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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晨露与隐痛 ...

  •   天彻底亮起来的时候,荒原显露出它全部的荒凉。

      昨夜月光下那些模糊的轮廓,此刻变得清晰而残酷——干裂的土地像一张被撕碎的羊皮,裂缝深处是深不见底的黑暗。枯死的草梗在晨风中颤抖,发出簌簌的声响,像是无数细小的骨头在摩擦。远处那些隆起的土包,现在能看清上面压着的石块,有些石块已经歪斜,露出底下暗色的泥土。

      青禾停下脚步,把念安放下来活动腿脚。孩子踩在地上时踉跄了一下,青禾赶紧扶住他。念安仰起小脸看她,嘴唇干得发白,但没喊渴。

      “走一会儿。”青禾说,“活动活动血脉。”

      她自己也在原地踩了踩脚。麻木感从脚底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针刺般的痛痒——这是冻僵的肢体在回温。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草鞋已经磨得只剩几根绳子勉强维系,脚趾从破洞里露出来,冻得发紫。

      林墨拄着树枝站在三步外,背对着他们望向东方。晨光勾勒出他瘦削的轮廓,那件盖过他肩头的破衣在风里鼓荡。他站得很直,如果不是左手紧紧攥着树枝、指节都发白了,青禾几乎要以为他的腿伤好了。

      “你的烧退了?”青禾走过去问。

      林墨没回头,只是“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他才缓缓转身,脸色依然苍白,但眼睛里那两簇幽暗的火已经熄灭了,只剩下深潭般的疲惫。

      “昨晚……”他开口,声音哑得厉害,“我是不是说了胡话?”

      青禾看着他,没立刻回答。她在判断——他是真不记得,还是在试探?

      “你发烧了。”她最终说,“说了些梦话。”

      “什么梦话?”

      “听不清。”青禾移开视线,看向远处,“就听见‘水’、‘走’这些。”

      林墨盯着她看了几秒,那目光沉甸甸的,像是要透过她的眼睛看到心里去。青禾强迫自己不动声色,弯腰去整理腰间那包湿泥的布结。

      “我们得找地方处理这个。”她扯开话题,拍了拍那包湿泥,“也许能渗点水出来。”

      林墨没再追问。他走过来,接过那包湿泥掂了掂:“太少了,渗不出多少。”

      “总比没有强。”

      他们找了个相对背风的地方——其实也就是几块大石头围成的半圈。青禾把湿泥摊在一块平整的石面上,又在上方搭了个简陋的棚架,用破布兜着,期待晨露能凝在上面。虽然她知道,在这干旱的荒原上,晨露稀薄得可怜。

      念安挨着她坐下,小手去摸石面上的湿泥。泥土冰凉湿润,他像是得了什么宝贝,小心翼翼地把手指上的湿气抹在嘴唇上。

      “姐姐,这泥能变成水吗?”

      “试试看。”青禾说。

      她其实不抱多大希望。但就在她转身去照看小银子时,眼角余光瞥见石面上那摊湿泥的边缘——似乎比刚才更黑了些?

      她蹲下身细看。湿泥表面泛着一层极淡的水光,在晨光下几乎看不见。她用手指轻轻抹了一下,指尖沾上湿润的泥土,凑近鼻子闻了闻——还是泥土的腥气,但好像……没那么刺鼻了?

      她摇摇头,把这归因于自己的臆想。人渴到一定程度,连看见石头都会觉得像馒头。

      小银子在她脚边动了动。青禾低头,发现幼崽已经能自己站起来了——虽然右后腿还不敢着地,但至少三条腿撑住了身体。它仰头看她,绿眼睛清澈透亮,然后一瘸一拐地走向那摊湿泥,低头嗅了嗅。

      “别吃。”青禾连忙把它抱开。

      小银子在她怀里扭动,喉咙里发出不满的呜咽。青禾检查它腿上的伤口——布条还绑着,但边缘已经松了。她解开布条,愣住了。

      伤口还在,深可见骨的撕裂伤不可能几天就好。但伤口边缘那些发黑溃烂的皮肉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淡粉色的新肉,虽然薄得像一层纱,但确确实实是新生的。伤口也不再流脓,只有少许清亮的组织液。

      这愈合速度……

      青禾下意识地看向林墨。他正低头整理自己的裤腿,没注意这边。她赶紧重新给小银子包扎好,动作快得有些慌乱。

      “怎么了?”林墨抬头问。

      “没什么。”青禾说,“它伤口有点化脓,我重新包一下。”

      林墨没再多问,只是继续低头处理自己的腿伤。青禾看见他解开布条时眉头拧紧了——他那里的伤口依然触目惊心,皮肉外翻,边缘发黑,没有一丝好转的迹象。

      所以不是所有伤口都能好这么快。只是小银子特别?

      青禾把这个念头压下去。现在不是深究的时候。

      晨露收集得比她预想的还少。破布上只凝了薄薄一层水汽,连浸湿布料都不够。湿泥倒是渗出了一点点水——真的只是一点点,在石面凹陷处积了铜钱大小的一洼,浑浊得看不清底。

      青禾用竹筒小心地舀起那点水,三个人分,每人只够润湿嘴唇。水入口苦涩,带着浓重的土腥味,但至少是湿的。

      喝完水,青禾鬼使神差地,又取出了空间里那个小竹筒。

      竹筒里的水还剩最后几滴——昨夜林墨喝完后她没舍得全倒掉。她拔开塞子往里看,愣住了。

      竹筒内壁挂着一层细密的水珠,在晨光下晶莹剔透。她摇晃竹筒,能听见里面明显的水声——不止几滴,至少有半竹筒的量。

      这不可能。

      她昨天明明看见只剩底了。竹筒没破,塞子也没松,水从哪里来的?

      她盯着竹筒看了很久,脑子里一片混乱。最后,她做了个决定——没把这水拿出来,而是重新塞好,放回空间。

      她需要再观察观察。

      “该走了。”林墨站起身,动作因为腿伤而迟缓僵硬,“白天温度升得快,得趁早上多走些路。”

      青禾点点头,收拾东西。她把那摊湿泥重新包好——虽然渗出了点水,但泥土依然湿润,也许还能再用一次。小银子跟在她脚边,一瘸一拐的,但走得比昨天稳多了。

      三人一狼再次上路。

      白日的荒原和夜晚截然不同。夜晚是冷和风的天下,白日则是太阳的主场。那轮日头升得很快,不到一个时辰就爬到了半空,毫无遮拦地炙烤着大地。热浪从地面升腾起来,扭曲了远处的景物,龟裂的土地在阳光下白得刺眼。

      青禾的汗水刚冒出来就被蒸干了,只在皮肤上留下一层盐渍,绷得皮肤发紧。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尝到血腥味——嘴唇裂开了。

      念安走在她身边,小手紧紧攥着她的衣角。孩子的脚步越来越慢,青禾知道他也快撑不住了。

      “姐……”念安小声说,“我饿。”

      青禾喉头发紧。炒面早就吃完了,最后一点昨天喂了小银子——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分给一只狼崽,也许是因为它那双眼睛,也许是因为别的什么。

      “再忍忍。”她说,“等找到……”

      她的话没说完。因为她看见小银子突然停了下来。

      幼崽站在前方几步远的地方,耳朵竖起,鼻子抽动着,绿眼睛紧盯着地面某一处。然后它开始用前爪刨土——动作笨拙,但很坚决。

      “它在干什么?”林墨也注意到了。

      青禾走过去。小银子刨的地方是一处土坡的背阴面,土壤看起来和其他地方没什么不同。但幼崽刨得很起劲,泥土飞扬间,青禾忽然看见土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是地鼠洞。

      洞口很小,被枯草掩盖着。小银子用鼻子拱开枯草,朝着洞口低低地吠了一声——那声音稚嫩,却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洞里传来窸窣声。青禾和林墨对视一眼,同时蹲下身。林墨拔出那柄崩了口的匕首,青禾则捡起一块石头。

      地鼠大概是被小银子的气息惊扰,从洞里窜了出来。那东西不大,瘦得皮包骨头,但动作极快。林墨的匕首挥了个空,青禾的石块砸在地上,溅起一片尘土。

      就在地鼠要钻进另一个洞穴时,小银子扑了上去。

      它的动作快得不像一只受伤的幼崽——三条腿发力,身体在空中划出一道银灰色的弧线,精准地咬住了地鼠的后颈。地鼠剧烈挣扎,吱吱惨叫,但小银子死死咬住不放,绿眼睛里闪烁着野性的光。

      青禾愣住了。她看着那只瘦小的幼崽,看着它咬着比它小不了多少的地鼠,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这一刻,它身上终于有了狼的影子。

      地鼠很快不动了。小银子松开口,把猎物叼到青禾脚边,然后仰头看她,尾巴极轻地摇了摇——那姿态不像邀功,更像是一种理所当然的交托。

      青禾蹲下身,看着脚边那只死地鼠。瘦,很小,去了皮毛内脏,大概只剩几口肉。但这是肉,是蛋白质,是能活命的东西。

      “你……”她看着小银子,不知道该说什么。

      幼崽用鼻子蹭了蹭她的手,然后走到一边,趴下来开始舔自己腿上的伤口。布条在刚才的扑咬中松了,青禾看见伤口又渗出了一点血——但它好像不在乎。

      林墨走过来,捡起地鼠。他熟练地剥皮去内脏,动作快而利落,显然是做惯了的。青禾生起火——白日的柴禾比夜晚好找些,虽然也都是枯枝,但至少干燥。

      地鼠肉在火上烤得滋滋作响,散发出一种混合着焦糊和肉香的复杂气味。那味道并不好闻,但青禾听见自己和念安肚子里同时传来咕噜声。

      肉很少,三个人分,每人只分到一小块。青禾把自己那块掰成两半,一半给念安,另一半犹豫了一下,递给了小银子。

      幼崽看着她手里的肉,又看看她,没动。

      “吃吧。”青禾说,“你抓的。”

      小银子这才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吃起来。它的吃相很斯文,不像野兽,倒像只家养的狗。

      林墨在一旁默默吃着属于自己的那块肉,眼睛却一直盯着小银子。青禾感觉到他的目光,心里紧了紧。

      “这狼崽不一般。”林墨吃完最后一口肉,忽然开口。

      青禾没接话。

      “地鼠洞藏得那么隐蔽,它能找到。”林墨继续说,“受伤那么重,三天就能走能跑还能捕猎。”他顿了顿,“我小时候跟我爹进山采药,见过不少野兽,没见过这样的。”

      “也许是品种特殊。”青禾说,声音很平静。

      林墨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很深:“也许吧。”

      他没再说什么,只是低头收拾火堆。但青禾知道,他起疑了。不是对小银子,是对她——一个能带着受伤的狼崽在荒原上活下来的小姑娘,本身就值得怀疑。

      她摸了摸腕间的银镯,镯子冰凉。

      下午继续赶路时,小银子又展现了一次它的特殊。

      那时他们正经过一片碎石滩,地面坑洼不平,林墨的伤腿走得极其艰难。小银子突然朝右侧一阵低吠,然后带头往那边走。青禾跟过去,在一堆乱石后面发现了一个浅坑——坑里有积水。

      不是渗坑,是真正的积水,虽然不多,大概只有一瓢的量,而且浑浊发绿,水面漂着枯叶和虫尸。但这是水,是他们在荒原上走了两天见到的第一处天然积水。

      青禾蹲在坑边,看着水里自己的倒影——一张脏污、枯瘦、眼睛深陷的脸。她忽然觉得陌生。

      她用竹筒舀起水,照例烧开。水沸腾时散发出一种奇怪的腥气,但没人计较这个。他们太渴了。

      喝水的时候,青禾又偷偷检查了空间里那个小竹筒。

      水又多了。

      这次她确定不是错觉——竹筒里的水已经有三分之二满,清澈透亮,和外面这些浑浊发绿的水截然不同。她甚至能看见竹筒底部沉淀的极细微的杂质,那是之前浑水里带进去的,现在都沉下去了。

      她盯着竹筒看了很久,然后做了个决定。

      她把竹筒里的水倒出一半,装进另一个容器——那是个破了一半的葫芦,她一直留着。然后把竹筒重新塞好,放回空间。

      她要看看,这水是不是真的会自己变多。

      傍晚时分,他们在一处背风的土坡后扎营。说是扎营,其实也就是找个能躺下的地方。

      林墨的腿伤恶化了。白天的行走让伤口再次裂开,血浸透了布条。他靠坐在土坡上,脸色白得像纸,但依然没哼一声。

      青禾给他换药——草药早就用完了,现在只能用干净的布条重新包扎。她解开旧布条时,看见伤口周围又出现了那种发黑溃烂的迹象。

      “感染了。”林墨平静地说,仿佛在说别人的腿。

      青禾没说话,只是低头包扎。她的手指触到他的皮肤,滚烫。

      “如果明天还这样,”林墨继续说,声音很轻,“你们就别管我了。”

      青禾动作一顿。

      “带着念安和小银子走。”他说,“峪南关不远了,再走两天应该能到。”

      “那你呢?”

      “我?”林墨笑了笑,那笑容苦涩,“我就在这儿躺着,看看老天收不收我。”

      青禾抬起头看他。暮色中,他的眼睛很亮,里面有一种认命了的平静。这种平静比任何激烈的情绪都更让她心慌。

      “别说胡话。”她说,声音硬邦邦的。

      “不是胡话。”林墨说,“我的腿我知道。再走下去,这条腿就废了。废了一条腿的人,就算过了峪南关,在南地也活不下去。”

      青禾沉默了很久。她看着林墨腿上的伤口,看着那些发黑溃烂的皮肉,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如果小银子的伤口能好那么快,那林墨的呢?

      这个念头一出现,就像藤蔓一样疯长。她想起给小银子敷药时银镯的温热,想起昨夜给林墨降温时镯子发烫的感觉,想起竹筒里莫名其妙多出来的水……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腕。银镯在暮色中泛着暗沉的光。

      “今晚我守夜。”她忽然说。

      林墨看了她一眼:“你昨晚就没怎么睡。”

      “我不困。”

      林墨没再坚持。他靠着土坡闭上眼睛,呼吸很快变得绵长——他太累了。

      念安挨着青禾坐下,小脑袋靠在她肩上,很快就睡着了。小银子趴在她脚边,绿眼睛在渐浓的夜色中像两盏小灯笼。

      青禾等他们全都睡熟后,轻轻挪到林墨身边。

      她看着他腿上狰狞的伤口,心跳得很快。她知道自己在做一件很冒险的事——如果银镯真有某种力量,如果这力量被林墨察觉……

      但她想起他说“你们就别管我了”时的眼神。想起这一路上,他挡在她和念安身前的背影。想起他那句“谢谢”。

      她咬咬牙,轻轻解开了刚包扎好的布条。

      然后,她将戴着银镯的手腕,缓缓贴在了伤口边缘。

      什么也没发生。

      不,等等——

      银镯开始发热。不是昨夜那种温和的温热,而是一种更明显、更稳定的暖意,像冬夜里的一小簇炭火。那暖意透过皮肤渗进去,青禾甚至能感觉到它在顺着自己的经脉流动。

      她屏住呼吸,一动不动。

      时间一点点过去。月亮升起来了,惨白的月光洒在荒原上,也洒在林墨腿上。青禾借着月光看见——伤口边缘那些发黑的皮肉,似乎……颜色淡了一点点?

      她不确定。也许是月光太暗,看不清楚。也许是她太希望看到变化,所以产生了幻觉。

      但她维持着这个姿势,一直没动。

      不知过了多久,林墨忽然动了一下。青禾吓得赶紧收回手,银镯的温度瞬间恢复正常。

      林墨没醒,只是在睡梦中皱了皱眉,翻了个身。

      青禾退回到念安身边,心脏还在狂跳。她低头看了看手腕上的银镯,又看了看林墨腿上的伤口——月光下,那伤口依然狰狞可怖。

      她深吸一口气,把那个破葫芦拿出来,喝了一口里面的水。水清甜甘冽,和荒原上任何水都不同。

      她把葫芦收好,挨着念安躺下,闭上眼睛。

      明天会怎样,她不知道。

      但至少今晚,她试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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