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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谁把这人间给“抹”了? ...


  •   【一、 死人身上的银子,最干净】
      嘉靖三十四年,三月二十八。浙东,台州府,健跳所。
      雨下得像是老天爷在往下倒洗脚水,又腥又粘。这“铁锈雨”混着战场上的血、烂泥、还有火药炸开后的灰烬,把这片海滩搅成了一锅煮沸的黑粥。
      戚伯圆觉得自己快死了。
      一支断矛扎穿了他的左大腿,血正顺着裤管往外滋,把身下的烂泥塘染得更红。但他脑子里蹦出的第一个念头,不是疼,也不是老娘的脸,而是一串飞快拨动的算盘珠子声,噼里啪啦,清脆得很。
      “红鸳战袄,损毁,折银一钱二分。”
      “精铁腰刀,卷刃,折银五分。”
      “这一身一百二十斤的肉,若是烂在这泥里……那可就真的是赔得底裤都不剩了。”
      他像只护食的耗子,蜷缩在一匹被开膛破肚的死马肚子底下。手里死死捏着一枚刚从尸体上抠下来的铜板——“嘉靖通宝”。
      为了抠出这枚钱,他的指甲都被磨翻了,十指连心,钻心的疼。
      但他觉得值。
      “五文大钱……若是活着回去,够买两个肉包子,还能剩一文听个小曲儿……”
      戚伯圆哆哆嗦嗦地把铜钱凑到眼前,试图借着雷光辨认品相。
      也就是这一眼,让他浑身的汗毛瞬间炸立。
      铜钱不对劲。
      那黄澄澄的铜面上,原本铸得方方正正的“嘉靖”二字,此刻竟然像是生了疮一样。
      特别是那个“靖”(安宁)字。
      它在流血。
      那铜铸的笔画变得像软烂的腐肉,正在往外渗着黑色的脓水。“立”字旁塌了,“青”字更是化成了一滩黑水,顺着铜钱边缘往下滴。
      “吱……吱吱……”
      那字竟然发出了虫子被烙铁烫死时的惨叫声。
      “别……别化啊!”
      戚伯圆急了。他甚至忘了他头顶的雷霆和十步之外倭寇的嘶吼。
      他用满是泥污的大拇指,拼了命地去擦那个“靖”字,想把那流出来的黑水给塞回去,想把那个字给“扶”正了。
      “祖宗!别化!字没了,钱庄就不认了!这就是废铜了!”
      对于戚伯圆这个外号“戚扒皮”的斥候老兵来说,这世上只有两件事能让他真心哭出来:
      一是没了命。
      二是钱贬值。
      而眼下,这钱不仅仅是贬值,它是在“死”。
      “噗嗤。”
      最后一声轻响。“靖”字彻底扛不住,化作一缕腥臭黑烟散了。
      手心里,只剩下一枚光秃秃、滑溜溜的无字废铜。
      戚伯圆呆呆地看着手心,一种比死亡更深的恐惧,顺着指尖直接钻进了骨髓。
      这究竟是个什么狗操的世道?
      连刻在铜钱上的“靖”,都活不下去了吗?

      【二、 世界是一张湿透的纸】
      如果说刚才的恐惧叫“破财”,那接下来的恐惧,叫“灭天”。
      远海之上,那艘名为【八岐丸】的黑色楼船如巨棺起伏。
      船头长幡之下,悬浮着一个人。
      他穿着织金战袍,脚不沾地,脸上扣着一张惨白的能剧面具——【小面】。
      影将军·织田信灭。
      他缓缓抬起那只指甲漆黑的右手,在虚空中做了一个极度优雅、却又令人毛骨悚然的动作:
      竖指,封唇。
      “嘘——”
      【天道衍化:默】
      【字境:静声界·剥夺听觉】
      并没有声音,但所有人的脑子里都炸开了一层灰蒙蒙的死寂。
      就像是一个无法想象的巨人,突然伸出一只手,掐住了这片天地的喉咙。
      雨还在下,水花炸开,无声。
      雷还在劈,火光四溅,无声。
      十步之外,百户长脖颈青筋暴起,喉咙深处显然在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叫,但天地间连一丝风声都没有。
      戚伯圆惊恐地捂住耳朵,用力抠挖耳道。没用。
      他只能听到自己体内血液流动的轰鸣声,像是潮水在撞击堤坝。那是被封死在身体里的孤响。
      紧接着,那个恐怖的景象发生了。
      世界,开始褪色。
      一股浓烈的、带着腐烂书卷气的恶臭扑面而来。
      黑色的潮水(墨蚀)从影将军脚下蔓延,所过之处,红色的血变成了灰色的墨渍,绿色的草变成了惨白的线条,脚下的泥泞不再是泥,而像是一团被打湿揉烂的废纸浆,踩上去软绵绵的,透着一股绝望的虚空。
      这根本不是杀戮。
      这是“篡改”。
      这是有人嫌这大明的江山画得太乱,要拿着那把看不见的大刷子,把这一切统统抹白!

      【三、 名字,是一滩墨】
      戚伯圆惊恐地转身,想去拉趴在坑里的小兵王二狗。
      “二狗!别趴着!跑啊!”
      他张着嘴无声呐喊,一把抓去,手感却是一软,像抓进了一团融化的蜡油。
      戚伯圆瞳孔剧震。
      王二狗腰间那块木牌上,烙铁烫上去的“王二狗”三个字,正在逃跑。
      那字迹变成了活的墨虫,拼命往木纹深处钻,却还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给抠了出来。
      “二狗常说,名字取得贱,阎王爷看不上,好养活……”
      可现在,那贱名正在变成黑色的墨汁,顺着木纹滴落。
      原来天道抹人的时候,最先嫌弃的,偏偏就是这个贱名。
      随着名字消失,王二狗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骨架”。
      他抬起头,那张还带着稚气的脸上,五官开始抚平。眼睛变成黑洞后愈合,嘴巴消失成平滑的面皮。
      短短三息。
      那个会喊饿、会想家、会偷偷把饼干藏在怀里带给娘亲的十六岁少年,变成了一个没有五官、没有过往的肉胚子。
      噗。
      肉胚崩塌,化作一滩漆黑的墨水,渗进烂纸浆一样的泥地里。
      【字相判词:抹除成功】
      【状态:查无此人】
      戚伯圆的手僵在半空。
      没了。
      不是死了,是“销账”了。
      这帮倭寇要做的,是把大明的账本,把这片土地上的人,一个个从天地间彻底勾销。
      让你连鬼都做不成。

      【四、 贪念通神,高利贷契约】
      “你也想被擦掉吗?”
      一个冰冷的意念钻进脑海,带着一股子发霉的味道。
      一名无面【静默侍者】站在戚伯圆面前,手中巨大的毛笔尖端滴着浓墨,笔锋直指他的眉心。
      动不了。
      【字压:墨封】。
      戚伯圆感觉自己的记忆在融化。我是谁?我欠谁的钱?谁欠我的钱?
      那种“自我”崩塌的虚无感,让他几乎发疯。
      “不……不行……”
      在意识即将断片的瞬间,戚伯圆那股刻在骨子里的“贪婪”爆发了。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如果要死,我也要带着点什么东西走!
      他的手,鬼使神差地摸到了胸口那块硬邦邦的东西。
      那不是玉,也不是家传宝。
      那是他三年前在古战场死人堆里刨出来的一块“怪骨”。非金非玉,但这东西总是热乎乎的。
      他一直留着,是因为当铺朝奉看不准,他觉得自己捡了大漏,早晚能卖个天价。
      “养了你三年……你也该还债了!!”
      戚伯圆在心里发出歇斯底里的怒吼。
      他不想被抹去。他想“活”,想热热闹闹、斤斤计较地活!
      他猛地掏出那块怪骨,将它锋利的边缘对准自己的心口,狠狠刺了下去!
      噗嗤!
      心头热血喷涌,浇灌在怪骨之上。
      他在心里,对这块骨头开出了最后的价码:
      “老子这条命,虽然贱,但也值一千两!!”
      “救我一次!这命以后就是你的!利息你随便算!哪怕是驴打滚的高利贷,老子也认了!!”
      这是一种契约。
      一种凡人与未知神明之间,最赤裸、最功利的高利贷契约。
      【交易成立】
      【宿主执念:贪生(极高)】
      【字骨激活:日】
      轰——!!!
      戚伯圆的后背突然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仿佛有一只瞎了眼的金乌,正疯狂地想要撞开他的脊椎骨,冲破皮肉!
      那块原本灰扑扑的骨头,在他胸口彻底炸开!

      【五、 太阳底下,没有哑巴】
      远海之上,影将军那根竖在嘴边的手指,第一次僵住了。
      他看到那个蝼蚁般的士兵胸口,升起了一轮“太阳”。
      那道金光太霸道了。
      它带着一股子“老子要晒死你们这群阴沟老鼠”的暴怒,瞬间捅穿了漆黑的雨幕,烧穿了漫天的乌云。
      黑色的【默】字巨网,遇到了这股霸道的金光,发出凄厉的“滋滋”声,瞬间被烧出了一个大洞。
      天空裂开。
      一个声音,裹挟着无上的威严,降临人间。
      那不是雷声。那是字的声音。
      无数金色的笔画在空中汇聚,凝结成一个燃烧着熊熊烈火的实体大字——
      【响】!
      【本相:口吐惊雷】
      【特效:绝对震碎】
      那个巨大的“响”字,每一笔每一划都像是一张张开的巨口,正对着这死寂的人间,吐出积蓄已久的雷霆!
      轰————!!!
      声音回来了。
      不,是声音爆炸了。
      那个字像陨石一样砸在战场中央。
      戚伯圆只觉得耳膜像是被人从里头狠狠扇了一巴掌,连脑子里的浊气都被这一声给震散了!
      方圆十里的玻璃、瓦片瞬间粉碎。那个试图抹除戚伯圆的静默侍者,连惨叫都来不及,直接被这股声浪震成了一蓬黑色的散沙!
      雨声、风声、惨叫声、心跳声……在一瞬间全部回涌,震耳欲聋。

      【六、 本座嫌脏】
      烟尘散去。
      一个少女,赤着脚,悬浮在离地三尺的空中。
      她银发如瀑,白衣胜雪,周身流转着令人不敢直视的清冷辉光。
      在这污浊的泥泞战场上,她干净得像是一块天道里漏出来的白板,不染半点尘埃。
      戚伯圆跪在泥水里,大口喘气,看着眼前的神迹。
      他那双刚刚从鬼门关拉回来的招子,又开始习惯性地估价了:
      “乖乖……这衣裳料子,怕是把苏州织造局卖了都赔不起。这要是娶回家当婆娘,光彩礼得要多少座金山?”
      少女缓缓睁开眼。
      那双眼睛里没有瞳孔,只有繁复流转的金色字纹。
      她低头,看了一眼满脸污血、眼神贼溜溜的戚伯圆,又看了一眼周围那些被“墨蚀”弄得斑斑驳驳的尸体。
      她的眉头,非常人性化地、嫌弃地皱了起来。
      就像是拥有极致洁癖的书法大家,看到有人拿搅屎棍在自己最珍贵的宣纸上乱画。
      “啧。”
      她伸出一只纤尘不染的手,在鼻尖轻轻扇了扇,仿佛在驱赶什么恶心的气味。
      “构图崩坏,笔力虚浮,意境恶俗。”
      她用一种评判劣质书画的刻薄语气,给这场惨烈的战争下了判决书。
      戚伯圆缩了缩脖子,心里嘀咕:“这口气,听着怎么像是来讨债的……”
      最后,她那双冷漠的神眼,越过众生,死死锁定了远处的影将军。
      她抬起手指,隔空一点。
      语气中带着一种被打扰了清梦的起床气,以及一种高高在上的傲慢:
      “哪来的野狐禅?”
      “拿着点劣质墨水就在这乱涂乱画……”
      她手指轻轻一弹,悬浮在空中的巨大【响】字猛地嗡鸣,震得那艘黑色楼船都要散架。
      “这大明的地界,也是你们配落笔的?”
      “本座嫌脏。”
      (第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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