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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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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青睁着眼,看着医疗观察室惨白的天花板。药物带来的强制镇静效力正在褪去,像潮水缓慢退却,留下意识清醒地搁浅在遍布尖锐碎片的沙滩上。身体的感觉一丝一缕清晰起来:后颈腺体处持续传来的、混合着刺痛与奇异麻痒的灼热感,那是陆深留下的标记,如同一个滚烫的烙印,时刻提醒着所有权变更。被检查过的皮肤下,肌肉的酸痛和某些不可言说之处的异样钝痛,随着他每一次轻微的呼吸起伏,隐隐叫嚣。毯子下面,空无一物的赤裸带来冰凉的羞耻,与皮肤下残留的、属于另一个人的体温形成可憎的对比。
他没有动。束缚带已经解开,但他依旧保持着陆深离开时的姿势,仿佛一具被抽空灵魂的标本。只有微微急促的胸口起伏,和那双映着冰冷天花板反光的、过于清醒的眼睛,显示出内在的煎熬并未停歇。
不是屈服。是计算。
如同在实验最危险的阶段,面对随时可能爆炸的培养皿,他必须绝对冷静,评估每一个参数,预测每一个可能的分支。
陆深要什么?
控制。毋庸置疑。但不止是身体的控制,否则标记完成那一刻他就该满足了。他要的是“价值”,是“潜能”,是顾青作为研究员的大脑,作为“特殊样本”的未知可能性。一个被恐惧和药物完全摧毁的傀儡,无法提供这些。
所以,暂时,他是“安全”的。只要他还能思考,还能工作,还……有利用价值。
这个认知让胃部一阵生理性的抽搐,带来强烈的呕吐欲。顾青死死压住喉咙,将那股恶心感咽回去。现在不是被情绪淹没的时候。七年伪装生涯锻炼出的,除了对信息素的绝对压制,还有将自我情感剥离、以绝对理性审视处境的冷酷能力。
他需要信息。
视线缓慢移动,扫描着这间观察室。标准配置:医疗床、生命体征监测仪(此刻屏幕暗着,但连接他身体的贴片仍在工作)、药品柜、器械台、角落的废物处理口、天花板四角的嵌入式通风口和……一个极其隐蔽的、几乎与墙壁同色的微型广角摄像头。正对着床。
陆深在看着他。当然。
顾青重新闭上眼,调整呼吸,让它变得更绵长、更平稳,模仿药物作用下半昏睡的状态。大脑却在高速运转。
抑制剂失效是既定事实,常规型号对他效果打折。这意味着他无法再像过去七年那样完全“隐身”。陆深会提供“替代方案”,那必然是受控于他的方案。接受,等于在脖子上套上另一道枷锁;拒绝,信息素失控的风险随时可能让他暴露在所有人面前,后果更不堪设想。
C-724的数据被“修正”了。陆深展示了他对项目、对信息系统的绝对掌控力。自己过去七年在“深潜”建立的一切——信誉、成果、立足之地——在他面前脆弱得如同数据流中一个可以被随意覆写的字符。用专业能力证明自己“不可或缺”的路径,被堵死了大半。
法律?规章?在陆深精心构建的“不可抗力”和“风险管控”说辞下,在对方显然拥有的高层庇护下,显得苍白无力。唯一的“证据”——监控——已经被证明是对方可以随意操控的玩具。
出路在哪里?
身体的疲惫和药物残留如同沉重的淤泥,拖拽着他的思维。后颈的标记处传来一波更明显的悸动,带着对标记者信息素的可耻渴望,干扰着他的专注。顾青咬紧牙关,指甲更深地掐进掌心,用疼痛对抗那来自本能的、令人作呕的呼唤。
不能硬碰硬。力量悬殊,信息不对等,生理上还处于绝对劣势。
示弱?假装崩溃,彻底顺从,降低对方的警惕?陆深不是那种会被表面顺从迷惑的人。他享受的是猎物在网中挣扎、却始终无法逃脱的过程,是观察“潜能”在压力下的变化。过于轻易的屈服,可能反而会让他失去兴趣,甚至采取更极端的手段来“激发”。
那么,只剩下一条路。
有限度的合作,在对方划定的边界内,寻找并扩大那个“价值”空间。同时,用一切可能的方式,积累筹码,探查弱点,等待时机。
就像当年他伪装成Beta潜入这里一样。每一步都踩在悬崖边缘,每一个表情都经过计算,将真实的自我深深埋藏,只展示出“有用”的部分。
只不过,这次要伪装的,不是一个Beta,而是一个“被驯服”、“有价值”、“逐渐依赖Alpha”的Omega。
更危险,更屈辱,但也可能是……唯一的生机。
观察室的门无声滑开。
顾青没有立刻睁眼,直到脚步声靠近床边,属于陆深的、混合了他自己信息素的独特气息再次笼罩下来。
“醒了就起来。”陆深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平淡无波,“你需要补充水分和电解质,还有易吸收的营养剂。”
顾青缓缓睁开眼,对上陆深俯视的目光。那双黑眸深邃依旧,里面映出他苍白虚弱的样子。他撑着手臂,试图坐起。手臂酸软无力,牵扯到腰腹的肌肉,带来一阵闷痛,让他动作滞涩,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没有掩饰这份虚弱,甚至让动作显得比实际更艰难一点。
陆深没有伸手帮忙,只是看着他笨拙地挪动,直到顾青终于靠坐在床头,微微喘息。
一杯温水和一支封装好的淡蓝色营养剂被放在床头柜上。
“喝了。”命令简洁。
顾青看着那支营养剂,没有立刻去拿。“里面有什么?”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Omega稳定剂的基础成分,根据你的代谢情况调整了配比,还有一些帮助修复标记创伤和舒缓肌肉的辅助成分。”陆深回答得很专业,像是在陈述药品说明书,“放心,没有强效抑制剂,也没有成瘾性药物——目前阶段不需要。”
目前阶段。顾青抓住了这个微妙的限定词。
他伸出手,指尖还有些不受控制的轻颤,拿起那支营养剂,拧开盖子。淡蓝色的液体在灯光下显得纯净无害。他停顿了一瞬,然后仰头,一口气喝了下去。味道微甜,带着点奇异的金属余味。温水紧随其后,冲刷着喉咙的干痛。
他喝得很顺从,没有犹豫,也没有多余的质疑。
陆深看着他吞咽时滚动的喉结,看着他喝完水后垂下眼帘、安静等待的模样,眼神微不可察地动了动。预料之中的抗拒或质问没有出现。是彻底认命了,还是在积蓄力量?
“能自己清理吗?”陆深问,目光扫过毯子下他赤裸的身体。
顾青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毯子下的手指蜷缩起来。他抬起眼,看向陆深,那双眼睛里残留着生理性的红血丝和水光,但深处的情绪被很好地收敛着,只流露出一种疲惫的、近乎麻木的平静。
“……可以。”声音很低。
陆深没说什么,转身从器械台下面的储物格里拿出一套崭新的、柔软的白色棉质衣物,放在床边。又从药品柜里取出一小管药膏和几片敷料。“清理后,自己处理一下后颈和身上的伤口。药膏是促进愈合和淡化痕迹的。”
他没有留下帮忙的意思,交代完,便转身走向门口。
“陆主管。”顾青忽然开口。
陆深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我的个人终端……还有实验室权限。”顾青的声音依旧沙哑,但尽量维持着平稳,“明天……我需要工作。”他顿了顿,补充道,“C-724的数据波动,虽然您已经处理了,但我需要重新核对后续的培养体反应,确保没有隐藏的连锁问题。”
陆深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顾青脸上,带着审视。
顾青迎着他的目光,没有躲闪,只有因虚弱而显得格外漆黑的瞳孔,和那份刻意展现的、对工作的执着。“项目不能出错。”他低声说,仿佛这是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寂静在两人之间蔓延。
几秒钟后,陆深点了点头。“权限会恢复。你的个人终端在左侧储物柜最上层,密码是你之前的生物密钥,已经更新了临时标记后的关联信息。”他顿了顿,“明天上午九点,来我办公室。新的岗位安排和……进一步的体检及药物调整方案,需要确认。”
“是。”顾青应道,垂下眼睑。
门再次关上。
顾青独自坐在床上,听着脚步声远去。他没有立刻去拿衣服,也没有动。直到确定陆深真的离开了这片区域,他才慢慢松开紧握的拳头,掌心被指甲掐出了深深的月牙形血印。
他掀开毯子,忍着身体的不适,挪到床边。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带来一阵虚浮感。他扶住床沿,稳了稳,然后走向陆深指示的储物柜。
打开柜门,最上层果然放着他的个人终端腕带。他拿起,戴在左手腕上。熟悉的微凉触感传来,屏幕自动亮起,显示需要重新验证生物信息。他将拇指按在识别区。
“滴——验证通过。欢迎回来,顾青研究员。权限状态:受限恢复(观察期)。特殊标记:已与 Alpha - 陆深(主管)建立临时链接。”
屏幕界面与以往大致相同,但角落多了一个不起眼的银色锁链状图标,点开后是单向的信息素水平监测数据(他自己的),以及一个灰色的、无法主动发起的“紧急联络(绑定Alpha)”按钮。
一个精美的囚笼。
顾青关闭屏幕,拿出那套白色衣物。柔软,舒适,毫无特色,像医院或疗养院的病号服。他沉默地穿上,动作缓慢而仔细,仿佛在进行某种仪式。衣服很合身。
然后,他拿起药膏和敷料,走向角落的独立清洗间。
门关上。狭小的空间里只有他自己。他靠在冰冷的瓷砖墙上,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镜子里映出一张惨白如纸的脸,眼下是浓重的阴影,嘴唇没有血色。脖颈侧面,靠近耳后的位置,一个清晰的、带着血痂的齿痕烙印在皮肤上,周围还有泛红的指印和轻微淤青。
他面无表情地凝视着那个标记,然后移开视线,开始清理自己。
温热的水流冲刷过皮肤,带来短暂的舒缓,也带来更多清晰的痛感。他机械地动作着,避开那些私密的伤痕,也避开镜中自己那双过于冷静的眼睛。
清理完毕,他对着镜子,将药膏小心涂抹在后颈的咬痕上。药膏清凉,缓解了部分灼痛。他贴上敷料,遮住了那个耻辱的印记——至少表面上。
做完这一切,他走回观察室。没有躺回床上,而是在墙边一张简朴的椅子上坐下,面对着那扇紧闭的门。
他开始等待。
等待身体吸收那支营养剂,等待体力一丝丝恢复,等待明天到来。
也等待,在这个由陆深构建的新规则里,找到那个可以撬动的、哪怕最微小的支点。
窗外的模拟自然光线早已熄灭,进入夜间模式。整个实验室区域寂静无声,只有通风系统低沉的嗡鸣。顾青坐在黑暗里,背脊挺直,如同一尊没有温度的石像。
手腕上的终端,银色锁链的图标,在黑暗里泛着微弱的、恒定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