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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边关烽火 ...


  •   中秋的月光似乎耗尽了宁古塔最后的温情。

      节后第三天,大雪再次封山,气温骤降到呵气成冰的程度。流犯们被集中迁往城内的营区——说是营区,其实就是几排低矮的土坯房,围着高高的木栅栏,门口有兵士昼夜把守。

      条件比驿站稍好些,至少每间屋里有土炕,虽然烧得不热,但总比直接睡在冻土上强。江沨把父亲安置在最靠里的位置,自己和弟弟睡在外侧。每天依旧要去凌青阳那儿“报到”,整理案卷,偶尔被问及一些关于江南风物、朝堂旧事的细节。

      日子看似平静,但江沨能感觉到某种紧绷的气氛在军营里蔓延。

      巡逻的兵士多了,马匹的喂食量增加了,夜里偶尔能听见远处传来的、急促的马蹄声。阿逐来送东西时,脸上也少了往常的雀跃,总是匆匆来去,眼神里藏着不安。

      “要打仗了吗?”有一次,江沨忍不住问。

      凌青阳正在擦拭一把长刀,闻言动作顿了顿。刀刃在烛光下泛着冷白的光,映出他没什么表情的脸。

      “俄人又在江那边闹事。”他淡淡说,“烧了两个卡伦,抢了十几匹马。”

      卡伦是边境哨所。江沨的心沉了沉。宁古塔本就苦寒,若再有战事……

      “怕了?”凌青阳抬眼看他。

      “不怕。”江沨摇头,“只是担心流犯营这边。”

      “流犯营有栅栏,有守卫。”凌青阳收起刀,“真打过来,你们待在屋里别出来就行。”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江沨听出了底下的凝重。如果真到了需要流犯“待在屋里别出来”的地步,情况恐怕已经很不妙了。

      果然,三天后的深夜,急促的号角声划破了寂静。

      江沨猛地从炕上坐起。窗外火光晃动,人声嘈杂,马蹄声、兵器碰撞声、嘶吼声混成一片。弟弟江沅也醒了,脸色煞白:“哥,怎么了?”

      “别慌。”江沨压低声音,“待在炕上,别出声。”

      他摸黑走到门边,从门缝往外看。营地里火把通明,兵士们正在紧急集结,凌青阳站在空地中央,正在快速下达命令。玄色大氅在火光里翻飞,那张脸在明灭的光线下冷硬如铁。

      “阿逐!”凌青阳厉喝。

      “在!”少年从人群里挤出来,甲胄已经穿戴整齐。

      “带十个人,去流犯营守着。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准进出。”

      “嗻!”

      阿逐领命而去。很快,一队兵士跑到流犯营的栅栏外,刀出鞘,弓上弦,将整个营区围了起来。

      江沨退回炕边,握住父亲和弟弟的手。三人的手都是冰凉的,在黑暗里微微发抖。

      外面的喧哗持续了大约半个时辰,然后渐渐平息。但紧绷的气氛没有散去,反而更凝重了——那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天亮时分,凌青阳来了。

      他直接推开了江沨这间屋的门,身上还带着夜露和寒气。甲胄上有几处新鲜的血迹,不知是谁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底有压不住的疲惫。

      “江沨,”他开口,声音沙哑,“跟我走。”

      江沨站起身:“大人,出什么事了?”

      “俄人的马队过了江,在东边三十里外劫了一个庄子。”凌青阳语速很快,“死了十七个百姓,抢了粮食和女人。我要带人追,但队里缺文书——你顶上。”

      文书。随军行动,记录战况,整理缴获。

      这是要上战场。

      江沅猛地抓住哥哥的衣袖,眼睛红了:“哥,你不能去——”

      “闭嘴。”江沨低声呵斥,抽回袖子。他看向凌青阳:“我多久能回来?”

      “短则三天,长则七天。”凌青阳看着他,“也可能回不来。”

      江沨沉默了三息。

      “好。”他说。

      凌青阳似乎愣了一下。他大概没想到江沨答应得这么干脆。但很快,他点点头:“给你一刻钟收拾。阿逐会给你找件棉甲——穿着,虽然挡不住刀,至少能挡挡风。”

      一刻钟后,江沨站在了军营的空地上。

      他身上套着一件略显宽大的旧棉甲,外面罩着流犯的灰布棉袄。阿逐塞给他一个布包,里面有两块硬饼子,一小袋炒米,还有一个皮质的水囊。

      “江公子,”少年压低声,眼睛亮得惊人,“一定要跟紧大人。他……他会护着你的。”

      江沨点头:“多谢。”

      队伍很快集结完毕。五十名骑兵,都是凌青阳的亲兵,甲胄齐全,马匹精壮。凌青阳翻身上马,扫视一圈,目光在江沨身上停留了一瞬。

      “上马。”他下令。

      江沨被安排到一匹温顺的母马旁。他踩着马镫翻上去,动作有些生疏——江南长大的公子,骑马的机会不多,更别说在这种冰天雪地里。

      “跟在我后面。”凌青阳策马过来,扔给他一条缰绳,“抓紧,别掉队。”

      马队出了军营,向东疾驰。

      这是江沨第一次见识关外的荒原。雪原无边无际,天地间只剩下黑白两色——白的雪,黑的枯树,灰的天。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很快就把裸露的皮肤冻得麻木。

      马队跑得很快,马蹄踏碎积雪,溅起一片片雪雾。江沨死死抓着缰绳,身体随着马背起伏,每一次颠簸都牵扯到背上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疼得他直冒冷汗。

      但他没出声,只是咬紧牙关,紧紧跟着前面的凌青阳。

      从清晨跑到正午,马队在一处背风的山坡后停下休整。兵士们下马,给马喂草料,自己则就着雪啃硬饼子。凌青阳把江沨叫到一边,递给他一块肉干。

      “吃。”他说,“下午还有更长的路。”

      江沨接过肉干,小口小口地啃。肉干又硬又咸,但在这种时候,是难得的能量来源。

      凌青阳靠在一块石头上,解下水囊喝了口水。他的侧脸在雪光映照下显得有些苍白,眼底有浓重的阴影。

      “大人,”江沨忍不住问,“我们……能追上吗?”

      “追得上。”凌青阳的声音很冷,“他们带着抢来的东西,走不快。”

      “那追上之后呢?”

      凌青阳转头看他,眼神锐利如刀:“杀。”

      江沨的心脏一缩。他看着凌青阳,看着这个在营房里会问他诗文、会在中秋夜送他纸笔的人,此刻浑身散发着冰冷的杀气。

      这才是真正的凌青阳。镶黄旗佐领,边境武将,手握生杀大权。

      “怕了?”凌青阳又问了一遍这个问题。

      江沨摇摇头:“不怕。只是……没杀过人。”

      凌青阳沉默了片刻。然后,他说:“你不用杀人。你的任务是活着,然后把看到的一切记下来。”

      休整了半个时辰,马队再次出发。

      这一次,凌青阳放慢了速度,开始沿着雪地上的马蹄印追踪。那些蹄印很乱,显然对方人数不少,而且走得很匆忙,有些地方甚至能看到散落的粮食和布匹碎片。

      “就在前面。”凌青阳勒马,抬手示意队伍停下。

      前方是一片稀疏的桦树林,林子那头隐约能看见炊烟。江沨的心提了起来——追上了。

      凌青阳打了个手势,兵士们迅速下马,抽出兵刃,分成三队,悄无声息地朝林子包抄过去。江沨也被拉下马,阿逐把他带到一棵粗壮的桦树后。

      “待在这儿,”少年低声说,“无论发生什么都别出来。”

      江沨点头,背靠着树干,心脏狂跳。他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能听见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还能听见林子那头传来的、模糊的俄语交谈声和女人的哭泣声。

      然后,凌青阳一声令下。

      喊杀声骤然炸响!

      刀剑碰撞声、马匹嘶鸣声、惨叫哀嚎声瞬间撕裂了雪原的寂静。江沨死死捂住嘴,从树后探出半个头——

      他看见了地狱。

      雪地被染红,断肢残臂随处可见。凌青阳冲在最前面,长刀挥舞,所过之处鲜血飞溅。他的脸上、甲胄上很快溅满了血,但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精准、狠厉,每一刀都冲着要害。

      那些俄人显然没料到会被追上,仓促应战,很快落了下风。有人试图骑马逃跑,被凌青阳一箭射穿后心,从马背上栽下来。

      战斗结束得很快。

      不到一刻钟,二十几个俄人全部躺在了雪地里。凌青阳提着滴血的刀,走到那些被绑着的女人面前,用刀割断绳子。

      “会骑马吗?”他问,声音因为杀戮而有些沙哑。

      女人们吓傻了,只会哭。凌青阳皱了皱眉,转身吩咐兵士:“把马牵过来,送她们回去。”

      江沨从树后走出来,双腿发软。浓烈的血腥味冲进鼻腔,他胃里一阵翻搅,几乎要吐出来。

      凌青阳看见他,大步走过来:“受伤了?”

      “没、没有。”江沨摇头,声音发抖。

      凌青阳上下打量了他一遍,确定他真的没事,才点点头:“去清点缴获。”

      江沨强忍着不适,开始记录。粮食、布匹、毛皮,还有几杆火枪。他写得很快,手指因为寒冷和紧张而僵硬,字迹歪歪扭扭。

      正写着,异变陡生!

      一个装死的俄人突然从雪地里跃起,手里攥着一把短刀,嚎叫着扑向背对着他的凌青阳!

      “大人小心!”江沨失声大喊。

      凌青阳反应极快,侧身闪避,但那人扑得太猛,刀锋还是划过了他的左肩。甲胄被划开一道口子,鲜血瞬间涌了出来。

      凌青阳闷哼一声,反手一刀砍断了那人的脖子。鲜血喷溅,尸体倒下。

      “大人!”阿逐和其他兵士冲过来。

      凌青阳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他捂着肩膀,鲜血从指缝间不断渗出,很快染红了半边甲胄。

      江沨冲过去,想扶他,手伸到一半又僵住——不知道该碰哪里。

      “没事,”凌青阳咬牙,“皮肉伤。”

      但血根本止不住。

      “得包扎。”江沨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阿逐,有干净的布吗?”

      阿递急忙从怀里掏出一卷绷带。江沨接过,看向凌青阳:“大人,得先把甲卸了。”

      凌青阳点头,让阿逐帮忙卸甲。厚重的甲胄脱下,里面的棉衣已经被血浸透。江沨用刀割开肩部的衣料,看见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皮肉外翻,血流如注。

      他的手指开始发抖。

      “快点。”凌青阳催促,脸色因为失血而苍白。

      江沨深吸一口气,用雪水简单清洗了伤口,然后撒上金疮药——是凌青阳之前给他的那瓶。药粉落在伤口上,凌青阳的身体明显绷紧了,但没哼一声。

      然后是包扎。江沨的手抖得厉害,绷带缠了几次都缠不好。汗水从他额角滑下,滴进眼睛里,刺痛。

      “别慌。”凌青阳突然开口,声音很低,“慢慢来。”

      江沨抬头看他。凌青阳也在看着他,那双总是冷硬的眼睛里,此刻竟有一丝极淡的……安抚?

      他闭了闭眼,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这一次,手指稳住了。绷带一圈圈缠上去,虽然不算整齐,但至少把伤口包住了。

      血暂时止住了。

      江沨长出一口气,才发现自己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他跌坐在雪地上,看着凌青阳肩上的绷带,突然觉得很累,很累。

      凌青阳看着他,突然笑了。

      很轻的一声笑,带着气音,却让江沨愣住了。

      “怀瑾,”他说——第一次在清醒的时候,叫江沨的字,“你也有慌乱的时候。”

      江沨的心脏狠狠一跳。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失声了。

      夕阳西下,雪原被染成一片金红。

      队伍收拾完毕,准备返回。缴获的东西装满了三匹马,女人们也被安置妥当。凌青阳因为受伤,被扶上了一匹温顺的马。

      江沨也重新上马。他骑在凌青阳旁边,两人并辔而行。

      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雪地上,交叠在一起。

      “今天,”凌青阳突然开口,“多谢。”

      江沨摇头:“是大人救了我。”

      “不是这个。”凌青阳侧过头看他,夕阳在他脸上镀了一层金边,“是你没有逃跑。”

      江沨怔住。

      “刚才那种情况,你可以跑。”凌青阳的声音很平静,“跑回林子里,躲起来,等我们走了,你或许能活。”

      他顿了顿,看着江沨:“但你没跑。”

      江沨垂下眼。他确实没想过跑。不是因为忠诚,也不是因为勇敢,而是……而是当他看见那个俄人扑向凌青阳时,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

      他不能死。

      “我答应过大人,”江沨低声说,“要活着把看到的一切记下来。”

      凌青阳看了他很久。然后,他转回头,看着前方渐渐暗下来的雪原。

      “江沨,”他说,“等这次回去,我会想办法。”

      江沨心头一紧:“想办法……什么?”

      凌青阳没有立刻回答。夕阳完全沉入地平线,黑暗从四面八方涌来。只有马蹄踏雪的声音,规律而清晰。

      “想办法,”他终于开口,声音在夜色里格外清晰,“让你不再是流犯。”

      江沨的心脏停跳了一拍。

      “大人,”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厉害,“这不可能……”

      “可能。”凌青阳打断他,“只要你想。”

      江沨沉默了。

      他想吗?当然想。他想摆脱这个身份,想光明正大地活着,想回去报仇。可是……

      “代价是什么?”他问。

      凌青阳转头看他。黑暗中,江沨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见那双眼睛,亮得像暗夜里的星子。

      “代价是,”凌青阳缓缓说,“你得留在我身边。”

      留在我身边。

      这五个字,像石子投入深潭,在江沨心里荡开一圈圈涟漪。他握紧缰绳,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

      “为什么?”他问,声音很轻。

      凌青阳没有回答。

      他只是抬头,看着天边刚刚升起的、细如眉梢的月亮。良久,才低声道:

      “因为我不想再看你受伤了。”

      夜风呼啸,卷起雪沫,打在脸上,冰凉刺骨。

      但江沨却觉得,心口某个地方,热得发烫。

      他转过头,看着凌青阳在夜色里模糊的侧影,看着那道裹着绷带的伤口,看着那双望着远方的眼睛。

      然后,他说:

      “好。”

      一个字,很轻。

      却像承诺,沉甸甸地,落在了雪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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