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滤镜掉了》苏莞雯

24、扑通

　　晚上8点，即便没有工作上的活动，猿人也没有离开流金城。

　　在不舍昼夜的阳光下，永昼区就像是一座不会沉睡的孤岛。

　　无论在哪个时间段，都有不知疲倦的人在这里观看风景、人群或是其它。

　　猿人坐在花厅里，目光稍远处是在数个运营窗口前忙碌的徐承佑。

　　“监测开启了。”徐承佑正对着的窗口中出现了有关猿人的舆论情报数据云，“让我看看……今天猿人讨论度最高的话题是‘最新怼脸海报大片’‘综艺活动同款戒指’以及‘迷彩服自拍’，不错不错。”

　　“你觉得这算好事吗？”猿人话里有话。

　　“呃，不好吗？”

　　“一条关于作品的话题都没有，该不会……还有其他人觉得我唱歌难听吧？”

　　猿人想起了赵秋辰在他生日见面会上说过的“难听”二字，换了坐姿：“搜搜看对下个月要上映的VR电影的讨论。”

　　徐承佑在另一个窗口前忙碌起来，敲入关键词后，他不安地瞟了眼猿人。

　　“说。”猿人揉着头发催促道。

　　“咳咳，讨论最热的一条是：猿人那种云里雾里的演技还是不要指望了，可惜了那张帅脸。”

　　安静几秒后，猿人说：“跳舞总可以吧，我绝对有信心。”

　　在徐承佑打算更换关键词搜索时，猿人又摆手说：“算了，别看了。”

　　“该不会是经纪公司故意搞的话题吧？最近不是流行找黑粉炒话题度嘛。”徐承佑问，“要不要派我们的代理出去净化一下言论？真是的，公司光惦记着话题度，也不考虑下美誉度……”

　　徐承佑眼前所开启的另一些窗口里，排列着他可以调配的舆论代理人矩阵。

　　最开始就是因为猿人对经纪公司所引导的舆论走向不太满意，所以干脆让徐承佑建立起了自己的舆论阵地。

　　简而言之，就是可以调动水军的力量扭转舆论口碑。

　　徐承佑进入了一家舆论代理人所在的论坛，留意到一个招募了大量自由人的热帖，点击查看后，一段视频弹出。

　　“这，这是什么！怎么会是小赵！”

　　听到徐承佑提起赵秋辰，猿人也将目光投向那个窗口。

　　他看到一段播放的视频中出现了赵秋辰的脸，以及她的那句“我就是那个闯了祸的流金城职工”。

　　徐承佑张大了嘴：“她……上回生日见面会里金家粉丝要找的人就是她？”

　　“你才发现吗。”猿人比他平静许多。

　　“你早就知道是她了？那怎么那时候还放她走，会不会给我们惹什么麻烦……”徐承佑开始原地打转，“我得去和公司申请把她送走，不能再待在我们这里了。”

　　“冷静一点。”猿人说，“先给她打个电话，问问怎么回事。”

　　“哦哦。”

　　徐承佑连忙拨通赵秋辰的电话，但没有人接听。

　　“怎么办？”徐承佑说，“我担心等下会有媒体打电话来问她和我们的关系，要做好预案甩掉她吧。”

　　“你看着处理吧。”猿人起身，往外走。

　　他在池塘边的沙发上坐下，手中翻起摄影师发送来的写真集锦，想要享受片刻的宁静。

　　翻了几页之后，逐渐心神不宁。

　　对面仿佛坐着赵秋辰，她与他头一回见面时就是在那个位置一脸天真地说：“你其实是个AI吧？难怪长得也完美，声音也完美。”

　　想到这里他笑了。

　　笑了又觉得麻烦。

　　能够这么具体地记起一个人本身就很麻烦，仿佛这个世界上他只认识这么一个人。

　　他挥一挥手让画报消失，手指在桌面上烦躁地轻点。

　　“你以为是可以选择的吗？”这是他问过她的问题。那时她提到的话题是，一个人应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不可以吗？”这是她的回答。

　　“你会失败的。”这是他的断言。

　　现在如他所言，按着自己主张行事的她马上就要彻头彻尾失败了——即便他不知道她去见金圣杰的出发点。

　　不，他应该是知道的：是金圣杰一心想要报复他，所以才把他身边的人拉下水。

　　金圣杰是一个血液沸腾的家伙，两年前，在偶像选拔之后的练习室里第一次见面时，他大大方方走上前来，脸上带着看不懂的笑容：“就是你了，叫猴子是吧。”

　　“是猿人。”他想纠正他。

　　“不管是什么，以后就是我们一起打天下了。”

　　他和他击了掌，力量通过虚拟神经座椅传达至掌心，响亮清脆。

　　想到这些，猿人站起身，漫无目的地散步。

　　和金圣杰共有的记忆陆续在眼前展开，那时的他们都青涩又敏感，如果相互懂得让步，或许就不会是现在的关系了。

　　“猴子！你替我拒绝了那家公司？为什么！”在一场排练后的空舞台上，金圣杰质问过他。

　　“不要理会他们，背后的利益输送太复杂，你会被拉下水的。”猿人回答他。

　　“你有什么资格替我做主？”

　　“我们和现在这家公司签了合约的，你想毁约吗？”

　　“我们演出了这么多次，你也知道我没有你的人气。”金圣杰有些辛酸地笑着问，“我不需要机会吗？”

　　猿人想要拍他的肩膀，但在犹豫中错失了机会，等金圣杰转身要走时他才说：“你不用非得做偶像，你有那么多选择。”

　　“那你呢？”金圣杰转过头来，青金石耳坠在摇晃，“为什么你能做我就不能做？”

　　“我没有选择，我一定要在流金城里。”猿人低下视线，但没有告诉金圣杰真正的原因。

　　他一直表现得像个正常人，但真正的他只是一个常年摸索于黑暗的盲人。

　　就算了拥有了人工技术赋予的视力，如果不是因为那只青金石耳坠，现在的他也无法认出金圣杰。

　　金圣杰流露出不愿原谅他的眼神：“你只是不希望我超过你。”

　　猿人走过圆拱门，到了小花园。

　　视野中出现的东西冒犯地冲着他。

　　那是两米高的排行榜屏幕，不用细想就知道是赵秋辰放在这里的。

　　他走过去，伸手在屏幕上方调出操作选项，准备将其删除。

　　但一些念头让他停下了。

　　能够亲手阻止的难道就只是这种东西吗？

　　为什么要对林汐说出鼓舞的话，却对金圣杰和赵秋辰百般否定？心里真正害怕的是什么？

　　当然，他很清楚，无法坦诚是因为无法接受坦诚之后的风险。

　　徐承佑也只是知道猿人是一个认不出脸孔的偶像，并不知道在那背后的盲人李辞。

　　偶像是对他而言最危险的职业，越是上升，就越会在跌落时粉身碎骨。

　　他梦见过无数次被人用刀子般的语言中伤，无数次朋友们决绝的转身，虽然回到流金城之后的他总是置身滚烫的簇拥中。

　　想要保护自己，就绝不能暴露弱点——他一直都是这么想的。

　　“我没有选择。”他又一次听见自己说。

　　“凭什么这么说？”竟然幻听起了赵秋辰的话。

　　“你有什么资格替我做主？”金圣杰也在脑海中质问他。

　　于是，他感觉自己已经后悔很久了。

　　他了解机会到来的时刻，也看见了自己错过的机会。

　　现在他看到，金圣杰总有一天会为自己挑起的战争而痛苦，但那一天不是还没有到来吗？

　　如果在那之前，他能让恶化停下来——如果他能抓住机会。
　　“徐承佑。”猿人打开即时通讯窗口，“联系上她了吗？”

　　“打不通。”徐承佑愁着脸回答，“打了好几遍了，就是不接电话。”

　　此时此刻，赵秋辰的手机正躺在温泉酒店的寄物柜中，孤独作响。

　　“小赵她到底怎么回事！”徐承佑转移阵地到了小花园里，“我啊，就算下了班也是时时刻刻在工作预备状态。”

　　“这时候已经崩溃了吧。”猿人推断着，“再晚点估计……”

　　“估计会怎么样？”

　　“寻死。”猿人一脸冷峻，“没有做过公众人物，突然遇到这种事，只有崩溃这一种可能了。”

　　“只要把她从我们这里除名，就算寻死也不会算工伤吧？”徐承佑认真琢磨着。

　　“徐承佑。”猿人的口吻不同寻常，“之前准备好的那份声明还在吧？”

　　“你说的是那那……那份？”徐承佑忽然结巴起来，甚至有些惊恐。

　　“如果发布，要多久才能安排好？”

　　安排的意思，是声明发布之后，预设的舆论矩阵也要开始运作。简单说，就是他要做好引导甚至操控舆论方向的准备。

　　“那不是你为了非常情况下演习用的吗？该不会……”

　　“多少时间！”

　　“几……几分钟就可以了。因为之前的布局还能生效，现在只要一个指令。”

　　“那就发吧。”

　　徐承佑依然哆嗦着身子：“真的要发布吗？后果会很可怕的吧……等我们发布以后，这个新闻就会大大压过金圣杰想搞的新闻。你是想救小赵吗？”

　　猿人也在问自己：
　　真的要搅进去吗？
　　这么做只是为了阻止金圣杰，还是也与赵秋辰有关？

　　他哪怕是看着自己时，也只是像一个与自己无关的观察者。

　　他知道偶像准则之类的东西在他身上起着作用，但很难明白自己的心。

　　今天比起往日，他的身边多了一个参照物。

　　既然认出自己绝非易事，那便只有将目光投向那个参照物。

　　他有想从赵秋辰身上得到的答案，或许她当真能够解答那个问题：他该如何认出自己？

　　“发布。”猿人说。

　　徐承佑先是重新设置了宅院的门禁，让计算机设定为任何人一律不可进入。

　　接着他在花园里展开了多个屏幕窗口，显示着各个舆情平台的后端画面。

　　四周的光线暗下来，环绕着他和猿人的屏幕愈发清晰。

　　在徐承佑的召集口令发出后，数十位代理人已经就位。

　　他们可以调动的自由人——也就是水军超过了三百万，能够迅速辐射到流金城的核心人群。

　　猿人眼前弹出了一只没有厚度的面板。

　　他看向面板接受了脸孔扫描，相当于发出了确认指令。

　　这之后，面板移向他视野右上方，转化为一个3分钟的倒计时。

　　“惨了惨了……”徐承佑像是恐惧着爆炸的巨响般捂住耳朵，“没想到真的有用得上的一天。”

　　在赵秋辰的视频即将进入人们视野的前一刻，一个更大的新闻引爆了网络。

　　各大网站、平台、聊天室、热点弹窗都如遭受了一场飓风的洗礼，出现了“猿人发布恋爱声明”“猿人”“猿人女友是谁”等热搜词条。

　　随便点开其中一条，便可以看到猿人准备好的内容：

　　“亲爱的家人们，这是我需要向你们坦诚的一件事。
　　我有了一位恋人，虽然无法公开恋人的身份，但因为这份经历，我开始重新思考生命存在的意义，并期待与你们分享。

　　出道以来我因莫大的幸运得以与你们交汇，是你们带给我璀璨的舞台。与此同时，并不完美的我面对责任与压力却常常心怀胆怯，甚至无法相信自己。直到一个人的到来，让我在迷茫中鼓起勇气，有了保护他人的心愿。我想要通过守护这份爱意去蜕变为真正强大的人，直到我能够真正守护我所相信的理想。

　　在你们用奇迹所描绘的这座舞台上，请原谅任性的我不愿离开。我会听着一切声音，依然竭尽全力走向你们，依然满怀期待与你们的交汇，依然向往着在那一刻里，你们能展露幸福的样子。

　　猿人
　　9月10日”

　　排行榜上，猿人名字旁边的数字一下子冲向高处。

　　可想而知，此时的他在整个流金城乃至全网络都得到了超高热度的讨论。

　　“没事？没出事吗？”徐承佑忽而捂住嘴，忽而笑出声，“啊哈，看来没有那么糟糕啊！”

　　“只是还没有开始。”猿人不认为可以侥幸躲过冲击。

　　果然如猿人所说，排行榜上的数字很快开始急剧下坠。数以万计的人在撤销今天给猿人的投票——现在的流金城赋予了用户这一权利。

　　“3分钟到了。”猿人看向右上角的倒计时，“现在删除声明。”

　　“删了！”徐承佑说，“第一波的舆论引导也准备好开启了。”

　　“开始吧。”

　　首先展开的舆论引导，是要让自由人否定猿人的声明，发出“这不是真的”的声音。

　　“自由人开始接单了！”徐承佑说。

　　网络上开始出现各种分析：猿人没有明说恋人是谁，也可能并不存在；可能是和朋友做游戏输了，迫不得已发的；绝对是被盗号了，你看他已经删除声明了……

　　偶像的恋爱声明对粉丝而言是最为猛烈的冲击，需要给予粉丝们缓冲的空间。猿人提及的恋人十分含糊，万一声明引发了巨大的失控，他还有机会收回。

　　时间以秒行进，投票有所回升。

　　只不过，既然猿人把自己推向风口浪尖，对手一定不会放过他。

　　从第二名到第十名的偶像都有雄厚资本支撑，他们会迅速行动，把舆论往对他不利的方向推去。

　　毕竟有能力布局舆论矩阵的，不止猿人一个。

　　“公司来电话了！还有投资人……好几个广告主也来了！”徐承佑又是满头热汗，“怎么办，接还是不接？”

　　猿人扫了一眼自己的操作窗口，赵之斌的通话申请闪烁已久。他伸出手，犹豫一秒，拒绝了通话。

　　“舆情怎么样了？”他问。

　　“现在国内前五的门户网站里，总共有57条关于你的热搜。这算是彻底炸了。”若是平时，这惊人的数据绝不可能用如此垂头丧气的口气说出来。

　　“金圣杰那边呢？”

　　“多亏了我们，小赵本来已经走投无路了，结果现在连热搜也没有上，没多少人关心她和金圣杰的事了。”徐承佑有些委屈，有些自嘲，“抢夺热度这种事我们倒是毫无意外地胜出了。”

　　这一刻，有些人的世界已经地动山摇，有些人却依旧风平浪静。

　　赵秋辰看着一池温泉，脱掉浴袍，浸入水中。

　　“啊，暖暖的。”她朝岸边的周雪言挥挥手。

　　周雪言举起没喝完的半罐啤酒，冲她笑笑。

　　赵秋辰忽然想试试，在小小的温泉池中是不是也能有游出去的快感。她深呼吸，憋气，然后一头扎进水中。

　　“扑通！”