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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新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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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六的傍晚,高铁终于缓缓驶入闽西站。
冯清野拖着两个巨大的行李箱挤出车厢,冷冽的空气混杂着熟悉的、属于南方小城的湿润气息扑面而来。
站台上人潮涌动,大多是返乡的游子,脸上都挂着急切与期盼。他深深吸了口气,白雾在昏黄灯光下散开,真的到家了。
“小野!这里!”
循着声音望去,冯母正用力挥着手,挤在接站的人群最前面。
她穿着冯清野去年买的暗红色羽绒服,头发新烫过,在脑后挽了个髻,看见儿子,眼睛立刻弯成了月牙。
冯父站在她身后半步,穿着洗得发白的藏蓝色夹克,手里拎着个无纺布袋,脸上是惯常的、含蓄的笑意,但眼神亮得惊人。
“爸!妈!”冯清野拖着箱子快步走过去,箱子轮子在水泥地上发出咕噜噜的声响。刚走近,冯母就一把抓住他的手臂,上下打量,嘴里念叨着:“瘦了瘦了,脸都尖了。北京是不是吃不好?让你别俭省,你就是不听,我们去不去北京住有什么关系的嘛……”
“妈,我没瘦,还重了两斤呢。”冯清野笑着任母亲揉捏,看向父亲,“爸。”
冯父点点头,伸手自然地接过他手里较大的那个箱子:“路上顺利吧?东西怎么这么多?”
“呃……发的年货,还有……朋友送的东西。”冯清野含糊道,手心微微出汗。箱子沉甸甸的,里面那些礼盒的价值,他根本不敢细算。
冯父掂量了一下箱子,没多问,只说了句:“走吧,车停在那边。你妈从下午就开始炖汤,就等你回来。”
家的味道,是从楼道里就开始的。
老式教职工宿舍楼没有电梯,楼梯间墙壁上贴着褪色的“注意安全”标语。熟悉的、混合了饭菜香、旧书籍和潮湿石灰的气味萦绕在鼻尖。
走到三楼,冯母掏出钥匙打开深绿色的铁门,“吱呀”一声,温暖的灯光和更浓郁的香气一起涌出来。
客厅不大,但收拾得窗明几净。浅米色的瓷砖地板擦得发亮,旧沙发铺着素净的格子罩布,阳台上的几盆绿植长得郁郁葱葱。
电视柜上摆着冯清野从小到大的照片,最新的那张还是他大学毕业时穿着学士服,站在父母中间,笑得见牙不见眼。
餐桌上已经摆好了碗筷,中间是一大钵冒着热气的山药排骨汤,旁边是清蒸鱼、炒青菜,还有一小碟冯清野最爱的红糟肉。都是最简单家常的菜色,但香味勾得他肚子立刻咕咕叫起来。
“快去洗手,趁热吃。”冯母把他往卫生间推,“你爸特意去市场挑的排骨,炖了三个小时。”
吃饭的时候,冯清野几乎没怎么说话,埋头苦吃。冯母不断给他夹菜,鱼肚子上的肉,炖得烂熟的排骨,堆满了他的碗。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冯父看着他,眼里带着笑意,“北京……工作还顺利吗?”
“顺利。”冯清野咽下嘴里的饭,“幼儿园孩子都很可爱,同事也很好。”他顿了顿,补充道,“我还……接了个不错的兼职,给一个家里比较忙的家长带孩子,报酬挺好的。”
“那就好。”冯父点点头,“在外面,安全第一,踏实做事。钱多钱少是其次,不能走歪门邪道。”
“我知道的,爸。”冯清野心头一暖。
饭后,冯清野抢着去洗碗,冯母拗不过他,就和冯父一起拆他带回来的箱子。当那些包装精美的礼盒一样样拿出来时,客厅里安静了几秒。
“这……茅台?”冯父拿起一个深红色的硬壳盒子,眉头微蹙,“还有这普洱茶,牌子我好像在电视上见过,不便宜吧?羊绒围巾……小野,你们公司发年货这么大方?”
水龙头哗哗响着,冯清野背对着父母,用力搓洗着碗沿,声音尽量放得平稳:“啊……是,今年效益好。这围巾是……是抽奖抽中的。”他把早就想好的说辞搬出来,“正好妈怕冷,给您和爸带回来。”
冯母摸着那条手感细腻柔软的羊绒围巾,又看了看那些明显价值不菲的保健品,欲言又止。冯父沉默地翻看了一下几个盒子,没找到任何公司标识或标签。
“小野,”冯父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不重,但很清晰,“你老实跟爸说,这些……真是公司发的?”
冯清野关掉水龙头,擦干手,转过身。父母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关切里带着审视。他心跳得有点快,但脸上努力维持着笑容:“真是公司发的。有的是年会抽奖抽到的,有的是朋友送的。爸,妈,你们别多想,我老板……挺赏识我的。我在北京挺好的,真的。”
他看着父母依然有些担忧的眼神,走过去,拿起那条围巾给冯母围上:“妈,你看,多衬你。喜欢吗?”
冯母摸了摸围巾,终是笑了起来,眼角的皱纹舒展开:“喜欢,暖和。就是太贵了……你自己在北京,也要吃好穿好,别总惦记家里。”
“知道了。”冯清野松了口气。
晚上,冯清野躺在自己睡了二十多年的小床上。房间还是老样子,书架上塞满了从小学到大学的课外书,墙上贴着几张褪色的球星海报。被子是白天刚晒过的,有阳光和洗衣粉混合的味道,蓬松柔软。
他拿起手机,点开和汪柏舟的聊天界面。最后一条消息是他发的“汪先生,我到家了。”
没有回复。
他轻轻叹了口气,把手机放在枕边,闭上眼睛。
身下的床垫有些硬,却有种说不出的安心和放松。
窗外偶尔传来零星的鞭炮声,年的味道,越来越浓了。
第二天是腊月二十九,小城彻底沉浸在过年的忙碌与喜庆里。冯清野早早起床,跟着父母去市场采购年货。狭窄的街道挤满了人,两边摊位摆得满满当当,春联福字红艳艳一片,鸡鸭鱼肉、各式糕点、新鲜蔬果琳琅满目,吆喝声、讨价还价声、熟人间的寒暄问候声交织在一起,嘈杂却充满生机。
“冯老师!李老师!哟,小野回来啦!”一路上,不断有父母的老同事、邻居打招呼。
“王阿姨好!刘叔好!”冯清野笑着回应,手里很快被塞进一把炒花生、几个橘子。
冯母一边挑着水灵灵的青菜,一边跟熟络的摊主闲聊:“我儿子,在北京当老师,昨天刚回来……”
语气里是藏不住的自豪。冯清野在旁边听着,心里暖洋洋的,又有点酸涩。
他在北京那些说不清道不明,报喜不报忧的日子,都被他小心地藏在这片熟悉的、热闹的烟火气下面。
下午,他帮母亲打扫卫生,擦拭玻璃,张贴春联和福字。父亲在厨房准备炸货,油锅滋滋响,炸肉丸和芋头丝的香味飘满整个屋子。冯清野负责把炸好的食物捞出来晾凉,趁热偷吃一个,烫得直呵气,被母亲笑着拍了一下手背。
“这么大的人了,还跟小孩似的。”
手机安静地躺在客厅茶几上,屏幕偶尔亮起,都是群发的祝福信息,或者同学朋友的问候。
傍晚,冯清野坐在阳台上,看着夕阳给对面楼的墙壁涂上一层暖金色。远处传来孩子们玩甩炮的噼啪声。他忍不住又拿起手机,点开置顶的对话框,拍了张阳台上挂着腊肉香肠的照片发过去:“汪先生,家里在准备年货了。北京今天天气好吗?”
依旧石沉大海。
他放下手机,也许汪先生真的太忙了,年底应酬多。
反正每天要发消息的任务也完成了,可心里某个角落,还是有小小的失落,像被针轻轻扎了一下。
年三十终于到了。
一大清早,冯清野就被母亲叫起来,换上新买的衣服,是一件普通的深蓝色毛衣,是他自己网购的。母亲看了看,又给他理了理衣领,直说小野很帅。
上午,一家三口去给爷爷奶奶上坟。城郊的公墓依山而建,青松翠柏间,墓碑整齐排列。他们清理了墓碑周围的杂草,摆上鲜花和简单的贡品,焚香,鞠躬。
冯父低声说着这一年家里的事,说小野在北京工作稳定,让他们放心。冯清野站在父母身后,看着墓碑上爷爷奶奶慈祥的照片,山风吹过,温馨的眼眶有些发热。
中午简单吃了点,下午就开始全力准备年夜饭。冯清野系上围裙,给母亲打下手。厨房里热气蒸腾,锅碗瓢盆叮当作响。
红烧鱼在锅里咕嘟咕嘟冒着泡,八宝饭上锅蒸着,芋饺馅已经调好,是经典的萝卜冬笋肉馅,母亲炒的馅总是格外香。
“小野,来,帮妈包芋饺,你爸爸包烧麦。”冯母端出醒好的面团。
冯清野洗净手,坐在桌边。
他的手法不算熟练,包出来的饺子形状好看,但是花边就差点意思了。
“你呀,在北京是不是都吃外卖,这么手生。”冯母笑着摇头,“出门在外要照顾好自己。”
“那我负责吃不就行了。”冯清野也笑,小心地把一个馅料充实的芋饺放在撒了红薯粉的盘子上。
手机在客厅响了一声。冯清野几乎是立刻站起来,手上还沾着粉:“妈,我去看看。”
他快步走到茶几旁,拿起手机。屏幕亮着,是一条微信。
心猛地一跳,点开。
是幼儿园同事李老师发的新年祝福,还附带了一个红包。
不是他。
冯清野扯了扯嘴角,回了句“李老师新年快乐”,点开红包,是吉利的88元。他放下手机,慢慢走回厨房。
“谁呀?”冯母随口问。
“同事,拜年。”冯清野重新坐下。
傍晚时分,年夜饭准备妥当。
满满一桌子菜,虽不及外头餐馆精致,却样样都是家的味道。
“来,小野,给你爸倒上酒。”冯母拿出那瓶甜米酒。
冯清野嗅着带甜味的酒香:“妈,我也喝点。”
“就知道你馋,过年就喝点。”冯父难得地主动开口,脸上带着笑,“尝尝今年新酿的。”
冯清野心头一热,给父亲斟了一小杯,又给母亲和自己都倒了点儿。
“爸,妈,新年快乐,身体健康。”他举起杯子。
“新年快乐!”三个杯子轻轻碰在一起。
吃饭时,电视里春晚已经开始,热闹的音乐和笑声充当背景音。
父母问起他在北京生活的细节,租房贵不贵,平时自己做饭吗,有没有交新朋友。冯清野挑着能说的说,挑着爸妈爱听的说,至于与汪柏舟有关的事,都简化或省略了。
“对了,你那个兼职的家长,对孩子好吗?没为难你吧?”冯母夹了块鱼放到他碗里。
“没有,挺好的。”冯清野立刻摇头,“孩子很乖,家长……也讲道理。”他想起汪柏舟那些不容置疑的命令,又补充道,“就是要求比较细,但报酬给得高。”
“那就好。人家信任你,你更要把孩子带好。”冯父抿了口酒,“人家给的工资高,提的要求多一些也不过分。”
“嗯,我知道。”
饭后,冯清野帮着收拾碗筷。春晚的小品正演到热闹处,客厅里笑声不断。
相声有点无聊,他走到阳台上,冷空气让他精神一振。远处,小城的夜空被零星的烟花点缀,近处,家家户户窗户透出温暖的灯光。
他举起手机,对着夜空和楼下挂满灯笼的街道拍了张照片,点开那个熟悉的对话框。
输入,删除,再输入。
最后只发了简单的一句:“汪先生,新年快乐。”
几乎没抱希望地等了几分钟,意料之中地没有回复。
他退出微信,找到通讯录里汪柏舟的电话号码,汪柏舟让他存上的,说是有事可以打。他从未拨过。
指尖在那个名字上悬了很久,最终还是没有按下去。
算了,也许在忙,也许在应酬,也许……睡了。
他回到客厅,父母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冯母拍拍身边的位置:“小野,来,坐这儿。”
他挨着母亲坐下。冯母很自然地把手搭在他手背上,温暖干燥。父亲递过来一个橘子:“吃水果。”
电视里,歌舞喧天,喜庆洋洋。冯清野剥开橘子,清甜的香气散开。他掰了一瓣放进嘴里,很甜。
这一刻,在这个小小的、温暖的家里,听着父母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看着电视里热闹的节目。
手机静静地躺在口袋里,屏幕再也没有亮起。
夜深了,鞭炮声逐渐密集起来。十二点整,全城的鞭炮和烟花几乎同时炸响,震耳欲聋,夜空被染成绚烂的颜色。
“新年到啦!”冯母高兴地说。
冯清野站在窗边,看着漫天华彩,心里默默地想:新年快乐。
不管你看不看得见,回不回消息。
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