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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镜室 ...

  •   石门关闭的声音很轻,轻得像一声叹息。

      但在这绝对寂静的石室里,这声叹息重如千钧。

      林时和苏芷同时转身,扑到门前。门板严丝合缝,连刚才那条透光的细缝都消失了。林时用力推、用肩膀撞,石门纹丝不动,仿佛从来就是一整块岩石。

      “有机关吗?”苏芷举灯贴近门缝。

      没有锁孔,没有把手,没有任何可以着力的地方。门与门框的接缝完美到肉眼难辨,指甲都插不进去。

      他们被困住了。

      林时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退后几步,开始观察这间石室。

      石室比他想象的大——长约五丈,宽三丈,高约两丈。四壁都是打磨光滑的青石,没有任何窗户,只有顶部有几个拳头大的孔洞,应该是通风口。空气虽然陈旧,但并不憋闷,说明通风系统还在运转。

      书架沿着墙壁排列,总共八架,都是上好的楠木,历经数百年不朽。架上书卷按经史子集分类,每一捆都系着颜色不同的丝绦:经部用青色,史部用赤色,子部用白色,集部用黑色。这是前朝官藏图书的标准规制。

      石室正中是那张石桌,桌旁有两张石凳。桌上除了那面镜子,还有几样东西:一方石砚,墨已干涸;一支秃笔,笔毫硬化;一个青铜水滴,里面还有残水;还有一本摊开的册子。

      林时走到桌前,小心地翻动册子。

      纸是特制的桑皮纸,厚实柔韧,墨迹如新。字迹清秀工整,是沈溪月的笔迹:

      “嘉靖三十七年腊月初八,雪。

      守馆已二十三载。今日复校《永乐大典》副本第三千四百五十二卷,校正讹误七处。其中‘星野分野’一节,前人所记有误,今依实测更正。

      夜半梦回,忽觉此生尽付蠹简。妻儿音容渐模糊,唯架上书卷历历在目。不知是书守我,抑我守书?

      又,今日地动仪微颤,龙脉或有异动。需密切留意。”

      林时往后翻了几页,都是类似的日记。有时记录校书心得,有时感慨守馆孤寂,有时提及地下机关的维护。最后一条记录在嘉靖四十年春:

      “三钥将齐,大限将至。后来者若见此册,当知三事:其一,档案馆非藏宝之所,乃证道之器;其二,叩心镜非照形貌,乃鉴真心;其三,出口不在门,在……”

      记录在这里戛然而止。

      最后几个字墨迹拖得很长,像是书写时突然发生了什么。

      “出口不在门,在什么?”苏芷凑过来看。

      “后面没了。”林时翻过一页,是空白。再往后翻,整本册子都空了。

      他们又仔细检查了石桌,没有暗格,没有夹层。那句未写完的话,成了新的谜题。

      林时的目光落回那面镜子上。

      镜子的确很特别。镜框是羊脂白玉雕成,温润如凝脂,雕着精细的云龙纹——龙有五爪,这是帝王规格。镜面却不是铜,也不是常见的水银玻璃,而是一种半透明的深色材质,似玉非玉,似石非石。对着灯光看,镜面深处似乎有云雾流动,看不真切自己的倒影。

      “这就是叩心镜?”苏芷伸手想去拿。

      “等等。”林时拦住她,“沈溪月说‘叩心镜非照形貌,乃鉴真心’。也许……碰触它有风险。”

      “但我们得出去。”苏芷说,“‘出口不在门’,那在哪里?线索可能就在镜子上。”

      她说的有道理。石门已经封死,常规方法出不去。唯一的出路,可能就是解开这面镜子的秘密。

      林时深吸一口气:“我来。”

      他伸出手,指尖缓缓触向镜面。

      在接触的瞬间,镜面忽然泛起了涟漪。

      像一滴水落入深潭,涟漪从中心扩散开来。镜中的云雾开始旋转,形成一个旋涡。旋涡深处,有光影浮现——

      不是林时的倒影。

      是一幅画面:一个少年跪在灵堂前,面前是两口棺木。灵堂外大雨滂沱,几个穿官服的人正在清点家产。少年怀里紧紧抱着一本蓝布封面的书,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那是十三岁的林时。

      那是他父母双亡、家产被抄的那个雨天。

      林时猛地缩回手。

      镜面涟漪消失,恢复平静。

      他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

      “你看到了什么?”苏芷察觉到他脸色不对。

      “过去。”林时声音干涩,“我……不想回忆的过去。”

      苏芷看着他,沉默了片刻,然后伸出手,也触向镜面。

      镜面再次泛起涟漪。

      这次浮现的画面是:一个中年男人躺在病榻上,握着少女的手。男人瘦得脱形,但眼神清亮。他费力地说着什么,少女哭着点头。窗外,几个黑影在院子里徘徊。

      那是苏芷的父亲临终前的场景。

      苏芷的手也在颤抖,但她没有缩回。她看着镜中的画面,眼泪无声滑落。

      画面渐渐淡去,镜面恢复平静。

      两人相对无言。

      石室里只有他们压抑的呼吸声,和灯油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

      许久,苏芷才开口:“它照见的,是人心里最深的记忆。”

      “或者最深的执念。”林时补充道。

      他想起了温知言的话——“镜在人心,叩之有声”。原来“叩”不是敲击,而是碰触。碰触镜子,就是碰触自己的心。

      而他们刚才看到的,都是各自心中最痛的伤口。

      “但这样有什么用?”苏芷擦去眼泪,“照见伤口,就能找到出口吗?”

      林时重新审视那本未写完的册子。“出口不在门,在……”他喃喃重复,“在什么?在镜子里?在心里?”

      他再次看向镜子。

      这次他注意到,镜框的云龙纹里,有一个很隐蔽的细节:龙口中含着一颗珠子,珠子是活动的,可以转动。

      “也许……”他伸手去转那颗珠子。

      珠子转动时,镜面再次起了变化。

      但这次不是浮现画面,而是显出了文字。

      文字是反的,像印章的阴文。林时拿起镜子对准灯光,从背面看,文字就正了:

      “心为钥,念为匙。欲出此室,需解三问。”

      文字下方,是三个问题:

      “一问:何以为守?”
      “二问:何以为真?”
      “三问:何以为己?”

      问题很简单,但又很深。

      深到需要拷问灵魂。

      “这是……考验?”苏芷看着那些字。

      “看来是的。”林时说,“沈溪月设下的最后一道关卡。回答这三个问题,也许门就会开。”

      “怎么回答?对着镜子说?”

      “也许需要写下来。”林时看向桌上的笔墨。

      砚台里的墨早已干透,青铜水滴里的水也只剩浅浅一层。他试着倒了一点水进砚台,磨那方老墨——墨锭居然还能磨出墨汁,虽然很淡。

      他铺开一张空白纸,提起那支秃笔。

      笔尖蘸墨,停在纸面上方。

      第一个问题:何以为守?

      林时想起自己修复古籍的日子。一笔一划,补全残缺的字句;一针一线,缝合破损的书页。那些被虫蛀、被水浸、被火烧过的故纸,在他手里重获新生。守,就是不让记忆彻底消失。

      他写下:“守,存亡继绝,使往者可追。”

      墨迹在纸上洇开,像一声悠长的叹息。

      笔尖移向第二个问题:何以为真?

      这个问题更难。什么是真?史书上的白纸黑字?口耳相传的野史?还是地下这些被刻意隐藏的记录?

      林时想起祖父常说的一句话:“史无定真,唯求其心。”真正的历史也许永远无法完全还原,但追寻真相的过程,本身就是对真实的致敬。

      他写下:“真,非事之全貌,乃求索之心。”

      最后一问:何以为己?

      我是谁?一个流落民间的古籍修复师?一个被家族秘密缠绕的后人?一个无意中卷入百年谜局的旁观者?

      林时沉默了。

      笔尖上的墨滴落,在纸上晕开一个黑点。

      苏芷看着他,轻声说:“你不知道自己是谁?”

      “知道,又不完全知道。”林时苦笑,“就像这些书,每一本都有封面,但里面的内容,可能和封面说的完全不一样。”

      他想起镜中那个十三岁的少年。那个失去一切、只剩一本《烬史》的少年。这些年来,他以为自己在逃离那个身份,逃离家族的宿命。但兜兜转转,又回到了秘密的中心。

      也许,这就是“己”——不是你想成为谁,而是命运让你成为谁。而“为已”,就是在命运的洪流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和坚持。

      他深吸一口气,写下:“己,非天生之我,乃选择之我。”

      最后一个字落下,石室里忽然响起“咔嗒”一声。

      不是门开的声音。

      是镜子的声音。

      镜面上的文字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三个新的字:

      “叩之。”

      “叩?”苏芷皱眉,“怎么叩?”

      林时想了想,用指关节轻轻敲了敲镜面。

      “咚、咚、咚。”

      三声叩响,在石室里回音悠长。

      镜子忽然亮了。

      不是反光,是镜子本身在发光——一种柔和的、乳白色的光,像满月的光辉。光晕中,镜面变得透明,他们看到了镜子后面的东西。

      不是石墙。

      是另一间石室。

      更准确地说,是石室的一个角落。那里有一个向上的竖井,井口垂着绳梯。竖井顶端,隐约能看到天光——不是阳光,而是月光,清冷皎洁。

      “出口……”苏芷喃喃道。

      镜子成了一扇窗,或者说,一道传送门。光晕在镜框周围流动,形成一个光圈。光圈内的空间似乎在扭曲、折叠。

      “这……能穿过去吗?”林时问。

      “试试看。”

      他伸出手,探向镜面。

      这一次,手指没有碰到坚硬的镜面,而是穿了过去。镜面像一层水膜,凉凉的,柔柔的。他继续往前伸,整条手臂都穿了过去,触到了对面石室的空气——清新得多,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

      “是通的。”林时收回手,“镜子……是一道门。”

      “一道需要回答问题才能打开的门。”苏芷看向桌上那三行字,“心为钥,念为匙。果然如此。”

      他们开始收拾东西。林时将沈溪月的日记册小心包好,塞进怀里。苏芷则从书架上挑了几本看起来最重要的书——都是标注着“孤本”“未传世”字样的。

      “带太多走不动。”她说,“而且……也许有些东西,本来就该留在这里。”

      林时明白她的意思。档案馆的秘密太沉重,全部带出去,未必是好事。

      最后,他的目光落回那面镜子上。

      “镜子怎么办?”他问。

      按道理,这面叩心镜应该是三件信物中最重要的一件。温知言在找它,顾崇山也在找它。如果带出去,势必引来腥风血雨。

      但留在这里……

      “带不走。”苏芷说,“镜框和石桌是一体的,你看。”

      林时仔细看,果然,镜框底部延伸出几根玉柱,深深嵌进石桌里。强行撬出,镜子可能会碎。

      而且,镜子已经完成了它的使命——为他们打开了出口。

      “也许它本来就不该离开这里。”苏芷轻声道,“有些镜子,照过一次就够了。”

      林时点点头。

      两人最后检查了一遍石室,确认没有遗漏重要线索。然后,林时率先走向镜子。

      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踏入了那片光晕。

      穿过镜面的感觉很奇怪——不是穿透,而是被温柔地包裹、旋转,然后轻轻推出。再睁开眼时,他已经站在了另一间石室里。

      这里很小,只有丈许见方。正中就是那个竖井,井口的绳梯是用牛筋和麻绳混编的,看起来很结实。月光从井口洒下,在井底投出一个银白的圆斑。

      苏芷也穿过镜子出来了。

      她回头看了一眼,镜子还亮着,但光晕在逐渐变淡。几息之后,光彻底消失,镜子又变回了普通的镜面,映出他们模糊的倒影。

      “门关了。”她说。

      “也好。”林时抬头看竖井,“该上去了。”

      绳梯很稳,他们一前一后向上爬。井壁是天然岩层,湿滑,长着厚厚的青苔。爬了约莫三丈,井口越来越近。

      林时先探出头。

      外面是……一片荒地。

      杂草丛生,乱石堆积,远处能看到回光巷的屋檐轮廓。他认出了这个地方——巷子西北角,废宅区的后面,那片连野狗都不来的荒地。

      原来密道的出口在这里。

      难怪这么多年没人发现。

      他爬出井口,转身拉苏芷上来。两人站在荒草丛中,夜风吹来,带着深秋的寒意。月亮已经偏西,大概寅时了。

      回光巷沉睡在夜色里,只有零星几点灯火——是温知言的工棚。

      “我们出来了。”苏芷轻声说,像是确认,又像是感叹。

      “但事情还没完。”林时说,“我们知道了档案馆的位置,拿到了沈溪月的日记,还……”他摸了摸怀里的几本书,“拿到了证据。”

      “接下来怎么办?”

      林时看向巷子方向:“先回去。天快亮了,不能让人发现我们不在。”

      他们借着月光和阴影的掩护,悄悄绕回巷子。经过铁匠铺时,林时注意到,荆五屋里的灯还亮着。

      这么晚了,他没睡?

      还是……根本没睡?

      回到城隍庙,林时闩好门,点起灯。两人在灯下检查这次的收获。

      沈溪月的日记册很厚,记录了二十多年的守馆生涯。除了日常,还零星提及档案馆的结构、机关、以及……其他守秘人的信息。

      “你看这里。”苏芷翻到一页,“嘉靖三十八年三月初十,今日会暗使。言及朝中有变,顾氏权势日盛,恐对档案馆不利。嘱我早做准备。”

      “顾氏?”林时心中一紧,“顾崇山的家族?”

      “应该是。”苏芷继续往下看,“后面还有……‘顾氏所求者,非书非典,乃《金匮玉牒》也。此物若出,天下必乱’。”

      《金匮玉牒》。

      这个名字,林时在《烬史》里见过一次,语焉不详,只说是“镇国秘典”。没想到,顾崇山真正要找的,是这个。

      “日记里提到《金匮玉牒》在哪了吗?”

      苏芷快速翻阅,最后摇摇头:“没有。沈溪月只是提了一笔,说此物‘藏于至秘,非三钥齐至不可见’。而且……他似乎很恐惧这东西现世。”

      林时沉思。

      温知言在找档案馆,顾崇山在找《金匮玉牒》。这两者的目标看似一致,但动机可能完全不同。温知言更多是出于学者的探究欲(虽然手段冷酷),而顾崇山……是为了权力。

      如果他们能利用这种分歧……

      窗外传来鸡鸣。

      天真的要亮了。

      苏芷站起身:“我得回去了。太久不在,会引人怀疑。”

      “小心些。”林时说,“温知言的人可能已经在监视了。”

      “我知道。”

      她走到门口,又停下,回头看着林时:“谢谢你。”

      “谢什么?”

      “谢谢你……陪我下去。”苏芷的眼睛在晨光熹微中格外清亮,“也谢谢你,没有在镜子前逃走。”

      林时愣了愣。

      然后他明白了她的意思——在镜子照见各自最痛苦的记忆时,他们没有转身逃离,而是选择了面对。

      “你也一样。”他说。

      苏芷笑了笑,推门离开。

      林时一个人在庙里,看着桌上摊开的日记和书卷。窗外天色渐明,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而他知道,这一天的到来,意味着博弈进入了新的阶段。

      他们拿到了关键线索。

      他们知道了《金匮玉牒》的存在。

      他们经历了叩心镜的考验。

      现在,他们需要做一个决定:是继续隐藏,等待温知言和顾崇山自己撞上陷阱?还是主动出击,用他们掌握的信息,去影响甚至改变这场博弈的走向?

      晨光透过窗纸,照在那些古老的文字上。

      那些被尘埃掩埋了数百年的文字,即将见到天日。

      而持有它们的人,需要决定,让它们说出什么样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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