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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孤寂 ...

  •   除夕夜,宫中依例有家宴。但今年,奉先殿的祭祀结束后,昭武帝便以“龙体欠安”为由,取消了在乾清宫的家宴。只命御膳房按例将份例菜送到各宫,算是全了礼数。

      偌大的宫城,在岁末的夜晚,竟比平日更显冷清。各宫早早熄了多半灯火,只有廊下悬挂的宫灯在寒风中摇曳,在雪地上投下晃动的、孤零零的光影。远处依稀传来民间守岁的爆竹声,隔着重重宫墙,闷闷的,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西暖阁里,依然只点着几盏灯。昭武帝已换回了常服,独自坐在御案后。案上,多了一壶酒,一只酒杯。

      他自斟自饮,一杯接着一杯。酒是酒醋面局珍藏的烈酒,入口如火,却暖不了四肢百骸。

      刘荣悄无声息地添了一次炭,将灯芯挑亮了些,又默默退到阴影里。

      窗外,夜色如墨,雪光映着微弱的星子。更鼓声遥遥传来,子时了。昭武十一年,到了。

      昭武帝放下酒杯,目光落在空无一物的案头。他忽然低声笑了笑,那笑声在寂静的殿宇里,显得有些突兀,有些苍凉。

      “好一个除夕。”他喃喃自语,指尖划过冰冷的案面,“好一场大雪。”

      他端起酒壶,将壶中残酒一饮而尽,随即手腕一翻,空酒壶“哐当”一声滚落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刘荣。”

      “奴婢在。”

      “传朕口谕。”昭武帝的声音因酒意而略显沙哑,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气势,“明日......不,是今日了。今日起,朕要斋戒祈天,正月初一到正月完。一应政务,非军国急务,皆送司礼监,由内阁与司礼监酌情拟票处理。”

      刘荣猛地抬头,眼中闪过难以置信的惊愕。罢朝?斋戒?将政务几乎全权交给内阁和司礼监?这在皇上执政以来,是从未有过的!尤其是在眼下这个关口!

      “主子!”刘荣急道,“这......”

      “照办。”昭武帝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透着深深的疲惫,“出去吧。没有朕的吩咐,任何人不得打扰。”

      刘荣看着皇帝隐在昏暗灯光下的侧影,那挺直的背脊似乎微微佝偻了些。他喉头动了动,最终将所有劝谏的话咽了回去,深深叩首:“是,奴婢遵旨。”

      他躬身退出,轻轻掩上了殿门。

      西暖阁内,彻底安静下来。

      远处,隐约又传来一声极遥远的、闷闷的爆竹响动,很快便被呼啸而过的寒风吞没,再无痕迹。

      酒意渐渐上涌,却让那浸透骨髓的寒意与孤寂更加分明。

      他挺直的背脊,在昏暗的光线下,终于无可抑制地佝偻下来,仿佛再也承受不住那压顶的千钧重负。

      起初是无声的颤抖,肩头耸动。然后,压抑的、野兽受伤般的呜咽,从喉间挤了出来。最终,所有强撑的堤坝彻底崩塌,他猛地向前一扑,额头重重抵在冰冷坚硬的砖石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父皇......皇兄......”他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鼻音,泪水汹涌而出,瞬间浸湿了面前一小片地面,“儿子没用,儿子真的没用。”

      他抬起头,满面泪痕,对着虚空,对着记忆中那两张威严又慈和的面孔,语无伦次,将积压了十年的惶恐、委屈、不甘与绝望,倾泻而出。

      “父皇,您走时,把江山交到皇兄手里,说他要守成,要稳。皇兄他做到了,四海虽未真正升平,但朝局安稳,府库也还丰盈,可他把担子撂给我,撂给我了啊!”

      他双手攥拳,用力捶打着地面。

      “他跟我说,‘阿珩,你比我能折腾,也有锐气。这摊子死水,得你来搅动。我看准了,你的侄子们,没一个比你更像太祖太宗,没一个有你这份不甘平庸的心气儿!这皇位,你坐,比我儿子坐,更对得起列祖列宗,对得起天下!’”

      赵珩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又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痛楚。

      “他把本该传给他儿子的位置给了我!他信我,他把希望都押在我身上!他说,西北边患日深,迟早是大祸,要趁国力尚可,早除痈疽!他说,文官坐大,盘根错节,得用北伐这把刀,斩开一条路!”

      “我信了!我接过来了!我以为我能行!我以为我赵珩,文韬武略,不输历代先帝!我要做中兴之主,我要让大宁在我的手里,重现边关靖宁,万国来朝的盛世!”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充满了自我怀疑与崩溃。

      空旷的殿宇回荡着他绝望的哭诉,再无往日的威仪,只剩一个被逼到绝境、走投无路的儿子的悲鸣。

      “北伐是儿子力排众议,一意孤行要打的!儿子以为,承平太久,边军糜烂,国库尚能支撑,当效仿太祖太宗,廓清寰宇,复我旧疆!儿子想做个有为之君,不想做个守成之君啊!”他用力捶打着地面,“可为什么,为什么会败得这么惨?七万将士!七万大好儿郎!埋骨黄沙,尸骸无存!那是谢元带的兵,是哥哥当年都称赞过的镇戎军!怎么就没了?怎么就全没了?”

      他的哭声越来越大,充满了不甘与撕心裂肺的痛苦:“是儿子的错!是儿子识人不明?是儿子调度无方?还是这朝堂上下,早就烂透了,儿子坐在龙椅上,像个瞎子,像个聋子!

      他抬起头,泪眼模糊,“父皇,您告诉儿子,为君之道,权衡之术,儿子都学了,都用了!可为什么换来的,是紫荆关破,北昭南下?是这满朝文武,离心离德,连除夕朝贺都敢给儿子脸色看,联起手来逼宫!”

      无尽的孤独感将他吞没。他是天子,是孤家寡人。

      “儿子撑得好累,真的累了。”他颓然瘫坐下去,背靠着冰冷的桌腿,像个迷路的孩子,“国库空了,寅吃卯粮,连官员的俸禄都欠了大半年。前线要粮饷,灾民要赈济,皇宫用度一减再减。可那些人,那些勋贵,那些外戚,他们的庄园田亩连绵千里,他们的库房里银子堆得发霉!儿子动不了,一动就是与天下士绅为敌,就是动摇国本。哈哈,国本,这国本,难道就是看着国家烂掉,也不能碰那些蠹虫一根毫毛吗?”

      他越说越悲愤,也越绝望:“儿子这个皇帝,做得有什么意思?上不能护疆土,下不能安黎民,父皇,皇兄,你们告诉我,我是不是根本就不配坐这个位置?是不是从一开始就错了?”

      就在他情绪最崩溃、几乎要陷入自我毁灭的深渊时,门被极轻极缓地推开了。

      一阵清冽微寒的夜风随之涌入,吹散了些许殿内沉浊的酒气。一道纤秾合度的身影立在门口,披着一件莲青色的锦缎斗篷,衬得一张脸莹白如玉。她手中提着一个小小的食盒,身后并未跟着任何宫人。

      是皇后沈氏,沈知意。

      看到瘫坐在地、泪流满面、狼狈不堪的丈夫,她的心像被狠狠揪了一下,疼得发紧。她没有惊呼,没有立刻上前,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等他自己稍微平复。

      赵珩察觉到有人,猛地抬头,看到是她,眼中闪过一瞬间的羞愤和脆弱,下意识想别过脸,想擦掉眼泪,维持那早已不存在的帝王尊严。

      沈知意反手掩上门,将凛冽的寒风隔绝在外。她解下斗篷,随手搭在一旁的椅背上,露出里面一身家常的藕荷色绫袄并月白褶裙,青丝只松松绾了个髻,簪着支简单的白玉簪子,通身上下并无多少皇后的华贵饰物,却自有一股清雅从容的气度。

      她提着食盒走到御案边,轻轻放下,目光先扫过地上滚落的空酒壶,又落在皇帝紧蹙的眉心与染着疲惫的侧脸上,眼底掠过一丝清晰的心疼。

      沈知意在他面前蹲下身,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手,用柔软的袖角,轻轻擦去他脸上纵横的泪痕。她的动作那么自然,那么温柔,仿佛在擦拭一件易碎的珍宝。

      “皇后。”赵珩声音哽咽,抓住她的手,像个溺水的人抓住浮木,“我是不是很没用?我把一切都搞砸了?”

      皇后也不急,另一只手绕过他身前,将一件大氅披在他肩上。大氅还带着她怀中的暖意,瞬间驱散了从门窗缝隙钻入的、最后一丝寒气。她顺势侧身,在他身旁的脚踏上坐了,并未僭越同坐御座,却将身体轻轻靠在他腿侧,仰起脸看他。

      “夜里寒气重,炭火虽旺,也禁不住门窗缝隙里的贼风。皇上饮了酒,更不宜久坐于此。”她的声音不高,清凌凌的,像雪夜里温过的泉水,带着天然的抚慰力量。没有刻意放柔,也没有战战兢兢的敬畏,只有寻常夫妻般的关切。

      沈知意一边说着,一边打开食盒,取出一只青瓷炖盅,揭开盖子,热气混着淡淡的药草清香与食物暖香氤氲开来,“你最近太累了,不要饿着肚子,冷着身子,一个人喝闷酒。臣妾亲自给皇上做的,用文火煨了半日的山药茯苓鹌鹑汤,最是平和补益,又能解些酒乏。皇上用一些,哪怕只两口,暖暖胃也好。”

      她没有劝他别喝,也没有急于问朝堂上的难堪,只是将炖盅和一只素瓷小勺轻轻推到他手边,又转身去拨了拨炭盆,让火烧得更旺些,再捡起地上的空酒壶,放到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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