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告白》昭罪

23、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卷：春寒

　　尾声

　　六月，上海的空气里开始漂浮着初夏的、粘稠的热意。梧桐叶子在阳光下发着油亮的光，蝉鸣还未响起，但城市已经有了某种焦躁的、蓄势待发的躁动。

　　距离用户监督小组第二次会议，已经过去四周。那场堪称惨烈的技术攻坚，最终以一场近乎平淡的直播收尾——没有宕机，没有数据不可用，只有十位监督员和超过五百万在线观众，见证了一套复杂但清晰的查询系统平稳运行，见证了沈默和他的团队如何坦诚解释系统可能存在的延迟和备用路径，也见证了那份沉甸甸的、几乎不可能完成的承诺，被一寸一寸地兑现。

　　直播结束后，舆论的风向彻底稳定。质疑声依然有，但已经不成气候。更多的人开始认真讨论“默声模式”——一种将技术伦理制度化、将用户监督实质化、将公司治理透明化的可能性。虽然大多数评论家依旧认为这“过于理想”、“难以复制”，但至少，它成了一个无法被忽视的、真实存在的样本。

　　刑事案件的进展，比预想中更快。在完整、扎实的证据链面前，启明资本那位姓赵的副总裁被正式批捕，涉嫌罪名包括侵犯商业秘密、对非国家工作人员行贿、以及指使破坏计算机信息系统。李明哲作为从犯，也被采取强制措施。深蓝智能因涉及非法获取和使用数据，被处以高额罚款，并吊销了部分业务资质，公司名存实亡。启明资本则陷入了巨大的公关和信任危机，多家被投企业开始寻求撤资或更换股东，其在创投圈的势力，一夜间土崩瓦解。

　　王振宇没有出现在任何法律文件中。沈默和周屿商议后，只将他提供的录音和文件作为证据，隐去了他的个人信息。最后一次得到他的消息，是他在西南那座小城发来的一张照片——一群孩子围在电脑前，眼神发亮，他站在后面，穿着简单的T恤，笑容平和。照片背面，他用钢笔写了一行小字：“在教孩子们用代码画星星。原来最简单的快乐，是看见光被创造出来。谢谢你们，让我有机会重新开始。”

　　沈默把那张照片收在了抽屉最底层，和那本创业日志放在一起。没有原谅，但也不必再恨。有些人，注定只能陪你走一段路，然后消失在茫茫人海。能体面地道别，已是幸运。

　　六月中的一天下午，沈默收到了检察院寄来的案件进展告知书。他拆开，快速浏览了一遍，然后放在桌上，久久没有说话。窗外阳光炽烈，梧桐树的影子在桌面上晃动，像时光的指针。

　　门被轻轻敲响。

　　“请进。”

　　周屿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他今天没穿西装，只是一件浅蓝色的牛津纺衬衫，袖子随意卷到小臂，看起来比平时放松许多。他看到沈默桌上的告知书，目光停留了一下。

　　“收到了？”

　　“嗯。”沈默点头，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

　　周屿坐下，把手里的文件夹推过来。“股权激励计划的最终版，法务和财务都审核过了，陆总那边也认可。就等你的签字，然后可以启动授予程序了。”

　　沈默翻开文件夹，厚厚一沓文件，条款清晰，权利义务明确。核心团队、早期员工、甚至在危机中坚持下来的每一个普通员工，都根据贡献和司龄，获得了不同比例的期权。这不是施舍，是契约，是将公司的未来，与每个人的未来，真正绑在一起的绳索。

　　“周律师的部分，我们也预留了。”沈默翻到某一页，指给周屿看，“特殊顾问股，0.5%，分期归属。我知道你不缺这个，但这是团队所有人的心意。没有你，我们走不到今天。”

　　周屿看着那行字，沉默了几秒，然后笑了笑，没有推辞：“好，我收下。但有个条件——这部分股权的投票权，委托给你行使。我只保留分红权。你知道，我的战场不在这里。”

　　“明白。”沈默也笑了。他知道周屿的意思。律师有律师的战场，创业者有创业者的征途。能并肩走过最难的这一段，已是缘分。未来的路，或许会交叉，或许会平行，但那份在黑暗中建立的信任和默契，已经刻进了彼此的生命里，不会磨灭。

　　“另外，”周屿从文件夹底层抽出一份薄薄的文件，“这是陈院长托我带给你的。医院伦理委员会的最终决议——默声科技的语音情感识别技术，在完成全部合规整改并建立长期监督机制后，获准进入临床前研究第二阶段，可以与指定医院合作，开展小范围的、严格监管下的真实患者数据收集和分析。前提是，用户监督小组必须有一名医学伦理专家加入，并且所有数据分析结果，必须接受委员会的双盲复核。”

　　沈默接过文件，手指抚过那枚鲜红的公章。几个月前，这几乎是他不敢想象的进展。现在，它真实地躺在手里，轻飘飘的几张纸，却重如千钧。

　　“陈院长还让我带句话。”周屿看着沈默，眼神里有种温暖的赞许，“他说：‘小沈，你们这条路，走通了第一步。很险，很难，但走通了。接下来的路，会更难，因为会有更多人看着你们，等着你们犯错。但至少，你们证明了，有些规矩，是可以守的；有些底线，是不能破的。医院这边，会支持你们走到最后。’”

　　沈默握紧了那份文件，感觉喉咙有些发紧。他想起几个月前那个寒冷的冬夜，在便利店捡起的硬币，那个疲惫而孤独的身影。想起股东会上那些站起来支持他的、陌生的面孔。想起团队熬红的眼睛，和不肯放弃的执拗。想起陆文远说“投资你的傻气”，想起周屿在无数个深夜里冷静清晰的分析和支持。

　　所有这一切，像散落的珠子，被一根看不见的线串了起来，最终，汇聚成了手里这份沉甸甸的认可。

　　“谢谢。”他最终只说出了这两个字，但其中包含的重量，周屿懂。

　　“不用谢我，谢你自己，谢你的团队，谢所有还没对这个世界彻底失望的人。”周屿站起身，走到窗边，和沈默并肩站着，看着窗外初夏的城市，“案子这边，接下来就是常规的司法程序了，我会跟进，但你不需要再投入太多精力。你的战场，已经回到了这里——技术，产品，用户。”

　　“嗯。”沈默也看着窗外。阳光下的城市，生机勃勃，也危机四伏。但此刻，他心中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清晰的平静。“接下来，我们要把‘老年人智能语音助手’的原型做出来，结合医院那边的新权限，探索居家健康监护的真实场景。技术团队已经开始调研，产品方向也基本明确了。”

　　“资金呢？远见的钱还够撑多久？”

　　“按照现在的节奏，够十八个月。但如果新产品研发和临床试验顺利，下一轮融资会容易很多。”沈默顿了顿，“而且，我们可能不需要那么多钱了。”

　　周屿有些意外地看向他。

　　“陆文远提议，成立一个‘科技伦理创新基金’，专门投资像我们这样，在技术和伦理结合点上有突破的早期项目。他出大头，我们以技术和管理入股，再找几家有同样理念的机构。规模不用大，但求精，求长期价值。”沈默的眼神亮了起来，“如果我们能做成，不仅自己能活下去，还能帮助更多像我们当初一样，有技术、有理想、但挣扎在生存线上的团队。让‘默声模式’不止是一个样本，而成为一种生态的可能性。”

　　这个设想很大胆，甚至有些狂妄。但周屿看着沈默眼中重新燃起的那种、属于开拓者的光芒，忽然觉得，也许，真的有可能。这个世界，总需要一些狂妄的人，去做那些聪明人觉得不可能的事。

　　“需要法律架构设计的时候，随时找我。”周屿说，“不收钱，用我的顾问股抵。”

　　沈默笑了，那笑容在阳光下，有种久违的、纯粹的明亮。“好，到时候你别嫌麻烦。”

　　两人又站了一会儿，谁也没再说话。窗外的城市在运转，车流、人流、信息流，永不停歇。而在这一方小小的空间里，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只有阳光移动的轨迹，和心中那一片澄澈的安宁。

　　“周屿，”沈默忽然开口，声音很轻，“等这个基金有点眉目了，等新产品上线了，我想……去看看我母亲。把最近发生的这些事，跟她说说。虽然她可能听不懂了，但我觉得，她应该会高兴。”

　　周屿侧过头，看着沈默沉静的侧脸。阳光给他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让他看起来，不再像那个在冬夜里孤独挣扎的创业者，而更像一个找到了自己道路的、沉稳的行者。

　　“好。”周屿点头，语气温和而肯定，“一起去。告诉她，她的儿子，没有让她失望。他让很多人，又开始相信‘真心’了。”

　　沈默转过头，对上周屿的目光。两人相视一笑，那笑容里有千言万语，但最终，都化为了无声的默契。

　　窗外的梧桐树上，一只不知名的鸟儿清脆地叫了一声，扑棱着翅膀飞向蓝天。夏天，真的来了。

　　而属于他们的故事，在经历了漫长的冬夜和倒春寒之后，终于也迎来了自己的夏天。虽然前路依然漫长，依然会有风雨，但至少此刻，阳光正好，微风不燥，而他们，已经准备好，迎接一切。

　　沈默拿起笔，在股权激励计划的最后一页，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像一个郑重的承诺，也像一段新征程的序章。

　　合上文件夹，他抬起头，看向窗外那片广阔而明亮的天空。

　　未来，正在到来。

　　而他，和他们，将亲手塑造它。

　　（第二卷·春寒完）

　　【第三卷·夏灼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