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还在下》霸主宜

5、成绩单

　　期中考试的成绩单像一片沉重的乌云，压在了白偌昕家的餐桌上。

　　白雾升看着女儿的成绩单，眉头越皱越紧。语文92，英语88，历史85，这些文科成绩还算不错。但数学68，物理62，生物71——理科全线溃败，总分排名从上学期的年级第78名，跌到了第112名。

　　“昕昕，”妈妈李静的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带着重量，“你能解释一下吗？”

　　白偌昕坐在餐桌对面，盯着自己交握的双手。指甲修剪得很整齐，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数学和物理……越来越难了。”她诚实地说，“我听不懂。”

　　“听不懂为什么不问老师？为什么不找同学帮忙？”白雾升放下成绩单，语气里是压抑的焦虑，“我和你妈妈都是普通工薪阶层，供你读书不容易。我们没指望你考年级前十，但至少要保持中上水平吧？这样下去，重点高中都危险。”

　　“我在努力。”白偌昕抬起头，“每天晚上都学到很晚。”

　　“努力？”白雾升指着成绩单上那个刺眼的68分，“这就是努力的结果？”

　　李静按住丈夫的手，转向女儿：“昕昕，妈妈注意到，你最近用手机的时间比以前长了很多。是不是分心了？”

　　白偌昕的心脏猛地一跳。

　　确实，她最近用手机的时间是变长了。但不是在玩游戏或刷视频，而是在和王浩晨发消息。自从那次雨中同行后，他们每天晚上都会聊一会儿，有时候是讨论数学题，有时候是分享一首歌，有时候只是简单的“今天作业做完了吗”。

　　那些深夜的对话，是她一天中最温暖的时刻。王浩晨会耐心地解答她的问题，会推荐有趣的课外书，会发一些好笑的段子逗她开心。在手机屏幕微弱的光线下，她可以暂时忘记自己的笨拙，忘记林小雨的期待，忘记成绩的压力。

　　她只是……需要一点喘息的空间。

　　“我……有时候会上网查资料。”她小声说。

　　“查资料需要一两个小时吗？”李静的语气依然温和，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昨晚我十一点起来喝水，看到你房间的灯还亮着，手机屏幕也在发光。”

　　白偌昕咬住下唇。昨晚她确实在和聊天。那道几何题她怎么都解不出来，拍照发给他，他很快回复了详细的步骤。然后他们又聊起了下周的运动会，他说要参加1500米长跑，她说会去给他加油。

　　不知不觉，就聊到了十一点半。

　　“从今天开始，”白雾升做了决定，“晚上九点以后，手机交给我们保管。周末每天只能用两小时。”

　　“爸！”白偌昕猛地抬起头，“我还要用手机查资料，还要……”

　　“查资料用电脑，家里的台式机在书房，你可以用。”白雾升打断她，“但晚上九点后必须专心学习，不能分心。”

　　“可是……”

　　“没有可是。”白雾升的语气斩钉截铁，“成绩如果下次考试没有进步，手机就周末也不能用了。”

　　李静看着女儿苍白的脸，有些不忍，但还是点了点头：“昕昕，爸爸妈妈是为你好。现在是关键时期，不能分心。”

　　白偌昕看着父母坚决的表情，知道争辩没有意义。她慢慢站起身，走回房间，关上门。

　　没有摔门，没有哭闹，只是安静地关上门。

　　坐在书桌前，她看着窗外的夜色。小区里的路灯一盏盏亮起，在窗户上投下模糊的光晕。她拿出手机，屏幕上显示着王浩晨十分钟前发来的消息：

　　“今天那道物理题弄懂了吗？需要我再讲一遍吗？”

　　她盯着那条消息看了很久，手指悬在键盘上方，却不知道该怎么回复。告诉他“我父母要没收我手机了，以后晚上不能聊天了”？这太尴尬了。而且，这算什么？好像在期待他安慰自己似的。

　　最终，她只回复了一句：“弄懂了，谢谢。”

　　几乎是立刻，王浩晨回复了：“那就好。早点休息，明天见。”

　　“明天见。”她打完这三个字，又补充了一句，“对了，以后晚上我可能不能及时回消息了。我父母……规定了手机使用时间。”

　　发送出去后，她紧张地盯着屏幕。他会怎么想？会觉得她是个被父母管束的乖宝宝吗？会觉得她小题大做吗？

　　几秒后，回复来了：“理解。学习重要。那我们有时间白天聊，或者周末。”

　　简单的几句话，没有任何多余的追问或评价。白偌昕松了口气，但同时又有点莫名的失落。她说不清自己在期待什么，也许是想听到他说“我会想你的”，或者“那我们可以写信”——但那样太幼稚了，他们只是普通同学而已。

　　她把手机调成静音，放在书桌上最显眼的位置。九点整，她会准时把它交给父母，像个听话的模范生。

　　接下来的几天，白偌昕的生活进入了一种新的节奏。

　　每天早上六点半起床，背诵英语单词。七点十分到校，利用早读前的时间预习当天的理科内容。上课时，她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即使听不懂也把笔记记满。课间，她不再和林小雨聊八卦，而是拿出习题集做题。放学后，她去图书馆，不是和王浩晨一起，而是自己找角落的位置，从最基础的题目开始啃。

　　王浩晨依然会主动问她需不需要帮助，她每次都摇头说“我自己再想想”。她看到林小雨经常拿着题去问他，看到他耐心讲解的样子，看到林小雨听完后恍然大悟的开心表情。

　　她不嫉妒。她对自己说，不嫉妒。

　　只是心里某个地方，空了一块。

　　周五的数学小测验，白偌昕考了75分。虽然不是高分，但比她上次的68分进步了。李老师在发卷子时，特意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

　　那一刻，白偌昕感到一种微小的、确切的成就感。这是她靠自己，一点点挣来的分数。

　　课间，林小雨拿着刚发的卷子，凑到王浩晨座位旁：“王浩晨，这道题你能再给我讲讲吗？老师讲的时候我没太听懂。”

　　白偌昕背对着他们，耳朵却不由自主地竖起来。她听到王浩晨清晰的声音，听到林小雨恍然大悟的感叹，听到他们偶尔的笑声。

　　笔尖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地画着圈，一个又一个，层层叠叠，像是某种茧。

　　“偌昕。”

　　突然被叫到名字，她吓了一跳，转过身。

　　王浩晨站在她桌旁，手里拿着她的数学卷子：“你这道题解题思路很好，虽然最后计算有点小错误，但方法很巧妙。”

　　她愣愣地看着他，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是说第三大题的第二问，”他把卷子放在她桌上，指着那道题，“你用了一种很特别的方法，比标准答案更简洁。”

　　白偌昕低头看那道题。那是一道几何证明题，她确实没用老师教的方法，而是自己琢磨出了一种更绕但对她来说更容易理解的思路。

　　“这样……可以吗？”她有些不确定。

　　“当然可以。”王浩晨笑了，“数学不是只有一个标准答案，只要逻辑正确，方法可以多种多样。你很聪明。”

　　“聪明”两个字，让她心头一颤。从小到大，很少有人用这个词形容她。她总是“认真”“努力”“乖巧”，但从来不是“聪明”。

　　“谢谢。”她轻声说，感觉耳朵有点发烫。

　　“对了，”王浩晨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周六下午图书馆，你还来吗？”

　　白偌昕犹豫了。她想说“来”，但想到林小雨，想到父母的规定，想到自己那堆还没做完的习题……

　　“我……可能要去书店买参考书。”她找了个借口。

　　“哦，这样。”王浩晨点点头，“那改天吧。”

　　他回到座位上后，白偌昕看着那道被他夸赞的题，看了很久。草稿纸上，那些圆圈的中心，不知何时写下了一个小小的“王”字。

　　她迅速用修正带涂掉，像是涂掉一个不该存在的秘密。

　　周六，白偌昕真的去了书店。不是因为需要买书，而是因为不知道还能去哪里。家里太压抑，图书馆可能遇到王浩晨和林小雨，街上又太吵。

　　书店的二楼有一排阅读区，她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拿出一本数学参考书。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书页上，温暖而安静。

　　做了几道题后，她抬起头活动脖子，视线无意间扫过楼下。

　　然后，她看到了王浩晨。

　　他和一个女生站在一楼的新书展台前，正在看一本书。女生背对着她，但那个马尾辫，那件浅粉色的外套——是林小雨。

　　白偌昕的手僵住了。

　　她看到林小雨拿起一本书，笑着对王浩晨说了什么。王浩晨接过书翻了翻，点点头。然后他们一起走向收银台，林小雨掏出钱包，王浩晨摆摆手，似乎是在说“我来付”。

　　最后，王浩晨拿着那本书，和林小雨一起走出了书店。

　　整个过程不过五分钟，但在白偌昕眼里，像是被拉长成了一部慢动作电影。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刺眼：林小雨笑起来时微微侧头的弧度，王浩晨付钱时自然的动作，他们并肩离开时恰到好处的距离。

　　她坐在原地，一动不动。

　　窗外的阳光依然明媚，书店里依然安静，但她感觉像是被突然扔进了冰冷的深水里，无法呼吸。

　　原来，没有她，他们依然可以一起逛书店，可以一起选书，可以自然地相处。

　　原来，她那些刻意的回避，那些笨拙的借口，那些深夜的纠结，都是多余的。

　　她只是他们故事里的一个配角，甚至可能连配角都算不上，只是一个背景板。

　　白偌昕低下头，继续看面前的参考书。那些数字和符号在眼前模糊成一片，但她没有哭。只是眼睛很酸，很涩。

　　手机震动了一下。她拿起来看，是林小雨发来的消息：

　　“偌昕，我在书店遇到王浩晨了！我们一起买了数学竞赛的参考书，他说要参加下个月的比赛。我们还约好下周开始一起准备。我好开心啊！”

　　文字后面跟着一个笑脸表情。

　　白偌昕盯着那条消息，手指在键盘上悬了很久，最后只回复了一个字：

　　“嗯。”

　　放下手机，她合上参考书，收拾好东西，离开了书店。

　　回家的路上，她走得很慢。秋风吹过，路边的梧桐树叶开始泛黄，几片叶子旋转着飘落。她抬头看天空，很高，很蓝，白云悠悠地飘着。

　　有那么一瞬间，她想把一切都告诉林小雨。想告诉她“我也喜欢王浩晨”，想告诉她“每次看到你们在一起我都会难过”，想告诉她“我们公平竞争吧”。

　　但最终，她什么也没说。

　　因为有些话一旦说出口，就再也收不回来了。有些界限一旦跨越，就再也回不去了。

　　林小雨是她初中两年里唯一真正的好朋友。她们分享过秘密，分享过快乐，分享过青春期所有微不足道的烦恼。这份友谊很珍贵，珍贵到让她愿意把喜欢藏在心底，藏到连自己都几乎要忘记。

　　回到家，妈妈正在厨房准备晚饭。看到女儿回来，李静擦了擦手：“昕昕，书店逛得怎么样？”

　　“挺好的。”白偌昕把书包放下，“买了一本数学题集。”

　　“那就好。”李静犹豫了一下，“那个……手机使用时间，如果你最近表现好，爸爸妈妈可以考虑适当放宽。”

　　“不用了。”白偌昕平静地说，“我觉得现在的规定挺好的。晚上不用手机，学习效率确实提高了。”

　　李静有些惊讶地看着女儿。她以为女儿会闹情绪，会讨价还价，但白偌昕的表情很平静，平静得不像一个十四岁的孩子。

　　“你真的这么想？”

　　“嗯。”白偌昕点头，“成绩最重要，其他都是次要的。”

　　说完，她走进房间，关上门。

　　坐在书桌前，她拿出日记本，翻到最新一页。笔尖停在纸上，久久没有落下。

　　最后，她只写了一句话：

　　“10月18日，晴。在书店看到他和她。心很痛，但不后悔。有些秘密，就让它永远是秘密吧。从今天起，好好学习，不再分心。”

　　写完后，她把日记本锁进抽屉，拿出那本新买的数学题集，翻开第一页。

　　窗外的天色渐暗，房间里只有台灯的光，和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

　　白偌昕做得很认真，很专注。遇到不会的题，她会标记出来，准备周一去问老师。她不再期待王浩晨的讲解，不再期待深夜的对话，不再期待那些让她心跳加速的瞬间。

　　她把所有情绪都收起来，压进心底最深的角落，然后给自己筑起一个茧。

　　在这个茧里，只有她和她的习题，她和她的未来。

　　也许这样很好。安全，安静，不会受伤。

　　九点整，她准时拿着手机走出房间，交给客厅里的父母。

　　“今天学得怎么样？”白雾升问。

　　“挺好的。”她回答，“做了三十道数学题，错了五道，都弄懂了。”

　　“那就好。”白雾升点点头，语气里是满意的，“去休息吧。”

　　“晚安。”

　　“晚安。”

　　回到房间，白偌昕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银白色的光带。

　　她想起今天在书店看到的画面，想起林小雨发来的消息，想起王浩晨夸她“聪明”时的笑容。

　　然后，她闭上眼睛，对自己说：睡吧，明天还要早起。

　　窗外，秋意渐浓。一片梧桐叶被风吹起，贴在玻璃窗上，停留片刻，又飘走了。

　　就像那些来不及说出口的喜欢，那些刻意保持的距离，那些深夜的悸动。

　　来了，停了，然后被风吹散。

　　不留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