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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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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第二卷:春寒
第一章
股东大会结束后的第七天,上海的气温开始缓慢回升,但空气中依然弥漫着倒春寒的凛冽。冬雪融化的水汽混杂着城市尘埃,在清晨的薄雾中折射着灰蒙蒙的光。
默声科技位于张江的办公楼里,气氛却比天气更加复杂。
上午九点,沈默站在自己办公室的落地窗前,望着楼下园区里步履匆匆的员工。玻璃上倒映出他的面容——比一周前更加消瘦,但眼神中少了些绝望,多了某种沉静的力量。他手里握着一杯已经凉透的咖啡,指尖无意识地在杯壁上敲击着某种节奏。
门被轻轻敲响。
“请进。”
进来的是人事总监林薇,一个四十出头、专业干练的女性,在默声科技工作五年,经历过公司三次大规模裁员和两次近乎倒闭的危机。她手里拿着一份文件,表情谨慎。
“沈总,这是王振宇和李明哲的离职交接清单。”她将文件放在桌上,“按照您的指示,我给他们办理了N+3的补偿方案,高于法定标准。”
沈默转过身,没有立即去看文件。“他们什么反应?”
“王总...王振宇接受了,签得很干脆。”林薇停顿了一下,“李明哲拒绝签字,说要咨询律师。”
意料之中。沈默走到办公桌前,翻看那份清单。王振宇的交接异常完整——工作文档分类清晰,客户联系人详细备注,甚至包括一些非正式的行业人脉。而李明哲的部分,大量技术文档缺失,核心代码库的访问权限虽然已被冻结,但谁也不知道他是否已经做了备份。
“技术团队现在怎么样?”沈默问。
“不稳定。”林薇直言不讳,“CTO突然离职,三个高级工程师昨天提交了辞职报告。剩下的团队...人心惶惶。大家都在猜测公司会不会再次裁员,启明资本虽然暂时退出了,但资金链的问题还在。”
沈默沉默了片刻。“安排今天下午的全员会议,我要亲自和团队沟通。”
“需要准备什么材料吗?”
“不用。”沈默说,“就说实话。”
林薇点点头,准备离开时又转过身:“沈总,还有一件事。启明资本那边通过中间人传话,说虽然这次没成功,但他们仍然对公司技术感兴趣,愿意以‘更友好的方式’继续探讨合作可能。”
沈默的嘴角扯出一个没有笑意的弧度。“转告他们:不合作,不探讨,不需要。”
“明白了。”
林薇离开后,沈默重新站回窗前。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周屿发来的消息:“股东会法律文件归档完成。另外,陈院长希望下周和你单独聊聊医院后续合作细节。”
沈默回复:“好。你今天有时间吗?想和你讨论公司后续法律架构。”
“下午三点,老地方?”
“可以。”
放下手机,沈默的目光落在办公桌一角相框上。那是公司成立第一年团建时的照片——年轻的沈默、王振宇、李明哲站在简陋的办公室里,背后是一块白板,上面写满了代码和潦草的商业构想。三个人都笑着,眼神里有那种创业者特有的、对未来的盲目乐观。
七年。他拿起相框,指尖划过玻璃表面。七年前,他们挤在十平米的出租屋里,吃着泡面写代码,为第一笔天使投资欢呼雀跃。三年前,他们熬过现金流危机,在庆功宴上喝醉后抱头痛哭,发誓要一起走到最后。
誓言还在耳边,人已经散了。
沈默将相框放回原处,正面朝下。有些过去,需要暂时收起来。
下午两点五十分,周屿提前到达咖啡馆。他选了个角落的位置,打开笔记本电脑整理文件。股东大会虽然赢了,但后续的法律工作才刚刚开始——公司章程需要修订以防类似情况重演,新的董事会需要正式备案,与启明资本的保密协议违约问题需要进一步处理。
更重要的是,沈默邀请他考虑担任公司长期法律顾问。这不是一个轻易能做的决定。
“周律师。”
沈默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周屿转头,看到他穿着简单的灰色毛衣和牛仔裤,比平时少了几分正式,多了些疲惫的真实感。
“沈总。”周屿合上电脑,“坐。要喝点什么?”
“美式,双份。”沈默坐下,揉了揉太阳穴,“抱歉,昨晚又没怎么睡,在处理技术交接的问题。”
周屿招手叫来服务员,点了两杯咖啡。“李明哲留下的烂摊子?”
“比想象中糟糕。”沈默苦笑,“关键模块的文档缺失,一些核心算法只有他一个人完全理解。现在团队在紧急梳理,但进度很慢。”
“法律上可以追究他的责任。”周屿说,“故意破坏公司资产,违反竞业禁止协议。但需要证据。”
“现在没精力打另一场官司。”沈默摇摇头,“而且...说真的,我不想。已经够了。”
咖啡送来了。沈默喝了一大口,似乎需要咖啡因来维持清醒。“我今天找你,主要是两件事。第一,公司需要重建法律防火墙,避免再次被恶意收购。第二...”
他停顿了一下,看向周屿:“我想正式邀请你担任默声科技的长期法律顾问,不仅仅是这个案子,而是深度参与公司治理。我知道你在律所有很好的发展,但...我希望你能考虑。”
周屿没有立即回答。他转动着手中的咖啡杯,看着深色液体在杯中形成的漩涡。
“我需要了解你的具体设想。”他最终说。
“我想建立一套新的公司治理结构。”沈默身体前倾,眼中重新燃起那种技术人员特有的专注光芒,“传统的同股同权让我们这次差点失去控制权。我想设计一种架构,既能保护创始团队对技术方向的控制,又能为投资者提供合理的回报保障。”
“类似AB股结构?”周屿问。
“更复杂一些。”沈默从包里拿出一份手绘的架构图,“我希望在技术伦理、数据使用方向等核心问题上,创始团队有否决权。但在商业运营、财务决策上,给专业管理团队和投资者足够空间。”
周屿仔细看着那份草图。上面用不同颜色的笔标注了各种股权类别、投票权分配、董事会席位设置,显然经过了深思熟虑。
“这种结构在国内法律环境下可行吗?”他问。
“需要创新。”沈默承认,“但我查过,新《公司法》给了更多灵活性。而且,我们不是上市公司,章程设计的自由度更大。”
周屿思考着。这类非标准架构确实在法律上存在空间,但需要精心设计,平衡各方利益,还要考虑未来融资和上市的兼容性。挑战很大,但...有意思。
“你为什么想让我来做?”他问。
沈默看着他,琥珀色的眼睛在咖啡馆昏暗的光线中显得格外明亮。“因为你不是那种只会说‘按惯例应该这样’的律师。你在乎事情为什么这样做,在乎背后的意义。而且...”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辞:“在股东会上,你提出三分之二门槛的论点,不只是法律条文,你在为一种价值观辩护。公司需要这样的人。”
周屿感到胸口有什么东西轻轻触动。作为一名商业律师,他习惯了被客户需要专业能力,但很少被需要“价值观”。
“我需要时间考虑。”他说,“而且即使接受,也需要设计合理的合作模式——我不能既做外部律师又深度参与公司治理,会有利益冲突。”
“我明白。”沈默点头,“你可以设计任何你认为合适的模式。我只希望你...考虑。”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他们详细讨论了公司当前面临的法律问题。周屿提供了初步建议:立即修订公司章程,明确控制权变更的高门槛;与关键员工重新签订包含更严格知识产权保护条款的合同;建立数据伦理委员会,将伦理原则制度化。
“还有一件事。”周屿在笔记本上记录着,“你需要考虑如何处理与王振宇的关系。虽然他这次站在对立面,但他的能力和资源对公司还有价值。”
沈默的表情复杂起来。“我不知道还能不能信任他。”
“也许不需要完全信任。”周屿说,“但可以建立有条件的合作。比如,邀请他作为技术顾问,但不参与决策。至少,避免他彻底倒向竞争对手。”
“让我想想。”
谈话结束时,窗外天色已暗。路灯渐次亮起,在渐浓的暮色中划出一道道温暖的弧线。
“你接下来去哪?”周屿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问。
“回公司。还有一堆事情。”沈默站起身,突然晃了一下,扶住桌沿才站稳。
周屿皱眉:“你需要休息。连续熬夜解决不了问题。”
“我知道,但是...”
“没有但是。”周屿的语气不容置疑,“你现在是公司唯一的支柱,如果你倒下了,刚赢回来的胜利就毫无意义。回家,睡觉。这是医嘱,也是商业建议。”
沈默看着他,最终苦笑:“你知道吗,我员工都不敢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
“我不是你员工。”周屿平静地说,“我是你的律师——暂时还是。”
这句话里有一种微妙的、未言明的开放性。沈默听出来了,他点点头:“好,听你的。回家睡觉。”
他们一起走出咖啡馆。春寒的夜风带着湿冷的触感,沈默裹紧外套。
“周屿。”在分别前,他突然说,“谢谢你。不只是为法律建议。”
周屿看着他,看着这个在寒风中显得过分单薄却异常坚韧的人。“不用谢。路上小心。”
沈默点点头,走向地铁站。周屿站在原地,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融入下班的人群中,最终消失在入口处。
手机震动,是陈律师的消息:“明天上午十点,合伙人会议,讨论你手上几个案子的进展。沈默的案子虽然赢了,但启明资本那边有动作,小心后续。”
周屿回复:“明白。我会准备报告。”
他收起手机,却没有立即离开。咖啡馆的暖光透过玻璃窗洒在人行道上,形成一片模糊的光区。几个年轻人在里面说笑,一个老人独自看报,情侣依偎在角落。
这个城市每天都在上演无数故事——相遇与离别,成功与失败,坚持与放弃。大多数故事无人知晓,像水滴汇入海洋。
但有些故事,会改变一些东西。
周屿想起股东大会那天,沈默站在讲台上说“技术应该保护人”时的眼神。想起那个八十多岁的老股东站起来说“有些东西比钱重要”。想起最终投票结果揭晓时,那0.2%的惊险差距。
法律是理性的,但法律的背后是人。而人,终究不是完全理性的存在。
他转身走向地铁站,步伐比来时更坚定一些。还有很多工作要做,很多问题要思考,很多选择要面对。
但至少此刻,他知道自己站在了哪一边。
而这一边,让他感到久违的、活着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