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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闯朝 ...

  •   短暂的沉寂后,文官班列最前方,首辅陈庭楷手持玉笏,稳步出列。这位年过六旬、须发皆白的老臣,是历经三朝的重臣,门生故吏遍布朝野,素以持重老成著称。他这一动,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臣,陈庭楷,有本启奏。” 陈庭楷的声音不高,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仪。

      “陈阁老请讲。” 昭武帝的语气平淡。

      “皇上,”陈庭楷声音苍劲,回荡在空旷的大殿,“臣有本奏。为北伐丧师、国势危殆,恳请皇上速正国法,以安天下人心事!”

      来了。殿中许多人心头一紧。

      昭武帝面色不变:“陈阁老所言国法,所指为何?”

      陈庭楷抬起眼,目光坦然直视御座,语气沉痛却坚定:“皇上!自去岁北伐失利,七万忠魂埋骨卫州,紫荆关破,虏骑窥伺京畿。民间惶惶,皆言此乃上天惩戒。究其根源,罪在谢元通敌卖国,贻误军机,致使王师溃败,山河震荡!”

      他顿了顿,提高声调:“谢元虽死,其罪难赎!其子谢岑,身为逆臣之后,按《大宁律》,通敌大逆,当夷三族!今谢岑侥幸未死,羁押于大高玄殿。然国法昭昭,岂容罪孽滔天者苟延残喘?臣等联名恳请皇上,速下明旨,将谢岑明正典刑,枭首示众,籍没谢氏,以慰阵亡将士在天之灵,以正朝廷法度,以安天下亿兆黎民之心!此乃当前第一要务,刻不容缓!”

      话音落下,殿内落针可闻。无数道目光悄悄投向御座,屏息等待天子的反应。

      昭武帝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御座扶手上的鎏金龙首。陈庭楷这番言论,铿锵有力,占据道德与法理的高点,将北伐失败的所有罪责与当下朝野的不安,统统归结于谢元父子,要求以最简单粗暴的方式,杀人来了结。

      “陈阁老,”昭武帝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谢元通敌,证据确凿否?”

      陈庭楷似乎料到有此一问,从容答道:“皇上,西路军违令孤军深入,朔州粮仓被焚,致使大军断粮溃败,此乃铁证!谢元若非通敌,何以行此自绝于国人之举?至于其子谢岑,锦衣卫审讯多日,虽无供词,然其身为逆臣血脉,按律当诛!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岂能因证据细枝末节未全,而纵容国贼遗孽,寒了天下忠臣义士之心?杀一谢岑,而可定人心、聚士气、阻谗谤,此乃舍小义而全大节!皇上仁厚,老臣深知,然当此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方为明君之道!若再姑息迁延,只恐祸起萧墙,国将不国啊皇上!”

      昭武帝忽然轻笑一声,“依阁老之见,杀了谢岑,北伐败局便可挽回?紫荆关便能收复?北昭铁骑便会退兵?天下民心,便能立刻安定?”

      连续三问,一句比一句尖锐。陈庭楷眉头微蹙,但依旧稳持玉笏:“皇上,诛杀国贼,乃彰显朝廷肃奸决心,重整纲纪之始。纲纪立,则人心聚;人心聚,则方可谈恢复之计。若连罪魁祸首之后裔都不能明正典刑,何以号令天下?何以整军再战?”

      昭武帝眼神陡然锐利如刀,“北伐之败,皆是谢元一人之过?粮草调拨迟缓以致前线断粮,是谁之责?三路大军策应联络不畅,是谁之过?朔州粮仓被焚,究竟是谢元所为,还是另有隐情?这些,阁老主持中枢,可曾一一查清?”

      陈庭楷面色微变,肃容道:“皇上,军国大事,千头万绪,败绩之下,各有失职,朝廷自当逐一核查,追究责任。然谢元之罪,证据最为确凿,影响最为恶劣,自当先行严惩,以定大局!其余失职之事,可容后详查。若因细枝末节纠缠不清,延误正法,恐令奸佞心存侥幸,令忠良齿冷!”

      昭武帝的声音冷了下来,“七万将士的性命,边关的溃败,在阁老眼中,只是可供权衡取舍的细枝末节?先杀人定案,再查其余?只怕人一死,很多细枝末节,就永远查不清了!

      陈庭楷眼底闪过一丝波动,随即恢复沉痛:“皇上,臣等联名上奏,非为一己之私,实为江山社稷计!实是局势危殆,不容再拖!紫荆关外,昭国铁骑虎视眈眈;国内天灾频频,流民渐起;朝野上下,因北伐之败而人心离散,因陛下之之迟疑而议论纷纷!谢元丧师辱国,其罪昭然!谢岑身为逆臣之后,留之必为祸患!谢岑不杀,无以谢天下,无以慰军心,更无以面对列祖列宗!”

      他忽然撩袍跪下,高举手中早已准备好的、密密麻麻签满名字的奏疏,声音悲怆而高昂:“臣陈庭楷,率内阁并六部九卿、科道言官一百二十八人,泣血再奏,恳请皇上,速诛谢岑,以正国法,以安社稷!皇上若不纳忠言,臣等唯有长跪不起,以死谏君!”

      紧接着,吏部尚书出列:“臣附议!谢岑不杀,军心难安,国法难彰!”

      兵部尚书亦出列:“前线将士闻谢元之事,无不切齿!若不严惩其子,恐寒将士报国之心!”

      都察院左都御史出列:“谢元通敌,证据确凿!谢岑身为逆子,按律当诛!请皇上勿再迟疑!”

      “臣附议!”

      “臣等附议!”

      随后,呼啦啦跪倒一大片官员,齐声高呼:“恳请皇上速诛谢岑,以正国法,以安社稷!”声浪几乎要掀翻殿顶。未跪的官员面面相觑,有些犹豫着也慢慢屈膝,只剩下少数如次辅张阁老等人,僵立原地,跪也不是,不跪也不是。

      逼宫!赤裸裸的集体逼宫!

      皇极殿内,空气凝固,压力达到了顶点。御座之上,昭武帝孤身一人,面对着下方跪倒的、代表着大宁朝廷大半力量的臣子。

      昭武帝看着这一幕。他知道陈庭楷等人未必全是为了私利,其中或许真有忧国忧民、认为牺牲谢家父子是稳定大局最快捷径的人。但这种“公议”形成的逼宫态势,正是他最不能容忍的。这让他再次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这个皇帝,在某种无形的、庞大的体系面前,是何等孤立。

      “你,你们......”昭武帝只感眼前混沌,耳边嗡嗡作响。

      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略显凌乱的脚步声,伴随着太监试图阻拦的低声惊呼。

      “公主殿下!陛下正在大朝,您不能进去!”

      “滚开!”

      清脆而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女声穿透殿门。

      紧接着,皇极殿沉重的鎏金大门被猛地推开一道缝隙,一道火红的身影裹挟着室外的寒气,疾步闯入。正是赵苏卿!

      她鬓发微乱,脸颊因疾走和激动而泛着红晕,狐大氅上沾着未化的雪屑。她的出现如此突兀,所有人都惊愕地望向她,连跪着的官员们也忍不住偷偷抬眼。

      “永宁!” 昭武帝微微蹙眉,沉声喝道,“朝会重地,岂容你胡闹!退下!”

      赵苏卿却恍若未闻,她快步走到丹墀之下,无视两旁或惊或怒或茫然的目光,先是对着御座上的昭武帝匆匆一礼,随即猛地转身,面对跪了满地的官员,尤其是为首陈庭楷,扬起了手中的一叠纸,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却清晰地传遍大殿:

      “胡闹?本宫今日闯朝,就是要当着满朝文武的面,问问陈阁老,也问问诸位口口声声要杀谢岑以正国法、以安天下的大人们。”

      她深吸一口气,眼中泪光闪动,却倔强地不让其落下,一字一句,如同重锤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

      “你们要杀的,究竟是一个通敌卖国的逆臣之后,还是一个为保全麾下残部、不惜身陷敌营、最终绝食而亡、以身殉国的忠烈孤臣之子?!”

      “什么?绝食而亡?谢元没通敌?”大殿内瞬间哗然!低低的惊呼声、议论声嗡嗡响起,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截然相反的信息冲击得心神剧震。

      赵苏卿对两侧或惊或疑的目光视若无睹,径直走到台阶之下,在跪倒的百官之前,朝着御座方向,噗通一声跪下,双手高举那叠纸。

      “皇叔父!永宁有紧急军情暨边关密查所得,关乎北伐真相、谢元将军忠奸,不得不冒死闯殿,呈报御前!请皇叔父御览!”

      她的声音清脆响亮,带着长途跋涉后的沙哑,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在寂静的大殿中回荡。

      陈庭楷眉头紧锁,厉声道:“永宁公主!此乃朝会议政重地,你擅闯已是不该,何况军国大事,岂容......”

      “陈阁老!”赵苏卿猛地转头,目光灼灼地盯住他,毫不退让,“我所奏之事,正是今日朝议焦点!谢元将军是忠是奸,是通敌卖国还是含冤屈死,难道不是最大的军国大事?难道不比在这里空言诛杀、正法更重要?阁老口口声声要证据,如今证据可能来了,为何不让永宁呈上,莫非阁老怕听到不一样的真相?”

      这话犀利无比,直指要害。陈庭楷脸色一沉:“公主慎言!老臣一心为国,何惧真相?只是公主何以能得边关密查?此间内容,未经有司核验,岂可轻信?若有人伪造证据,混淆视听,公主担待得起吗?”

      “正因怕有人混淆视听,永宁才不得不亲自去查,才不得不此刻闯殿!”赵苏卿昂起头,眼中是压抑不住的悲愤与激动,“皇叔父!永宁正月初三离京,日夜兼程,深入北境,抵达白马河战场,甚至潜入北昭控制区域!多方查探,终于觅得真相!谢元将军,从未通敌!他是在断粮绝援、朔州粮仓被焚、退路被断的绝境下,为保全剩余将士,吸引敌军主力,才不得已率残部向敌后突进,意图牵制敌军,为我中、东两路大军创造战机!”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公主私自出京,深入险地调查?这简直匪夷所思,却又让人不得不信服她此刻风尘仆仆、激愤难平的状态。

      昭武帝眼中精光一闪,坐直了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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