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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南地黄昏 ...

  •   青禾醒来时,庙里的光线已经变成了温暖的橙黄色。

      那是黄昏的光,斜斜地从破屋顶的缺口漏进来,在地上投下一片晃动的、琥珀色的光斑。光斑里浮尘缓缓旋转,像一场无声的舞蹈。她眨了眨眼,有那么一瞬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然后记忆涌了回来——过关,小银子假死,土地庙,它醒来……

      她猛地坐起身,怀里的小银子被她惊醒,不满地呜咽了一声,在她腿上翻了个身,又睡了。青禾低头看它,幼崽呼吸平稳,胸脯随着呼吸微微起伏,额头上那团干结的泥浆在黄昏的光线里变成了深棕色。

      它还活着。真的还活着。

      青禾长长地松了口气,这才感觉到全身的骨头都在酸痛。她靠在墙上,环顾四周。

      念安还睡在她身边,小脸脏兮兮的,但睡得很沉。林墨坐在庙门口,背对着她,望着外面的天色。夕阳的余晖勾勒出他瘦削的轮廓,那个背影看起来……很疲惫。

      “醒了?”林墨没有回头,但显然听见了她的动静。

      “嗯。”青禾的声音有些沙哑,“什么时候了?”

      “申时末。”林墨说,“你睡了两个多时辰。”

      青禾吃了一惊。她居然睡了这么久。

      “小银子怎么样?”林墨转过头。

      “醒了,又睡了。”青禾摸了摸幼崽的头,“看起来没事了。”

      林墨点点头,重新望向外面。庙里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念安和小银子平稳的呼吸声。

      青禾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站起身走到庙门口。外面的景象让她怔了怔。

      这是南地。

      和关外那片绝望的荒原不同,这里的土地虽然也有干旱的痕迹,但还没有完全死去。路边的野草虽然枯黄,但还倔强地挺立着,偶尔能看到几丛耐旱的灌木,叶子蔫蔫的,但确实是绿的。远处的田野里,有些田垄整齐地排列着,虽然大多荒着,但也有几块田里种着东西——看不清楚是什么,但至少有人在耕种。

      空气里的气味也不一样了。少了那种混杂着绝望和死亡的焦躁气息,多了些烟火气——真正的烟火气,是柴火燃烧的味道,是炊烟的味道,是……生活的味道。

      青禾深深吸了一口气,喉咙里那种干渴的灼烧感似乎减轻了些。

      “这里……”她喃喃道。

      “还没到真正的好地方。”林墨说,“这里只是峪南关内十里,算是缓冲地带。再往南走一百里,到临河一带,才是真正还能种出粮食的地方。”

      青禾沉默地看着外面的景象。对她来说,这里已经够好了——至少没有尸横遍野,至少还有人在生活。

      “我们接下来去哪?”她问。

      林墨没有立刻回答。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那双手很瘦,骨节分明,虎口和掌心有老茧,是常年劳作和握刀的手。但此刻,那双手空空的,除了那根当作拐杖的树枝,什么都没有。

      “我本来想去临河。”他终于开口,声音很轻,“我爹在世时说过,临河有个老主顾,姓陈,开药铺的。如果我能找到他,凭着雾山药铺的牌子,也许能谋个差事。”

      “本来?”青禾捕捉到了这个词。

      林墨苦笑:“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了。龙须草给了王书吏,雾山黍的种子也给了。就剩这块牌子——”他摸了摸怀里,“一个空牌子,能换到什么?”

      青禾明白了。他想去投奔那个姓陈的药铺老板,但现在没有了筹码,不知道对方还认不认这份旧情。

      “也许……他念旧?”青禾试探着说。

      “也许。”林墨说,“但也许不会。这年头,人情比纸薄。”

      庙里再次陷入沉默。夕阳又下沉了一些,天边的云彩染上了深深浅浅的红,像一幅泼了血墨的画。

      “你呢?”林墨忽然问,“你有什么打算?”

      青禾愣了一下。她还没仔细想过。这一路上,她所有的念头都是“活下去”“过关”“别死”。现在真的过来了,下一步该做什么,她反而茫然了。

      “我……”她犹豫着,“我想找个地方,安顿下来。让念安有口饭吃,有口水喝。”

      “然后呢?”

      然后?青禾从没想过“然后”。能活着,能让弟弟活着,就已经是奢望了。她还能想什么“然后”?

      “我不知道。”她老实说。

      林墨看着她,黄昏的光线里,他的眼神很深:“南地不像北地,但也不太平。流民太多,活计难找。你一个姑娘家,带着个孩子,还带着……”他看了一眼小银子,“带着这个,不容易。”

      青禾知道他说的是实话。但她没有选择。从来都没有。

      “总会有办法的。”她说,声音不大,但很坚定。

      林墨没再说什么。他撑着树枝站起身,腿还是有些跛,但比昨天好多了:“我去附近看看,能不能找点吃的。”

      “我跟你去。”

      “你留下看着念安和小银子。”林墨摇头,“这地方虽然比关外好些,但也不是全无危险。”

      青禾犹豫了一下,点点头。她从怀里掏出那个竹筒——里面的水又满了,她早上喝过,现在又是满的——递给林墨:“带上这个。”

      林墨接过竹筒,拔开塞子看了一眼。他的动作顿了顿,然后抬眼看向青禾。

      两人的目光在黄昏的光线里相遇。

      青禾的心跳快了一拍。她在等他问——这水从哪里来?为什么喝不完?但她已经准备好了回答:不知道,捡的,也许这竹筒特别。

      但林墨什么都没问。他只是重新塞好竹筒,低声说了句“谢谢”,然后转身走出了土地庙。

      青禾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心里那根紧绷的弦稍微松了些,但又莫名地绷紧了另一根。

      她回到庙里,坐在念安身边。孩子还在睡,小脸在睡梦中显得格外安宁。她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不烫,只是有些汗湿。

      小银子在她脚边动了动,醒了过来。它先是伸了个懒腰——三条腿的伸懒腰看起来有些滑稽——然后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庙门口,朝外张望。

      青禾跟过去,在它身边蹲下。幼崽仰头看她,绿眼睛在暮色里像两汪深潭。

      “饿了吗?”青禾轻声问。

      小银子用鼻子蹭了蹭她的手。

      青禾从怀里掏出最后一点炒面渣——真的只剩一点点了,还不够塞牙缝。但她还是分出一半,放在掌心。小银子低头舔食,舌头温软湿润,扫过她的手心。

      吃完后,它又舔了舔她的手,然后挨着她的腿坐下,望着外面的天色。

      黄昏正在迅速褪去,天边的红云变成了深紫色,然后是靛蓝。星星开始一颗一颗地亮起来,南地的星空似乎也比北地清晰些。

      青禾抱着膝盖,看着星空。她想起娘说过,人死了会变成星星,在天上看着地上的人。她不知道娘和爹变成了哪两颗星星,也不知道他们能不能看见她和念安。

      如果能看见,他们会欣慰吗?还是会心疼?

      “姐……”念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青禾回头,看见孩子已经醒了,正揉着眼睛坐起来。

      “醒了?”她走过去,“饿不饿?”

      念安点点头,又摇摇头:“饿……但可以忍。”

      青禾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她把最后一点炒面渣拿出来,调了竹筒里的水,喂给念安。孩子吃得很慢,每一口都在嘴里含很久,仿佛要把所有的滋味都尝尽。

      吃完后,念安靠在青禾怀里,小声问:“姐姐,我们以后就住在这里吗?”

      “不知道。”青禾说,“可能还要走。”

      “还要走啊……”念安的声音里透着失望。

      青禾搂紧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也不知道还要走多远,走到哪里才算到头。

      天完全黑下来时,林墨回来了。

      他手里拎着一小捆东西——是几种野菜,还有几块看起来像树根的东西。脸色不太好,眉头紧皱着。

      “找到这些。”他把东西放下,“附近能吃的几乎都被挖光了。南地的流民也不少。”

      青禾看着那点可怜的收获,心里那点刚升起的希望又沉下去一些。

      “还有,”林墨压低声音,“我刚才看见了黑三的人。”

      青禾的心猛地一跳:“他们……过来了?”

      “过来了。”林墨点头,“在关前闹了一阵,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也过关了。我看见他们的时候,他们正在打听有没有人见过一个带狗的小姑娘。”

      庙里的空气一下子凝固了。

      青禾抱紧念安,感觉到孩子在发抖。小银子也竖起了耳朵,喉咙里发出极轻的低呜。

      “他们……知道我们过关了?”青禾的声音发干。

      “应该不知道。”林墨说,“他们只是猜测。但黑三这人很执拗,不会轻易放弃。我们现在有文书,是合法过关的流民,他们不敢明着来。但暗地里……”

      他没说完,但青禾听懂了。暗地里,什么手段都可能用。

      “我们得离开这里。”林墨继续说,“不能在同一个地方待太久。明天一早就走。”

      “去哪?”

      林墨沉默了一会儿:“往南。先离开峪南关附近,越远越好。等甩掉黑三的人,再想办法去临河。”

      青禾点点头。她没什么可说的,也没什么可选的。只能跟着走。

      他们生了一小堆火——柴禾是林墨回来时顺便捡的,很少,只够烧一小会儿。野菜和树根在破瓦罐里煮着,散发出一种苦涩的气味。

      吃饭的时候,谁都没说话。野菜很苦,树根很硬,但他们都吃完了,连汤都喝干净。

      吃完后,林墨往火堆里添了最后一点柴,火光跳动,在他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

      “青禾。”他忽然开口。

      青禾抬起头。

      “你的那个竹筒……”林墨看着她,“里面的水,是不是……喝不完?”

      问题终于来了。

      青禾的心跳得很快,但她脸上很平静。她早就想好了说辞:“不知道。可能这竹筒特别,能凝露水。我也很奇怪。”

      她说完,等着林墨追问。但他没有。他只是看着她,眼神很深,像是在判断她话里的真假。

      最后,他点点头:“也许是吧。这世道,什么怪事都有。”

      他就这样接受了这个解释。太轻易了,轻易得让青禾反而更加不安。

      “睡吧。”林墨说,“明天要早起。”

      青禾点点头,搂着念安在干草上躺下。小银子挨着她,温热的身体贴着她的腿。

      火堆渐渐熄灭,庙里陷入黑暗。只有月光从破屋顶漏进来,在地上投下几道清冷的光。

      青禾睁着眼睛,睡不着。她听着庙外的声音——虫鸣,风声,远处隐约的狗吠。南地的夜晚比北地安静些,少了那些绝望的哭喊和惨叫。

      但危险并没有消失。它只是换了个样子,藏在暗处,等着他们放松警惕。

      她摸了摸腕间的银镯。镯子冰凉,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

      娘,如果你在天有灵,请保佑我们。

      请保佑念安,保佑小银子,保佑……林墨。

      她闭上眼睛,强迫自己睡去。

      明天还要赶路。

      路还长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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