛看着楚离,很深地看着,像要从她瞳孔里挖出什么秘密。
然后她退开,转身就走。
楚离靠着墙滑坐在地,泥水浸透裤管。她抬手摸自己的嘴唇——刚才夏燃按过的地方,还留着细微的触感。
“楚老师,没事吧?”场务跑过来。
楚离摇头,撑着墙站起来。她看向夏燃离开的方向,只看见一个黑色的背影消失在雨幕里。
5
那天晚上拍到凌晨两点。
最后一场是夜戏,林晚独自站在暴雨中,看着沈青离开的背影。楚离不需要搭档,只需要站在雨里,脸上有雨水也有泪水。
她演得很好。那种爱恨交织的痛,那种想喊住对方又咬碎牙关的挣扎,陈默在监视器后面红了眼眶。
“过了!”他喊,“收工!”
楚离从雨里走出来,浑身发抖。林真真立刻用厚毯子裹住她:“快快快,回酒店洗热水澡。”
房车在片场外等着。楚离上车前,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
夏燃的房车还停在角落,亮着灯。车窗降下一半,能看见里面有人影晃动。突然,传来压抑的咳嗽声——断断续续,撕心裂肺。
楚离脚步顿了顿。
“楚离?”林真真催。
“等等。”楚离说,“把我保温杯里的姜茶拿来。”
“你要喝?车上还有——”
“拿来。”
林真真从包里翻出保温杯。楚离接过,走到夏燃的房车旁,敲了敲车窗。
咳嗽声停了。几秒后,车窗完全降下,露出夏燃的脸。她脸色很差,嘴唇发白,眼睛里有血丝。
“干什么?”声音沙哑。
楚离把保温杯递进去:“姜茶。没喝过的。”
夏燃看着那个杯子,没接。她咳了几声,肩膀耸动:“可怜我?”
“怕你传染给我。”楚离说,“下周有亲密戏,我不想对着一张病恹恹的脸。”
夏燃笑了,接过杯子:“放心,死不了。”她拧开喝了一口,皱眉,“太甜。”
“糖能暖身。”
“土方子。”夏燃又喝了一口,然后抬眼,“谢了,前辈。”
楚离点头,转身要走。
“楚离。”夏燃叫住她。
楚离回头。
夏燃靠在车窗上,夜色里她的脸一半明一半暗:“你今天下午…为什么一直看我手腕?”
楚离呼吸一滞。
“我看见你看见了。”夏燃说,“那道疤。你也有一道,对吧?”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片场的灯一盏盏熄灭,黑暗像潮水涌上来。
“怎么来的?”夏燃问。
楚离看着她的眼睛:“与你无关。”
“是吗?”夏燃笑了,那笑容在夜色里显得很脆弱,“那我告诉你我怎么来的——三年前,我妹妹自杀那天,我割的。我想陪她一起死,但没死成。”
楚离的手指在毯子下收紧。
“你呢?”夏燃问,“你的怎么来的?”
楚离没有回答。她转身,走向自己的车。身后传来夏燃的声音,很轻,混在夜风里:
“我们都在身上刻了记号,对吧?刻给那些毁了我们的人看——我还活着。我还他妈活着。”
楚离拉开车门的手顿住。
她没有回头,但轻声说,不知道夏燃能不能听见:
“那就继续活着。活到他们死的那天。”
车门关上。两辆房车,一前一后驶出片场,没入深沉的夜色。
而在夏燃的车上,她握着那个还有余温的保温杯,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树影,突然把脸埋进掌心。
肩膀开始颤抖。
司机从后视镜看了一眼,小心翼翼问:“燃姐,你没事吧?”
夏燃抬起头,脸上没有泪,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没事。”她说,“只是想起一些…很久以前的事。”
她拧开保温杯,把剩下的姜茶一饮而尽。太甜了,甜得发苦。
就像有些回忆,太痛了,痛到反而像一种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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