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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临河村的第一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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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堂的土墙很厚,厚到能把外界的声响都过滤成模糊的背景音。青禾坐在炕沿上,听着窗外隐约传来的鸡鸣、狗吠,还有村民劳作时的吆喝声。这些声音她太久没听过了——在北地,村子死寂后,连鸡狗都被人吃光了。
念安在炕上翻了个身,睡得很沉。这孩子累坏了,从北地一路逃到南地,神经绷了几个月,现在终于能放松下来,一沾炕就睡得人事不省。
小银子趴在炕脚,耳朵却竖着,绿眼睛半睁半闭,警惕着外面的动静。它的右后腿蜷着,伤口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痂,愈合速度快得惊人。
林墨坐在桌边的条凳上,正低头研究那张羊皮残卷。油灯的光晕染在他脸上,照出深深的眼窝和紧抿的嘴唇。他的手指摩挲着残卷边缘,动作很轻,像是在触碰什么易碎的宝物。
“这村子……”青禾轻声开口,“比我想象的好。”
林墨抬起头,眼神有些恍惚:“我也没想到。我爹只说临河村有个老主顾,从没说过……他救过这个村子。”
门外传来脚步声,很轻,但稳。接着是敲门声——不是急促的敲,而是有节奏的三下。
林墨起身开门。门外站着的正是刚才那位老者,手里提着一个陶罐,罐口用粗布盖着,热气从边缘冒出来,带着米香。
“村里没什么好东西,煮了点粥,你们将就着吃。”老者把陶罐放在桌上,又看了看炕上的念安和小银子,“孩子睡了就别叫醒,粥温在罐里,醒了再吃。”
“多谢村长。”林墨说——青禾这才知道老者是村长。
村长摆摆手,在另一张条凳上坐下。他的目光落在林墨手里的残卷上,眼神忽然变得深邃:“你爹……连这个也留给你了?”
林墨一怔:“村长认识这个?”
“何止认识。”村长苦笑,“当年你爹来村里,就是为了这张图。他说这是祖上传下来的,上面标着北地几处古水源地。那时村里大旱,井都快干了,是你爹按这图找出了后山那条暗河,救了全村人的命。”
青禾的心跳快了一拍。她想起林墨说过,他爹花了二十年培育雾山黍的种子,说那是大旱时的希望。现在又听说这张残卷能找水源……
林墨的父亲,似乎不是普通的药铺老板。
“我爹从没提过这些。”林墨的声音有些干涩。
“你爹那人,做了好事从不挂嘴上。”村长叹了口气,“他最后一次来村里,是三年前。那时旱情刚开始,他说北地要出大事,让我们早做准备。我们听了他的话,囤了粮,挖了蓄水池,才撑到现在。”
屋里陷入短暂的沉默。油灯的火苗跳动着,在土墙上投下晃动的影子。
“村长,”林墨终于开口,“这张图……真的能找到水源?”
村长盯着残卷看了很久,缓缓点头:“能。但你爹说过,这图不全。他说完整的图应该有三张,一张记山脉走势,一张记水系脉络,还有一张记……记什么来着?”他敲了敲额头,“老了,记不清了。但你爹说,三张图合在一起,才能找到真正的‘地脉之眼’。”
“地脉之眼?”
“就是你爹找到的那条暗河。”村长说,“他说那是古河道,埋在地下几十丈深,早干了。但地脉还在,只要找准位置挖下去,说不定还能挖出点湿气。我们村后山那条,就是这么找到的。”
青禾听着这些话,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她想起小银子总能找到水源,想起银镯对水的那种奇异感应……
“村长,”她忍不住问,“那条暗河……现在还有水吗?”
村长的脸色黯淡下来:“快干了。三年大旱,地下水位降得厉害。现在一天能渗出的水,只够全村人喝,浇地是别想了。”他看了看窗外,“你们也看见了,村里那些田,种的黍子都是最耐旱的品种,就这样还得省着水浇,不然早枯死了。”
难怪那些田虽然绿着,但庄稼长得稀疏。青禾想。
“你们先休息。”村长站起身,“明天我带你们在村里转转。林墨,你爹的恩情,村里人都记着。只要村里还有一口吃的,就不会饿着你们。”
他说完,拄着拐杖出去了。门轻轻合上,屋里又恢复了安静。
林墨盯着桌上的陶罐,久久不语。青禾走过去,掀开粗布,米香扑鼻而来——是真的米粥,虽然稀,但米粒清晰可见,上面还飘着几片菜叶。
她盛了两碗,递给林墨一碗。两人坐在桌边,默默地喝粥。米粥很烫,划过喉咙时有一种久违的温暖。青禾喝得很慢,每一口都在嘴里含很久,让米香充满整个口腔。
她已经记不清上一次喝到真正的米粥是什么时候了。在北地,早两年就断粮了,后来吃的都是草根树皮,再后来连那些都没了。
一碗粥喝完,她感觉胃里暖暖的,连带着冰冷的手脚都暖和起来。
“你爹……”她放下碗,轻声说,“是个了不起的人。”
林墨没说话,只是盯着碗底最后几粒米,眼神空洞。
青禾没再打扰他。她收拾了碗筷,又去看念安。孩子还在睡,小脸在睡梦中显得格外安宁。她摸摸他的额头,不烫,只是有些汗湿。
小银子走过来,蹭了蹭她的腿。青禾蹲下身,检查它的伤口——痂又厚了些,边缘开始翘起,底下是新生的粉嫩皮肉。
这愈合速度,绝对不正常。
她想起村长的话,想起林墨父亲那张能找水源的残卷,想起小银子总能找到水,想起银镯……
一个模糊的念头在她脑海里越来越清晰。但她不敢确认,不敢说。
夜深了。油灯快燃尽了,火苗越来越小。林墨终于动了,他收起残卷,吹灭油灯,在炕的另一头躺下。
屋里陷入黑暗。只有月光从窗纸的破洞漏进来,在地上投下几道银白的光柱。
青禾挨着念安躺下,小银子挤在她脚边。她睁着眼睛,看着黑黢黢的屋顶,脑子里乱糟糟的。
临河村。这里有水,有田,有人烟。村长说不会饿着他们。
这应该是好事,天大的好事。可她心里为什么还是不安?
是因为黑三的人还在外面?是因为小银子的秘密?还是因为……她总觉得,这一切太顺利了?
逃亡路上,她学会了不相信顺利。每一次看似顺利的时候,后面都跟着更大的麻烦。
她在黑暗中摸了摸腕间的银镯。镯子冰凉,内侧那个“禾”字在她指尖下凸起。
娘,如果你在天有灵,请告诉我该怎么做。
请告诉我,这里真的是安全的吗?
没有回答。只有念安平稳的呼吸声,和小银子偶尔的呜咽。
不知过了多久,青禾终于睡着了。
她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站在一片干裂的荒原上,脚下是望不到头的裂缝。裂缝里没有水,只有黑暗。她往前走,一直走,忽然听见水声。她顺着声音找去,看见一口井。井很深,井底有水,清澈见底。她伸手去够,却够不着。井壁太滑,她爬不进去。
然后她醒了。
天还没亮,窗纸外透进灰白的光。她坐起身,发现林墨已经起来了,正坐在窗边,望着外面。
“睡不着?”她轻声问。
林墨回过头,脸上没什么表情:“习惯了。逃荒路上,睡得太沉会死。”
青禾懂。她也一样,一点动静就会惊醒,这是几个月逃亡刻进骨子里的本能。
她下炕,走到窗边。外面天色渐亮,能看清村子的轮廓——几十间土屋错落有致,屋顶的茅草在晨风中轻轻摇曳。村中央那棵老槐树,枝叶稀疏,但还活着。树下有口水井,井轱辘上挂着木桶。
已经有村民起来了。一个妇人提着木桶去井边打水,动作很慢,很小心——水珍贵,不能洒。几个孩子跟在她身后,手里拿着破碗,等着分水喝。
“他们一天只有两顿饭。”林墨忽然说,“早上粥,晚上糊糊。水限量,每人一天两碗。”
青禾心里一沉。这意味着,村里也不宽裕。收留他们,是多三张嘴,不,四张——小银子也要吃要喝。
“我们不能白吃白住。”她说。
林墨点点头:“我知道。今天就跟村长说,我们能干活。我会采药,懂点医术。你……”
“我会种地。”青禾说,“我娘教过。还会做饭,缝补,什么都能干。”
她没说银镯的事,没说小银子的特殊。那些是她最后的底牌,不能轻易亮出来。
天完全亮了。念安醒了,揉着眼睛坐起来。小银子也醒了,伸了个懒腰——三条腿的伸懒腰看起来有些滑稽。
青禾从陶罐里盛出温着的粥,喂给念安。孩子吃得很香,一碗粥很快见底,还眼巴巴地看着罐子。
“中午再吃。”青禾摸摸他的头,“要省着点。”
念安懂事儿地点点头,没闹。
吃完早饭,村长来了。他身后跟着个中年汉子,皮肤黝黑,手上全是老茧,一看就是常年干农活的。
“这是陈叔,管村里田地的。”村长介绍,“林墨,你先跟我去祠堂,有些东西要给你。青禾姑娘,你跟陈叔去田里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
青禾点头,牵起念安。小银子跟在她脚边,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地方。
陈叔话不多,只是朝她点点头,就带头往田里走。田地在村子东边,沿着那条细小的溪流分布。田不大,一块一块的,用田埂隔开。有些田里种着黍子,有些种着豆子,还有些空着,长满了杂草。
“旱得太久,只能轮着种。”陈叔开口,声音粗哑,“这块地今年种黍子,明年就得歇着,种点豆子养养地。不然地就废了。”
青禾看着那些黍子。植株矮小,穗子稀疏,叶子卷曲着,是缺水的迹象。
“浇水怎么办?”她问。
“后山暗河渗出的水,一天就两桶。”陈叔说,“挑到田里,一棵一棵地浇。浇不过来,只能捡要紧的浇。”
难怪那些庄稼长得这么勉强。青禾想。
她走到一块黍子田边,蹲下身,摸了摸泥土。土很干,硬邦邦的,捏在手里像沙子。她想起空间里那撮湿泥——那撮从荒原渗坑边挖的、放进空间后颜色变深了的湿泥。
一个念头冒出来。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陈叔,我能不能……在这块田里试试?”
陈叔看着她:“试什么?”
“我娘教过我一些土法。”青禾说,“也许能让地好一点。”
陈叔皱了皱眉,但没拒绝:“你想试就试吧。反正这块田今年收成也不会好。”
青禾道了谢,让念安在田埂上坐着,自己开始干活。她没有工具,只能用双手。她先在田边挖了个小坑,从怀里——实际是从空间里——取出那撮湿泥,埋进坑里,盖上土。
然后她站起身,看着那块小小的、埋着湿泥的地方。
什么也没发生。黍子还是那样蔫蔫的,土还是那样干。
她在期待什么?期待湿泥能像在空间里那样,自己变肥沃?期待银镯的力量能通过泥土传给庄稼?
她摇摇头,嘲笑自己的天真。
“姐,”念安在田埂上叫她,“小银子不见了。”
青禾心里一紧,抬头四望。果然,刚才还跟在她脚边的小银子,这会儿不知道跑哪去了。
“小银子!”她喊。
没有回应。
陈叔也帮忙找:“是不是回学堂了?”
“不会,它很乖的,不会乱跑。”青禾的心跳得很快。小银子是她从北地带到南地唯一的念想,不能丢。
她沿着田埂找,一边找一边喊。念安跟在她身后,也奶声奶气地喊:“小银子!小银子!”
找了一圈,没找到。青禾的心沉了下去。难道黑三的人摸进村了?不可能,村子虽然不大,但生人进来肯定会引起注意。
就在她快要绝望时,小银子忽然从后山的灌木丛里钻了出来。
嘴里叼着东西。
青禾跑过去,看清它叼的是什么——是一株植物,叶子细长,开着蓝色的小花。她认识,这是蓝花草,能消炎止血,但不多见,一般长在阴湿的山涧边。
小银子把草放在她脚边,然后蹭了蹭她的腿,绿眼睛里满是期待。
“你……是去找药草了?”青禾蹲下身,摸摸它的头。
小银子“汪”地叫了一声,像是回答。
陈叔走过来,看见那株蓝花草,眼睛一亮:“这草后山早没了,你从哪找到的?”
青禾看向小银子。幼崽又蹭了蹭她,然后转身,朝灌木丛走了几步,回头看她,像是在说“跟我来”。
青禾犹豫了一下,跟了上去。陈叔也跟上。
小银子带着他们钻进灌木丛,沿着一条几乎看不见的小路往山上走。路很陡,碎石多,但小银子走得很稳。它的伤腿似乎全好了,动作灵活得像从来没受过伤。
走了约莫一刻钟,他们来到一处山壁前。山壁下有个石缝,很窄,只容一人侧身通过。小银子钻了进去,青禾和陈叔也跟了进去。
石缝后面是个小小的山洞,不大,但很深。洞里很暗,但能听见水声——滴答,滴答,很慢,但清晰。
陈叔点起火折子。火光下,青禾看清了洞里的景象——
洞顶有钟乳石,石尖上凝着水珠,一滴一滴往下落,在下方一个小石洼里积起薄薄一层水。水很清,能看见石洼底部的沙石。
最让青禾意外的是,石洼周围长着一小片蓝花草,在火光中泛着幽幽的蓝光。
“这……”陈叔的声音在颤抖,“这是……新渗出来的水?”
他蹲下身,用手指蘸了点水,尝了尝,眼睛一下子亮了:“是甜的!是活水!”
青禾也尝了一口。水清凉甘甜,和村里井里那种带着土腥味的水完全不同。
小银子在她脚边坐下,绿眼睛看着她,像是在邀功。
“这狗……”陈叔看向小银子,眼神复杂,“它怎么知道这里有水?”
青禾答不上来。她只能摇头:“我不知道。”
但心里那个模糊的念头,越来越清晰了。
白额银狼能感应地脉,找到水源。
林墨父亲的残卷能找水源。
银镯对水有奇异感应。
这一切,似乎都指向同一个秘密——一个关于水、关于土地、关于生机的秘密。
陈叔小心翼翼地用随身带的竹筒装了些水,又采了几株蓝花草:“得告诉村长。这水虽然不多,但至少是个希望。”
他们原路返回。回到田里时,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
青禾看着那块埋了湿泥的田,忽然发现——那几棵靠近埋泥点的黍子,叶子似乎……舒展了一些?
不,也许是光线的原因。也许是她的错觉。
但她蹲下身,仔细看。真的,那几棵黍子的叶子不再那么卷曲了,颜色也绿了一些。
她的手微微颤抖。
不是错觉。
银镯的力量,真的能通过泥土传给庄稼。
她抬起头,看向后山的方向。小银子正蹲在田埂上,舔着爪子,绿眼睛在阳光下清澈透亮。
这个小小的、倔强的村子。
这条神秘的、能找到水源的幼崽。
这只藏着秘密的银镯。
还有那张能找地脉的残卷。
这一切凑在一起,是巧合吗?
还是……命运?
青禾不知道。
但她知道,她得守住这些秘密。在确定安全之前,不能告诉任何人。
包括林墨。
她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
“陈叔,”她说,“还有什么活要干吗?”
陈叔还沉浸在发现新水源的兴奋中,闻言回过神:“啊?哦,有,有。西边那块豆子地该除草了,你……”
“我去。”青禾说。
她牵起念安,带着小银子,朝西边的豆子地走去。
阳光很好,晒在背上暖洋洋的。
路还长。秘密还多。
但她至少有了个落脚的地方。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