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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夜晤温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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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夜晤温叟**
渝州城的夜,不比山林寂静。远处花街的丝竹、码头的卸货号子、更夫沙哑的梆子,还有不知哪家婴孩的夜啼,种种声响被夜风揉碎了,混在潮湿的空气里,弥漫成一种沉闷的、令人心浮气躁的背景音。
沈青却觉得,这嘈杂比黑水寨的万籁俱寂更让她心安。至少,这喧嚷是人间的,藏着无数可能的缝隙。
她换上了一身李三找来的深灰色粗布短打,头发紧紧束在脑后,脸上抹了锅底灰,在昏暗光线下,像个不起眼的半大少年。左小腿的伤被重新用布条和竹片紧紧固定,疼痛被压制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但每一次着力,都能感觉到筋骨在抗议。她将墨娘子给的乌黑毒镖贴身藏好,短刃插在靴筒,手里只拎着一根不起眼的竹杖——既是伪装,也是支撑。
李三和另外两名最机灵的寨众也已准备妥当。他们扮作夜里出来掏沟渠的苦力,推着一辆散发着馊味的泔水车,车上藏着绳索、钩爪和一些简易工具。
“沈姑娘,这边。”李三低声招呼,引着沈青钻出客栈后门,没入漆黑曲折的巷道。
渝州城的老城区巷道如迷宫,石板路湿滑,两侧是高耸的封火墙,抬头只见一线狭窄的、被灯火染成暗红色的天空。空气中弥漫着下水道的腥臊和夜来香的甜腻,古怪地混合着。
李三显然对此地极为熟稔,脚步轻快无声,在岔路口几乎无需犹豫。沈青紧跟其后,竹杖点在石板上,发出极轻微的“笃笃”声,淹没在远处的喧嚣里。腿伤让她无法快走,额角渐渐渗出细密的冷汗,但她眼神专注,不断观察着周围环境,记下每一个转弯和特征。
约莫两刻钟后,他们在一片格外破败、寂静的街区边缘停下。前方是一片低矮杂乱的棚户区,更远处,是几座黑沉沉、轮廓高大的老院子,像几头蹲伏在黑暗里的巨兽。其中一座院子背对着他们,院墙高耸,墙皮剥落,墙头生着衰草。
“就是那座,带后门。”李三指着最边上一座院子,声音压得极低,“后门在东北角,外面是条死胡同,堆满了破缸烂瓦。老苍头说,平时只有两个看守轮流打盹,今晚前院有酒席,可能更松懈。”
沈青眯起眼观察。院子后墙确实有道不起眼的小门,门前堆着杂物,几乎把门堵死。墙头约一丈五六尺高(约5米),对常人来说不易攀爬,但对李三这种擅轻功的好手,或许不难。
“怎么进去?”沈青问。
李三从泔水车底下摸出带钩爪的绳索:“我先上去看看情况。如果只有两个看守,且松懈,我们就从后门进,尽量不惊动。如果人多或清醒,就只能翻墙,动静会大些。”
沈青点头:“小心。”
李三将绳索在手中掂了掂,后退几步,助跑,纵身!身形轻灵如燕,在墙面借力两下,手中钩爪已无声无息地搭上墙头。他凝神听了片刻,对下面打了个“安全”的手势,随即翻身而上,消失在墙头阴影里。
等待的时间被拉得很长。晚风吹过巷子,卷起地上的废纸,发出窸窣的声响。沈青靠在一堵断墙边,调整着呼吸,缓解腿部的压力。她摸了摸怀里的玉坠,冰凉的触感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平静。
知意,再等等。或许今夜,我就能找到打开那扇铁门的第一把钥匙。
墙头传来极轻微的“咕咕”声,是李三模仿夜枭的暗号。随即,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滑落下来。
“只有两个看守,”李三语速很快,带着一丝兴奋,“靠在门房柱子上打瞌睡,酒气很重。后门从里面闩着,但门轴老旧,我有办法弄开。里面很安静,除了前院隐约的喧哗,没听到别的动静。”
“走。”沈青当机立断。
李三留下一个寨众在巷口望风,自己带着沈青和另一人,悄悄摸到后门堆积的杂物旁。他先小心地搬开几个破缸,清理出通往门缝的路径。然后,他从怀里掏出一根细长的、前端带弯钩的铁丝,小心翼翼地探入门缝,屏息操作。
“咔哒。”一声极其轻微的机括响动。
李三轻轻推门,木门发出艰涩的“吱呀”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三人的动作瞬间凝固。前院的喧哗声似乎停顿了一瞬,又继续响起。门后的鼾声依旧。
虚惊一场。
门被推开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三人鱼贯而入,立刻将门在身后掩上。
门内是一个荒废的后院,长满了半人高的荒草,堆着些朽烂的木料和破碎的瓦罐。几间低矮的厢房黑着灯,只有最靠里一间,窗户里透出极其微弱的、摇晃的光晕——像是油灯,但被刻意遮挡过。
“老苍头说,那老哑巴就被关在最里面那间堆放杂物的仓房。”李三耳语道,指了指那透光的屋子。
沈青点头,示意李三先探路。李三猫腰,如同一只真正的狸猫,悄无声息地踏过荒草,贴近那间仓房的窗下。沈青和另一人紧随其后,尽量放轻脚步,但沈青的竹杖在松软泥地上,还是留下了浅浅的印记。
来到窗下,李三舔湿手指,在陈旧的窗纸上轻轻捅开一个小洞,凑近窥视。片刻后,他退开,对沈青点了点头,又做了个“一人、捆绑”的手势。
沈青凑到小洞前。
昏暗的油灯下,一个瘦小佝偻的身影蜷缩在角落的草堆上,手脚都被粗绳捆着,嘴上勒着布条。他头发花白杂乱,脸上布满深深的皱纹和污垢,看不出年纪,但那双偶尔抬起的眼睛,在昏黄光线下,却异常清亮锐利,不像普通老人。他的一条腿姿势别扭,显然是跛的。正是李三描述的老哑巴。
房间里除了他,空无一人。门口似乎从外面锁上了。
沈青对李三比划:开门,救人,速离。
李三会意,再次拿出那根细铁丝,开始对付门上的铜锁。这一次稍微费了点功夫,锁芯老旧生锈。就在李三额角见汗,即将成功的刹那——
“砰!”
前院方向突然传来一声酒坛摔碎的脆响,接着是几个男人粗嘎的哄笑和骂娘声,脚步声朝着后院方向来了!
“妈的,喝多了……放放水……”
“走,去后院,别他妈尿屋里……”
被发现了?还是巧合?
仓房内的老哑巴也听到了动静,身体猛地一僵,清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紧张,随即又变得死寂,仿佛认命。
李三眼神一厉,手中动作加快!沈青则迅速环顾四周,寻找退路或藏身之处。另一个寨众已握紧了藏在袖中的短刀。
“咔!”锁终于开了!
李三猛地推开门,三人闪身而入。老哑巴惊愕地抬头,看着这三个不速之客。
“想活命,别出声,跟我们走!”李三用极低的声音快速说道,同时上前用匕首割断老哑巴手脚的绳索,扯下他嘴上的布条。
老哑巴没有挣扎,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用那双清亮的眼睛,警惕地、快速地打量着沈青三人,尤其在沈青脸上和她的竹杖上停留了片刻。
外面的脚步声和喧哗声越来越近,已经能听到他们踢踢踏踏踩过荒草的声音。
“后门!”沈青低喝,示意李三扶起老哑巴。
老哑巴却突然挣脱了李三的搀扶,尽管腿脚不便,却动作奇快地扑到墙角一堆破烂家具旁,从里面摸出一个用油布紧紧包裹的、巴掌大的扁平物件,死死抱在怀里。然后他才对李三点头,示意可以走了。
时间紧迫!四人迅速退出仓房,李三顺手将门虚掩,做出未被闯入的假象,然后扶着老哑巴,沿着来路,冲向荒草丛生的后院角落。
刚跑到后门附近,就听到刚才他们藏身的仓房方向传来醉醺醺的疑惑声:“咦?门怎么好像没锁严实?”
“管他呢,快尿,冷死了……”
四人不敢停留,李三拉开后门,沈青和另一寨众先出,李三扶着老哑巴紧随其后。刚出后门,就听到院内传来一声变了调的惊呼:“草!仓房门开了!那老哑巴跑了!!快来人——!!”
暴露了!
“快走!”李三低吼,将老哑巴往沈青身边一推,自己反身,用最快的速度将后门重新掩上,并用一根事先准备的木棍死死卡住门闩位置!这只能阻挡片刻,但能争取一点时间。
巷口望风的寨众已经推着泔水车焦急地等在那里。五人汇合,也顾不上掩饰,李三和另一寨众架起老哑巴,沈青拄着竹杖尽量快走,朝着与来时不同的、更复杂曲折的巷道深处狂奔!
身后,院子里传来气急败坏的吼叫、撞门声、以及杂乱的脚步声和呼喝。追兵很快就会发现后门被卡住,绕路追来。
“这边!”李三对巷道的熟悉再次发挥了作用,他领着众人连续拐了几个弯,钻进一条极其狭窄、仅容一人通行的墙缝,又翻过一道低矮的断墙,暂时甩开了身后的喧嚣。
但他们不能停。这里离那院子还不够远。
沈青的腿伤在剧烈奔跑下,传来撕裂般的痛楚,她咬紧牙关,额头上冷汗淋漓,眼前阵阵发黑。老哑巴被架着跑,也气喘吁吁,但怀里的油布包裹抱得更紧。
又穿过了两条黑漆漆的、堆满垃圾的巷子,前方隐约传来水声和更响亮的市井喧哗——快到江边码头区了。那里人口杂乱,船只众多,更容易隐匿。
李三找了一处堆满废弃竹排和破渔网的角落,示意众人暂时躲进去。这里气味难闻,但足够隐蔽。
众人屏息凝神,竖起耳朵。远处的追喊声似乎分散开了,在错综的巷道里迷失了方向,渐渐远去。
暂时安全了。
沈青靠着冰冷的竹排,大口喘息,腿上的剧痛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她掏出一块布巾,擦了擦额头的冷汗,然后看向被救出来的老哑巴。
老哑巴也在看她,那双清亮的眼睛里,警惕未消,但多了一丝探究和……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他松了松怀里的油布包裹,但没有打开,只是用枯瘦的手指,指了指沈青,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和嘴巴,摇了摇头——示意自己又聋又哑?
沈青却摇了摇头,用平静但清晰的声音说:“您不必装。我知道您听得见,或许也能说。我们没有恶意,是来救您的,也因为……我们需要‘百工坊’匠人的帮助,尤其是,懂得前朝‘铁券’秘密的匠人。”
听到“铁券”二字,老哑巴的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震,眼神瞬间锐利如刀,死死盯住沈青。他张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损风箱般的声音,试了几次,才挤出几个极其嘶哑、几乎难以辨认的音节:“你……是……谁?为何……知……铁券?”
他能说话!虽然声音毁损严重。
沈青从怀中,小心翼翼地取出那枚玉坠,递到老哑巴眼前。“我受人之托,寻找铁券,为三年前江州河工贪墨案翻案,为工部侍郎江文远大人洗刷冤屈。这玉坠的主人,是江大人的女儿,江知意。她如今身陷囹圄,也在寻找铁券的秘密。”
温润的玉石在昏暗的光线下流转着微光,那个小小的“江”字清晰可辨。
老哑巴——温叟,颤抖着手,想要去碰那玉坠,又在半途停住。他死死盯着那个“江”字,浑浊的老眼里,骤然涌上了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滚落。他张开嘴,无声地哭泣,肩膀剧烈耸动。
良久,他才用破烂的袖子狠狠抹了把脸,看向沈青的眼神,充满了激动、悲痛,还有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他不再掩饰,声音虽然嘶哑难听,却努力说得清晰:
“江……江大人……恩公……终于……有人来了……”他紧紧抱住怀里的油布包裹,像是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铁券……图……我……我藏了……三十年……终于……能见天了……”
他哆哆嗦嗦地打开油布包裹。里面不是铁券实物,而是几卷颜色陈旧、但保存尚好的**羊皮图纸**,以及几块薄薄的、刻满奇异符号的**金属模板**。
油灯的光落在那些精细到令人惊叹的线条和符号上。
温叟抬起头,泪痕未干,眼神却燃烧着灼热的光,他看向沈青,一字一句,嘶哑而坚定:
“姑娘……铁券的秘密……我告诉你。但你要答应我……救出江小姐……用这秘密……扳倒那些豺狼……告慰……江大人……和那些……枉死的冤魂!”
江风带着湿气灌入破旧的角落,吹得图纸哗啦轻响,也吹动了沈青额前的碎发。
她看着眼前泪流满面却眼神炽烈的老人,看着那些承载着无数秘密与鲜血的图纸,重重点头:
“我答应你。”
夜色深沉,但秘密的光芒,已刺破了一角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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