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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往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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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在青石板路上辘辘行了两刻钟,终于停在一处僻静的院落前。与永宁公主府隔着一条街巷,是早年间赐给公主的一处独立园子,平日里少有人来。粉墙黛瓦,朱漆大门半掩,门前没有石狮,只两株老槐树默然伫立,枝丫在初春的寒风里轻颤。
谢岑被两名便衣锦衣卫搀扶着下了马车。他身上仍是那件洗得发白的青布直裰,外头罩着姑姑谢蕴连夜赶制的棉袍,颜色是朴素的靛青,针脚却细密。腰间的伤让他无法挺直背脊,只能微微佝偻着,脚步虚浮。
“谢大人,请。”领头的锦衣卫百户姓陆,三十上下年纪,面容方正,说话时目不斜视,动作却还算周到,没有像在诏狱时那般粗暴。
谢岑点了点头,任由他们扶着跨过门槛。
院子不大,三进格局,收拾得却极干净。前院种了几丛湘妃竹,叶片枯黄未褪,在风里沙沙作响。正房五间,东厢三间,西边是厨房和下房。院中一口古井,井栏上苔痕斑驳,看得出许久无人居住了。
“正房已经收拾出来。”陆百户引着他往正房走,“公主吩咐,一应日用都由府里送来,谢公子有什么需要,只管告诉门外值守的弟兄。”
“有劳。”谢岑声音低哑。
正房里临窗一张紫檀木书案,上置文房四宝,纸是上好的玉版宣,笔是湖州狼毫,墨锭泛着清冷的松烟香。靠墙一张罗汉床,铺着厚实的青缎褥子,叠着两床锦被。床头小几上摆着一只白瓷药瓶,瓶身贴着红笺,写着“玉肌生骨散”五字瘦金体。
谢岑在罗汉床边坐下,手指抚过光滑的锦被面料,一时有些恍惚。从诏狱的刑房到大高玄殿的偏殿,再到这间温暖洁净的屋子,不过月余光景,却像是走过了几层地狱,又侥幸爬回人间。
“岑儿,”谢蕴跟进来,“总算有个像样的地方了。”
“姑姑辛苦了。”谢岑抬眼,朝她露出一个极淡的笑。是这些日子来第一个真心的笑意。
谢蕴背过身去拭泪,又忙着打开随身的包袱,取出几件换洗衣物和日常用物,一一归置。两名锦衣卫退到门外,像两尊沉默的石像,一左一右守在檐下。
午后,天色渐暗。云层又厚厚地压下来,像是酝酿着一场雨。谢岑服了药,靠在床头闭目养神。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谢大人,公主来了。”陆百户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丝恭敬。
谢岑睁开眼,撑着床沿想要起身,门却已经开了。
赵苏卿站在门口,一身藕荷色缠枝莲纹缎面褙子,下系月白百褶裙,外头罩着斗篷,风帽摘下,露出一张略显清减的脸。她没戴多少首饰,只鬓边一支白玉梅花簪,衬得眉眼愈发清丽。许是连日奔波、又经历朝堂风波,她眼下有淡淡的青影,眸光却依旧清亮如星。
“不必起身。”她快步走进来,伸手虚按了一下,目光在谢岑脸上停留片刻,眉头微蹙,“脸色还是不好。太医来看过了吗?”
“午后刚来过,换了药。”谢岑依言没有起身,只微微颔首,“谢殿下关心。”
赵苏卿在床边的绣墩上坐下,谢蕴奉上茶来,她接了,却不喝,只捧在手里暖着。
“这院子许久没人住了,有些简陋。”赵苏卿先开口,语气是惯常的直率,“但你如今身份特殊,住在公主府里太过扎眼,这里反倒清静。我已经吩咐下去,日常用度都按府里的份例送来,缺什么少什么,你只管说。”
“已经很好。”谢岑看着杯中氤氲的热气,声音低沉,“若非殿下闯宫相救,又冒死北上查证,谢岑此刻早已是午门外的一缕孤魂。救命之恩,查明家父冤情之恩,谢岑无以为报。”
他说到最后,喉头微哽,别过脸去。
赵苏卿捧着茶杯的手紧了紧。
这个曾经意气风发、骑马过街引得万人空巷的少年,如今被磨去了所有锋芒,只剩一身伤痕和满心苍凉。
“谢岑,”她忽然唤他的名字,声音很轻,“你不必谢我。我这么做,不只是为你,也不只是为谢将军。”
她顿了顿,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朝堂上的事,你看得明白。有人想借北伐败绩扳倒皇叔父,有人想趁机揽权,有人浑水摸鱼。谢将军和你,不过是他们棋盘上的棋子,用完即弃。我救你,查真相,也是想替皇叔父、替大宁,揪出那些藏在暗处的蛀虫。”
谢岑缓缓转过头,对上她的目光。那双眼睛里有坦荡,也有几分不易察觉的疲惫。
“我知道。”他低声道,“殿下是公主,也是臣子,更是大宁的赵苏卿。”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很轻,却让赵苏卿心头一震。她看着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在谢家后院的演武场上,两个半大孩子手持木剑比划的场景。
那时谢岑不过十岁,已经能将一套谢家枪法使得虎虎生风。她缠着他教,他却红着脸摇头:“公主金枝玉叶,学这些打打杀杀做什么?”
“我偏要学!”她抢过木剑,胡乱挥舞,“将来我也要上战场,像谢伯伯那样,当个大将军!”
谢岑被她逗笑了,眉眼弯弯,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那好啊,等公主长大了,我也从军,咱们一起上阵杀敌,保卫大宁。”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童言稚语,随风而散。后来她真的习了武,骑射刀剑样样精通,成了京城里最“不像话”的公主。
谢岑却在十七岁那年高中进士,入了翰林院,走上了与他父亲截然不同的文官之路。
“谢岑,”赵苏卿忽然问,“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的约定吗?”
谢岑一怔,随即明白她所指。他垂下眼帘,看着自己裹着纱布、微微颤抖的手,嘴角浮起一丝苦涩的笑。
“记得。”他声音沙哑,“我说过,要和你一起上阵杀敌。”
“可你没有。”赵苏卿的语气很平静,没有责备,只是陈述事实,“昭武七年,你十七岁,高中进士,入了翰林院。我问你为什么,你说你不喜欢杀人。”
“是。”他闭上眼,那些被他刻意遗忘的画面又翻涌上来。十岁那年,他随父亲去边关,亲眼看见战场上的尸山血海,看见一个不过十五六岁的小兵肠子流了满地,还在喊着娘;看见父亲一枪挑穿敌将咽喉,鲜血喷溅三尺,那敌将临死前瞪大的眼睛里,映着塞外荒凉的月光。
回京后,他夜夜噩梦,高烧不退。病好后,他再也不碰刀枪,只埋头读书。父亲叹息过,却终究没有逼他。
“我害怕。”谢岑睁开眼,眼底有血丝,声音却异常清晰,“殿下,我害怕杀人,害怕看见血,害怕战场上的惨叫和哀嚎。我觉得那不是英雄,那是地狱。”
他深吸一口气,压抑着胸膛间翻涌的情绪:“从那天起,我就知道,我成不了父亲那样的将军。将军的剑,要毫不犹豫地斩向敌人,为了胜利,为了大局,有时甚至不能计较代价。我读过兵书,学过阵法,但我心里清楚,我没办法在战场上,面对着活生生的、会恐惧会惨叫的人,下令冲锋,挥刀砍杀。我会迟疑。”
他抬起头,看向赵苏卿:“所以我选了文路。我想,治国安邦不一定非要靠刀剑,笔墨文章也可以。我想做一个好官,清正廉明,为民请命,让天下少些战乱,多些太平。”
赵苏卿静静听着,没有打断。直到他说完,她才轻声问:“那现在呢?”
现在?
谢岑看着自己这双差点被废掉的手,想起诏狱里冯止阴鸷的脸,想起午门外冰冷的石地,想起大高玄殿广场上漫天飞雪中彻骨的绝望。
也想起父亲绝食殉国的消息传来时,那种心脏被生生撕碎的痛楚。
“现在我知道了,”他缓缓道,“有些地狱,不是躲就能躲开的。你不杀人,人会来杀你。你想太平,偏偏有人不让你太平。”
他顿了顿,声音更沉:“殿下,我对不起你。当年的约定,是我食言了。如果我从了军,或许能早一点察觉到军中的蹊跷,或许能帮上父亲一点忙,或许......”
“没有或许。”赵苏卿打断他,起身走到窗前,背对着他,“谢岑,这世上没有如果。你选了文路,没有错;我习了武,也没有错。错的是那些在暗处玩弄权术、陷害忠良、视人命如草芥的人。”
她转过身,目光灼灼:“你现在要做的,不是自责,不是后悔,是好好养伤,好好活着。皇叔父需要你,谢将军的冤情需要你,那些死在西北的五万将士也需要你。”
谢岑看着她,看着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公主。她眉宇间有皇家与生俱来的贵气,也有沙场磨砺出的坚毅,此刻更多了几分历经风波后的沉静与通透。
“殿下说得对。”他深吸一口气,疼痛从胸口蔓延开,他却觉得头脑前所未有的清醒,“这局棋还没下完。父亲的血不能白流,七万将士的命不能白丢,那些藏在暗处的人——必须付出代价。”
赵苏卿点了点头,眼底终于浮起一丝笑意,很淡,却真实。
“这才是我认识的谢岑。”她走回床边,从袖中取出一只小小的青瓷瓶,放在床头小几上,“这是太医院特制的续断膏,对外伤愈合有奇效,尤其是筋骨损伤。每日早晚各涂一次,不可间断。”
“多谢殿下。”
“不必。”赵苏卿摆摆手,又想起什么,“对了,皇叔父让我转告你:好好养着,别想太多。北镇抚司和三法司已经在查了,冯止被革职,他手下那些人正在一个个过筛子。线索总会有的。”
她说得含蓄,谢岑却听懂了。冯止是条恶犬,但他背后一定有主人。拔了这条犬,主人自然会慌,一慌,就会露出马脚。
“我明白。”他低声道。
赵苏卿又坐了片刻,问了问他的饮食起居,叮嘱谢蕴好生照料,这才起身告辞。走到门口时,她忽然回头:
“谢岑。”
“殿下?”
“等你伤好了,”赵苏卿望着他,眸光清亮,“我陪你练剑。”
谢岑愣住。
“不是战场上的杀人剑。”她微微一笑,那笑容里竟有几分年少时的狡黠,“是防身的剑。这世道不太平,多一门手艺,总是好的。”
说完,她转身离去,银狐斗篷的下摆拂过门槛,消失在渐渐暗下来的天光里。
谢岑靠在床头,望着空荡荡的门口,许久,缓缓松开了紧握的拳头。
窗外,终于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敲打着屋檐,洗刷着青石板路,也洗刷着这座刚刚经历过一场风暴的皇城。
而在这座僻静的小院里,一颗曾经碎裂的心,正在疼痛与温暖的交织中,一点点拼凑起来。
雨会停,天会晴。
而路,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